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跳崖
跳崖
他怎麽會在這裏?
葉初羽撐起身,沉沉地呼吸幾口,将體內游竄的疼痛壓了下去。
這種疼痛異于軀體的傷勢,是被法劍在識海中探尋後,餘留在神魂深處的無形折磨,連高階弟子都要癱軟一兩天才能回過神來。
然而葉初羽不到半天就醒了。
她皺了皺眉,睫毛微微地顫動,看見乘願坐在床邊。
"你醒了?" 乘願問道。
葉初羽別開臉,本想讓這位立刻滾出去的,但她将話咽了下去,想探探測試後的究竟。
空氣似乎凝結成團,随時會因為一絲動靜就碎裂。
"初羽,你不要一意孤行。"
葉初羽愣了愣,這話聽着很耳熟。
"你救不了他們的,他們已被魔族化為厲鬼,對于人間和仙境都是極大的危險,必須鏟除,我将不得不……" 乘願低沉的聲音有些飄忽。
葉初羽驀然擡眸,才發現眼前這位,卻是十年後的乘願!
—— 她記得,就是這麽一個黃昏……
當時,他坐在自己的床邊,身子挺直,神情淡泊,那雙眼眸被窗外探來的斜陽映射出流金色,似乎一座高不可攀的神像。
他勸她離開已經淪為亂葬崗的乘願墟,但葉初羽怎麽可能舍棄家園,舍棄夥伴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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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道連你也不相信我了嗎?我有能力看護好他們,并讓他們重新都修煉成形!" 葉初羽語重心長,确實她每日耗盡靈力去淨化那些厲鬼。
然而乘願沉默半響,道了一句:"初羽,你真的堕魔了……"
魔?
葉初羽氣得差點嘔出血來。
"任何人都能将我當作異類,乘願,唯獨你不可以!"
"你只會揪住那些大道理,什麽仙啊魔啊,真的假的,都是一葉障目!"
她忽然落下淚來,眼眶濕紅地看着眼前這人,曾經他們近得融為了一體,可自從圓圓夭折後,自從乘願墟化作了亂葬崗,他們彼此心生嫌隙,逐漸就天各一方,仙魔兩立。
可她葉初羽,從來沒有改變過對他的心意!
"魔?可笑! 什麽時候你們将我當作過仙?" 葉初羽撐着疲憊的身子,從床上起來,"我生來就是仙魔混血,從小受仙族的排斥! 我自建家園,走得是一條與仙魔兩道各不相幹的獨木橋! 可是魔族害我子民,現在你們仙族也不給生路! 總之,誰若再敢踏入此地,我葉初羽定會讓你們統統有來無回!"
噌地,葉初羽拔劍指向乘願:"你走吧,到時候你不要出現在戰場! 否則我會親手……"
後面那三個字,她實在不忍心說出口。
然而不久後,乘願卻那麽做了。
……
從過往的回憶中醒過神來,葉初羽鳳眼一眯,清秀的雙眉提了起來,頓時霸氣側漏。
當她用憤怒的目光瞥向床沿時,乘願已消失在天光間。
—— 剛才不過是幻影罷了……
葉初羽呼出一口長長的惡氣,躺下來修複虛弱的神魂,蒼白的臉逐漸回了些血色。
測法劍時,她封印了夜闖仙源的記憶,其餘那些甭管乘願如何覺得,是抓不住把柄的。因為葉初羽自己知道,過去之事她清清白白,未來之事,只不過是每個人腦海裏的幻想,心裏的挂念。
不過,事情如若被師尊深究,她未必能逃過去,難道是那位剛正不阿的乘願師兄放了自己一馬?
葉初羽自覺想毀仙源的舉動,過于沖動了…… 生出很多意外,接下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此外,還有幾樁事情她想不通。
洛無羁真的盜了仙源靈石嗎?那他為何不提早逃離?楚笑怎麽會有魔氣?她那麽厭惡魔族,陌淩霜甘願認罪又是為哪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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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單單是葉初羽有疑惑,自測試以來,合虛境所有人都在議論這些事。
次日,葉初羽繼續如常去上早課,不同的是,她不再是第一個抵達課堂。
走進時,葉初羽快速瞥了幾眼,楚笑和陌淩霜的位置是空着的。
錦文見到她,幾個箭步沖了過來:"你這小雜種,還有臉出現?是不是你搞得鬼?! 肯定是你懷恨在心,蓄謀害了楚笑和淩霜!"
