第14章
第 14 章
爆竹聲中一歲除,昨夜在院裏架起來的火堆還未被人收拾。
竹筒焚盡,落雪紛紛揚揚,試圖遮去慘敗。
蕭修晏開窗,寒風闖入屋內,風吹動墨發衣裳獵獵作響,也不知站了多久。
紅葉推門而入,屋涼驚得她往裏跑,“公子!昨夜落了一夜雪,這風刺得厲害,您小心染了寒氣。”
紅葉神色焦急匆匆去尋披風,拿過來将其撐開,還未靠近蕭修晏,
臨窗的男子嗓音比寒風還涼,“出去。”
“公子……”紅葉頓停原地,不敢再往前走。
她很怕這位二公子,來自他眼底深處淩冽殺意。
自從老太太将自己安排在西南院,二公子從來不允一衆女婢近身伺候,穿衣沐浴盡是由常随侍候。
“婢子只是擔心你,別無他意。”紅葉摟緊披風,她垂了垂首,膽怯地不敢對視蕭修晏的眼神,“奴婢不是碧玉,斷不會做那種事。”
夜深人靜爬上主人的床,妄想一夜飛天,卻妄自送了性命。
“下次若讓我再說第二次,便滾回你原來地方。”蕭修晏無奈煩躁,不想再說重複的話。
“是。”紅葉颔首,惶恐退了出去。
常随進來時候,正巧碰上紅葉抹着淚出去。走進屋內,蕭修晏正尋了衣裳來穿,濃綠靛青的袍子,最像儒生那般清隽。
“公子,新年新氣象,今兒去給老太太拜年,也得穿一身新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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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修晏動作未頓,掃了眼身上衣服,“這衣服成色嶄新,又沒破,哪裏舊了。”
“呃……”常随犯難,“王妃特意着人每月派繡娘給您裁剪衣裳鞋襪,您光指着一兩件穿,這些新的積壓,白白放着不久可惜了嗎。”
不遠處幾個箱籠裏,放滿嶄新未穿一次的衣袍。
蕭修晏看了一眼,吩咐道:“将這些收拾起來,送去城外寺廟那些進京舉子。”
這些都是上好布料,若是拿去賣,也能得幾兩銀子,足夠窮苦人家半年花銷。
蕭修晏如今身居高位,還能在錦衣玉食保持軍中樸素艱苦習慣,着實難得。
常随不由感慨公子大義,随後想起正事,“公子,姜小姐來了。”
“她來做什麽?”蕭修晏微怔,有些意外,腳步不停往外走。
漫天風雪中,入目之處覆蓋皚皚。
她兀自撐傘走來,淡紫千枝梅褶裙,随步履緩緩,傘檐微移上,精致小巧下颌,白雪天地間一張花顏月貌的臉,般般入畫。
“二公子,今日初一,我要去寒相寺上香祈福。”
她立在雪中,眼眸含笑,意思仿佛在說,你要随我一起去嗎?
。
千年古剎的寒江寺,坐落于城南十裏外半山腰中。因今大年初一,前來香客源源不斷。
到達寺廟得走一段千米石梯,頗費心力。不過世人相信心誠則靈,只要吃了苦自然由回報。
“公子不去拜拜菩薩嗎?”
盡管兩人自天亮開了城門出發,乘馬車到達時候,仍有不少香客趕在他兩之前。兩人并肩而行,此處風雪漸大,在耳邊呼嘯,最後站在前殿院中,大雄寶殿八扇殿門皆打開,不時有香客進進出出。
“世人萬千,自有萬千乞求,菩薩縱有百顆慈悲心,我未有此番好運得菩薩眷顧。”
姜鸠側目看向蕭修晏,笑了,“你不求,哪知自己有沒有這份運氣。”
見信衆虔誠,人為此奔波慮愁一生,亦無外乎求財求安。
蕭修晏挪動視線,掃了眼姜鸠,對上她的視線,只覺她和這些人一樣天真,“我所求,只能我親手摘來,才不信這些菩薩妖神。”
旁邊有捧着香蠟的婦人,聞言看了過來,婦人有些不悅,“既然不信,這位郎君又何必過來,髒了這聖潔之地。”
蕭修晏面上坦然,倒也不惱,“我說我的,你信你的,菩薩大佛若是這點氣度都沒有,你們那些心中磨人訴求只怕菩薩早暈過去。”
“你!”那婦人作勢就要走過來理論,被她身邊的男子及時扯住。
這方,姜鸠忙拽住蕭修晏,生怕他不樂意,和人大吵一架,“實在抱歉,我家兄長口無遮攔,莫怪莫怪。”
到了人少地方。
“你啊。”姜鸠無奈,“做事莽撞,口無遮攔,真不知道在北疆戰場怎麽活下來的。”
蕭修晏不覺自己說錯了,“戰場之上向來憑本事,拼得是刀劍力度。若正要求神拜佛,那還要将士灑血舍命作甚。”
姜鸠發覺自己和這位直腸子的小将軍說不明白,仿佛今日帶他是個錯誤選擇。
不過,他既然無拜佛求神的心思,又何必跟着自己來呢?