葉初羽一個甩臂,擋開了他伸來揪自己衣襟的手。
她神情淡定,與不顧斯文的錦文直面相對,這位公子出生于仙族豪門,可謂正統子弟,平日看似風度翩翩,此刻言行粗俗。
旁座的弟子們紛紛轉頭關注,連打瞌睡的人也登時精神,等待又一場大戲。
"對,我恨,我非常讨厭她們。" 葉初羽從容答道,毫不避諱,"她們傲慢自大,恃強淩弱,我很早就想給她們一個教訓,只可惜,現在輪不到我親自動手了! 還有你,錦文師兄,跟在她倆後頭,像只哈巴狗似的,似乎有違你顯赫的仙門身世。"
周邊一陣輕笑。
平時,也有一些其他弟子對這三人幫有所畏怯或不滿,現在葉初羽如此直率地說了,他們暗自覺得大快人心。
錦文當然聽得臉色發青,一掌拍向葉初羽。
啪的一記重響,一道人影飛出老遠,撞翻了前排的幾張桌椅摔倒在地。
四周頓時驚亂。
倒地的是錦文,他手捂臉頰,愣了片刻,跳起身惡狠狠地盯着葉初羽,指着她的鼻子罵道:"你這妖女! 以前懦弱無能,怎地忽然靈力變強?竟然還能躲過前日法劍的測試,其中定然有鬼!"
葉初羽走向他,錦文後退幾步,額上青筋凸起,臉一陣紅一陣白。
"怎麽,怕了我這妖女?" 葉初羽存心挑逗。
"呸!" 錦文氣得揮拳打來。
葉初羽正想着怎麽教訓他,這次卻是墨成擋住了錦文。
"錦師兄,葉師妹好歹是位女子,你一個大男人怎能欺負她呢?"
墨成湊向錦文,輕聲道:"淩霜的事,恐怕與你有關吧,你是不是該擔起責任?"
錦文頓時身子發顫,雙目失神地瞪了墨成好一會兒,喃喃道:"你,你在說什麽?" 随即,他腳步踉跄地離開了課堂。
這又是什麽情況?葉初羽心裏納悶。
周邊熱議沸騰,也朝着葉初羽指指點點,但言辭之間頗有敬佩之意,畢竟能抵住法劍一聲不吭的人裏,只有葉初羽這位中階弟子。
葉初羽對其他人的看法毫無興趣,她豎耳聆聽有用信息,這才得知,說是所有沒能通過測試的弟子都會被廢除靈力,逐出合虛境,或許也将被所有仙境列入黑名單。
她嗤笑一聲,很多時候都不是個事兒的事,在所謂的仙族正道看來,卻是大逆不道。
其他人她不在乎,可怎麽今日,安繡兒和秋芯的座位也空着?
葉初羽不免心慌。
她轉頭向消息靈通的一位問道:"安繡兒,秋芯她們怎麽還沒來?"
那位女同門被她吓了一跳,因為葉初羽從不主動與人交談,這位怯怯地回道:"秋芯過測魔石那關時,吓得渾身發抖,沒過關,聽說,我只是聽說哦,是因為她和安師姐,她倆那什麽,好上了。"
葉初羽愣怔許久。
這時夫子進入課堂,混亂的局面才安靜下來。
整堂課葉初羽都在走神,完課時她風一般地沖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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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初羽飛跑到高階弟子那裏,遠遠就望見了乘願,她想向他問個清楚。
乘願正在指揮其他同門操練,瞥見她時,整個人都怔住了。
四目相對那瞬間,葉初羽的心裏也是一陣海雨天風,她默默轉身,去往合虛境的峰巅。
不久後,她立在山巅,任由清風拂過,看天地遼闊。
她真想趕快離開這兒,去到自己那片真正的家園!
—— 身後傳來腳步聲。
葉初羽回首看去,果然是乘願。
"乘師兄,安繡兒和秋芯被你們關起來了嗎?她們從沒做過什麽壞事,也将受到懲罰?" 葉初羽開門見山。
乘願走近一步:"我可以如實告訴你,但是,有些事情,我需要先弄明白了。"
兩人默視半響,乘願遲疑地開了口。
"葉師妹,為什麽…… 我會在…… 你的識海裏?"
乘願平常言語簡練,這是他第一次說話支支吾吾,難以啓口,連眼神也有些躲閃。
他的容顏,年輕這會兒還未被風吹雨打,更是如玉無暇,怎麽看怎麽好看。雖然乘願神情淡漠,與人疏離,可那雙眼睛像似納了星辰,若凝視久了,能誘人飛蛾撲火。
曾經的葉初羽只要看見他,心就一陣小鹿跳,不說話也會小臉通紅,一說話更是神色慌張。自小樹林那次意外的初吻後,師兄徹底成了她的白月光。
當清高而遙不可及的師兄最終寄情于自己,葉初羽曾發誓一輩子與他不離不棄,不,一輩子哪裏夠,要生生世世才行!
而如今,葉初羽沉着地凝視他,即便情緒如海浪擊石,所擊的那塊堅不可摧的石頭—— 正是自己的心,被多少苦難練就而成。
"因為我是個瘋子,難免胡思亂想,自己也不清楚。" 葉初羽像玩弄獵物似的看着他。
"那些人呢?那處地方呢?所有這些,也都是你的幻想?" 乘願追問。
葉初羽懶洋洋地答道:"我只是太寂寞,所以幻想出許多好朋友。"
"你确定不是真的?"
乘願不傻,修真的世界裏,早有流傳"重生"這個說法。只不過重生是逆道之行,仙族從來不用,用了就是堕魔,會遭萬劫之難。
乘願此刻更覺奇怪,像葉初羽這麽一位逆來順受的女子,怎麽會變了個人似的?測法劍時,他從她識海中看到的那些,與她的變化有甚關系?既然葉初羽同闖仙源之事無關,他就暫時将此壓在了心底,想要自己先了解下。
他平常幾乎從不與人主動搭話,今兒三番兩次開口詢問,還是與一位女子。
乘願又靠近一步:"那個孩子呢?" 他頓了頓,聲音微顫,"為什麽她喊我阿爹?還有你和我的成親,葉師妹,這些也都是你的幻想嗎?"
乘願的冷香隐隐約約地撲入葉初羽的鼻尖。
葉初羽仰頭看着他,剛巧在他下颌的位置。乘願的呼吸加重,吹在她的睫毛上,葉初羽沒有眨眼,她從他那雙波瀾不驚的眼睛裏看出了漣漪。
—— 這般凝視,比的就是定力。
然而葉初羽早已不是當初那位情窦初開的小姑娘。
當初若被師兄這麽盯着看,她早就意亂情迷,暈的一塌糊塗。
而乘願這邊自來從容,淡泊,他一直以修道為重,以大局為重,看女人也像看石頭一般。
唯獨,他曾經待葉初羽有些不一樣。
并非因為這位小師妹與衆不同的出身,而是因為,她與他有過意外的吻。
葉初羽記得,曾經多年後當他倆互訴心意時,乘願告訴她,小樹林中的那次吻,也是他的初吻,當時他的心也跳得很厲害。
他說他看着她驚慌失措地躺在身下,一雙水汪汪的眼睛似要哭出來,精致的小臉紅得粉桃似的,那雙唇瓣半啓着,他還能窺到她珍珠般的齒間的小舌尖,打着顫。
當時她喚了一聲。
師兄。
這兩字,曾經萦繞在他的腦海裏,久久揮不去。
—— 然而重生後,他們之間那個意外的初吻,被葉初羽狠狠對他咬了一口給代替了。
誰知,這更激起乘願的好奇。
他繼續追問:"小樹林那次,你咬了我,又是因為什麽?"
葉初羽想起這些就一陣惡心,那雙微翹的鳳眼提了起來,眼尾帶紅,氣勢淩然地看着乘願。
她的眼睛一眨不眨,聲音絲毫不帶顫:"你想知道真相?"
"你說。" 乘願也目不轉睛。
葉初羽轉頭,瞥向山崖下方,深不見底。
"那我再次告訴你,你看好了,我就是個瘋子!"
說罷,她竟然縱身一躍,撲向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