“罷了罷了,你心不誠,還是別進去了。勞煩二公子再次等我片刻,随處看看。”
蕭修晏自然沒意見。
一刻鐘過去,在姜鸠後面進去的香客都出來了,還不見她的蹤影。
一炷香時間過去,人還未出來,蕭修晏隐約察覺到不對勁,想了想往大殿中去。
跨入殿檻,身上冷意被香燭煙氣攏去大半。菩薩金身,端立前方,左右兩側四大天王面相兇狠,各吃法寶睜眼瞧着進來的信衆面色莊重,進香跪拜。
在神仙眼皮子底下,可不敢不恭敬,他們生怕自己不虔惹惱神仙。
蕭修晏掃了一圈,沒人。常随跟在旁邊,“公子,姜小姐不會往後面佛殿去了吧?”
千年古剎,但凡信奉佛家的帝王,登基之後都會撥重金修葺佛寺。
從左繞過至殿後,石階之上還有幾座廟宇,蕭修晏上去查看一圈還是沒有找到姜鸠。
只好擴大範圍找,在通往後山小路上,瞧見了姜鸠身邊被人打暈的婢女。
秋霜幽幽醒來,不見小姐,頓時吓了一跳,滿是驚恐。
蕭修晏眉目凝住,心裏暗暗道不該發生的事還是發生了。
他還沒開口,秋霜往前方一條小路指了個方向。
“小姐……小姐被人挾持,在後山。”
聞言蕭修晏疾步趕去,天雪路滑,許是平常沒有人來這裏,這條小路青苔之上覆蓋白霜,稍不注意摔得四腳朝天。
姜鸠拼命掙紮,手腕處的牛繩粗糙,稍微一動,刺痛感仿佛要将皮膚刮冽。
身後女聲善意提醒:“姜小姐莫要掙紮了,我可是實實在在打得死結。”
“要是不弄出點痕跡來,只怕他不會信。”姜鸠咬牙,對自己下得去狠手。寒冬天,她咬牙支撐,額頭冒出冷汗。
她再一次賭蕭修晏會救自己。
身後女子不由得冷笑,“怪不得瑞王對你青睐有加。”
姜鸠背過身看她一眼,不甘示弱,涼涼道:“你也一樣,刺殺朝廷重臣可要累及家族,你也甘願犯險。”
趙夫人滿不在意,“我家我一人,只要能殺了他,賠上我一條命足矣。”
女子正是方才在寺廟前,差點和蕭修晏起龃龉的那位婦人。
她眼中悲怆,落下淚珠,“他私下對我夫君嚴刑逼供,害得他咬舌自盡。待我殺了蕭修晏,我便下去陪夫君。”
“值得嗎?”
蕭修晏還沒找來,姜鸠只能保持着手腕被束縛在身後的姿勢,看向她,“據我所知,趙東亭本是瑞王殿下安插在兵部的棋子。他卻背着朝廷背着瑞王,私下才兵營中克扣軍饷,謊報征兵數量,篡改死傷人數,幾度害得前方戰事慘敗……趙夫人,為了這樣一個男人,值得賠上自己的命嗎?”
“你胡說!”趙夫人猛得瞪向姜鸠,耳環珠釵因為動作幅度發出清脆碰撞聲。
“我夫君光明磊落,絕不會做這樣的事。是蕭修晏為抱當初一己之私,昨夜将我屈打成招,害他死在連新年都沒過到,含恨而去。”
“你擔心他?”女子目光忽然一淩,狐疑視線看向姜鸠,她想起之前兩人挽着的手臂,舉動自然親密,“難不成你喜歡那人?”
姜鸠想也不想反駁,斬釘截鐵,“怎麽會!”
趙夫人半信半疑,正預開口,前方路口迎來一人。
“放了她。”
蕭修晏孤身站在不遠處,“你要什麽,條件盡管說。”
趙夫人目光譏諷,“蕭大人說話可真硬氣,我若說,我要你的命呢?”
姜鸠是個做戲逼真的,她惶恐不安望向蕭修晏,下意識想往他的方向跑去,卻被趙夫人攥住手腕繩子,猛得往後一拉,“你若再近一步,我便殺了她。”
随着話音,脖頸處搭上冰涼的東西,短匕貼在肌膚上,威脅意味十足。
蕭修晏捏緊拳頭,生平還是首次,有人這般威脅自己。
“放她,我饒你一命。”
仿佛聽見天大笑話,趙夫人手往前一寸,狠将姜鸠脖頸刺出血來,瘋癫般笑起來,“我偏不放,我要與你一命抵一命,要麽你自戕,要麽我殺她。”
“疼、疼……”姜鸠吃痛,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她咬緊牙龈:“不是,你來真的啊。”
蕭修晏臉色微變,腳步頓在原地,“你若再傷她一分,我必将你屍體寸寸淩遲,骨頭喂野狗!”
字字句句,威脅聲混着似刀寒風。
不時,路口湧來一群武僧及官兵。
趙夫人一下慌了,被逼急将姜鸠貼近自己,讓那些弓箭手不敢輕舉妄動,催促蕭修晏:“你趕緊自戕!”
蕭修晏掙紮,還是朝後方戾聲一呵,“拿!劍!來!”
“公子……”常随猶豫,手中握劍,不敢扔過去。
蕭修晏側身,像發怒的猛獸,紅了眼的,根本聽不見任何話,如果常随敢将後面的話說出來,自己必然要被猛獸吃了。
“拿來!”蕭修晏近乎在發怒瘋癫邊緣。
“第一刀,祭我夫君。”趙夫人而出吩咐,随後在姜鸠耳邊小聲道,“瞧,他關心你。”
一股酥酥麻麻電流在四肢百骸游走,恐怖、新奇、拎着人無端向前。
姜鸠瞪大眼眸,不可置信看向前方,蕭修晏舉起長劍,擡起手臂将衣袖捋高,毫不猶豫在腕部劃過。
血瞬時滴落在地,蕭修晏臉色陰沉狠辣,出口道:“我不信你,若要讓我再繼續,讓她往前走兩步。”
趙夫人豈能想不到他話下之意,可她眼中并無絕望,警惕在姜鸠耳邊道:“姜六小姐,勞煩您往後每大年初一,替我和夫君來此上一炷香,我必念你恩情。”
姜鸠來不及回答,被身後的力氣往前一搡。
很快,蕭修晏疾風迅速,跑上前用未受傷的手将姜鸠擁在自己懷裏。
他身上氣息幹淨,攜帶一絲在佛殿中停留的香燭煙火,餘下是風霜的清冽。
姜鸠失愣之際,一切仿佛都變了。她沒想到這人會為了自己自殘。
感動嗎?并沒有。自從發現他是個懦弱不敢反抗的人,自己對于他上過戰場的骁勇善戰好感便消失殆盡,這樣的人,不敢招惹權貴,在長安城中,什麽也不是。
見到人群中的瑞王,才想起此時該自己出手,可袖中的手灌了鉛般,她要将蕭修晏推開,可圈住自己肩身的手分外有力。
官兵一湧上前,距離哪有趙夫人距離蕭修晏二人近,趙夫人的匕首還沾着方才姜鸠的血,直朝兩人逼近。
蕭修晏上過數次戰場,對付一個女子綽綽有餘。可不知從何處竄出黑色蒙面人,手執刀劍,朝蕭修晏身後而去。
姜鸠絕望閉眼:這下完了,推不開他,自己也要被那兩人的刀劍貫穿身體。
死亡逼近,耳邊風聲便不是風,模糊得從天邊傳來。
不知何處生來的力氣,手中繩子竟然掙脫,她懷抱住蕭修晏脖頸,摟住他轉身,将自己背部面向那兩人。
直到刀劍插身,姜鸠嘴角流血,“二公子,我也算舍命救你。昨夜事,請不要告訴王妃……”
撐着最後的力氣,姜鸠也要保住豐邑坊暗娼樓裏的女人。
姜鸠望着碧綠之上的天空,瞳仁漸漸渙散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