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季枝遙一早醒後便莫名其妙被帶去太極宮,險些死在侍衛鋒利的劍下,又鬼使神差地死裏逃生,從公主淪為新帝的貼身侍女。

從前她不受寵,到底有一個公主的身份壓着,除了個別尤其嚣張的奴才,很少有人會招惹她。如今的境地,季枝遙是任何人都能踩一腳的卑賤。

她甚至連這位新主的名諱都不知道,只知午時一到,宮城外最後一批不服者已全部斬首示衆。

下令的人此時靠坐在龍椅上閉目養神,近侍陳栢守在門外。

至于季枝遙,她被帶下去換上宮女的服飾後,就一直站在宮門邊不起眼的位置,雙目呆滞地看着已被打掃的一塵不染的黑色地磚。

半日間她的命數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變化之劇,讓她仍然因感不真切而沒有太大情緒波動,外人見了,都要誇她一句心境了得,能屈能伸。

裴煦不知何時已經緩緩睜開眼,眼神一瞬不瞬地看着門口的人。

南月未亡時,自被廢太子起,他便遣散了身邊大部分近侍。那時留下的人,大多跟他至今。眼下突然冒出一個舊朝公主,他也不慣。

只是身邊缺個伺候的,既是公主,伺候起居當更周到些。況且眼下這般,亦是對這位亡國公主最大的侮辱,算達到目的。

“陳栢。”他正色,低頭理了理袖口壓皺的衣料。

“殿下。”他愣了愣,改口:“陛下。”

裴煦目中情緒極淡,默認了他的稱謂,道:“去秋水苑。”

聽到秋水苑三個字,季枝遙不禁擡頭,略微錯愕地看向高座上的人。

秋水苑之所以被分給七公主居住,就是因為它足夠偏僻,宮女私底下都說秋水苑就像冷宮掖庭,裏頭住的注定是個不得寵的主,久而久之大家伺候得也不上心。

周圍別說服侍的人了,就是連棵像樣的樹都沒有。這位新帝的行徑實在讓人捉摸不透,至尊之軀,竟然要去秋水苑那樣的地方。

Advertisement

她發愣時,陳栢已經随裴煦走出殿門。見她沒跟上,陳栢回身直接用劍柄砸了下她手背,語氣冷漠:“跟上!”

手背疼得她下意識縮了下,一擡眼瞥見裴煦似乎耐心耗盡,立刻小步追上。

他不坐轎,悠閑地在宮道中散步。外頭已經讓人打掃幹淨,誰能想到幾個時辰前,這裏分明是皇宮“亂葬崗”。

越往前走越冷清,連道旁的花盆中也只敷衍了事地蓄積起雨水。連日不換,靠近能聞到一股臭味。

快走到那座荒涼的宮殿時,裴煦忽然停下,讓季枝遙上前去。

“陛下。”她低頭,盡量少說話。眼前這位實在陰晴不定,若是不小心惹他不快,今日宮外無主屍骨便是她的下場。

裴煦視線在她身上聽了一瞬,眼中情緒不明。他微擡下颌,聲音淡極了,總讓人覺得他累的很:“帶路。”

季枝遙:“啊?”

陳栢:“那是你從前住處,你最熟悉不過。”

季枝遙心中忐忑,覺得這兩個人怪怪的。要帶路為何走到一半才吩咐,他們分明知道怎麽去。疑惑很多。但她面上不顯露,安分地照他說的做。

快到小院時,她忽然覺得背後涼飕飕的,仿佛被人拿着刀架在脖子上一般,随時有喪命危險。可她顧不得這麽多,腳下不由自主加快了些。

“陛下,這裏便是秋——啊!”

快到時,她站在門側,止步向他回禀。然話至一半,她忽然驚呼一聲。手腕被人用力往前扯,之後順勢提起木棍欲往她背後打。

慌亂中她擡頭看清來者。是一位素來與她不合的宮女,正巧這人是李行的對食。聽說李行因為送公主去太極宮一事喪了命,想着來報仇的。

“你放肆!”季枝遙雖然沒有習過武,但是這些年被人□□欺壓,防身的本領學會不少。找準機會,她将後面的人用力往前摔,到底身子骨弱,挑事的宮女生生摔到地上,慘叫不止。

擡頭,裴煦就在幾步之外,好整以暇地看着這場鬧劇,仿佛他早就料到一般置身事外。

“季枝遙,你不過一個所有人都瞧不起的公主,身上流着你娘卑賤血脈,如今不也是當丫鬟的賤命麽?!”

她知自己不會活得長久,就算猜到來者身份也沒有行禮。自顧自地開始言出侮辱,将季枝遙罵得賤如草芥,顯然積怨已深。

“季枝遙。”裴煦在不遠處,淡聲念了她名字。轉頭看去,他已經拔出陳栢手中的劍,走到她面前,擡手遞過去,“孤不喜喧嘩。”

反應過來他的意思,她不敢接,手垂在兩邊抖得不行。罵人可以,打人也非頭一回。但殺人……縱是給她一百個膽也做不到。

“不殺她,孤殺你。”他平靜開口,給足耐心,言語中卻直白地帶着殺意。

裴煦直接松手,劍掉下來,她下意識伸手接住,雙手握着,仿佛這把劍有千斤重。他站在一旁沒離開,等她接下來的動作,打定主意要看戲。

興許這也是他的志趣之一,看着旁人難為情地做不樂意做的事。

地上的宮女剛才摔壞了腰背,此時躺在地上無法動彈,逃也逃不得,見季枝遙膽小如鼠不敢動手,豁出去了一般,死也要拉一個墊背的。

“逆賊!你可知斬草除根的道理?季枝遙雖命賤,卻也是前朝王室,這人心思深沉得很,眼下這幅柔弱不敢殺人的模樣是要裝給誰看?她宮裏死了多少人,你——”

一陣風忽然刮過,眼前發絲飄過,視線受阻。季枝遙的手在一瞬被一股力道帶起,霎那間只感覺到冰涼。再之後,耳邊沒了那讨人厭的聲音。她皮膚白皙的手背上,濺上幾滴鮮血。

方才突然出現的力道,連帶着他身上淡淡的沉水香氣在一瞬間抽離。

不遠處的侍衛低頭上前把死掉的人搬走,宮女再提着水盆和粗布将地和牆面擦幹淨,經過一早晨的練習,這一套流程已經非常熟練。

陳栢跟上主子,經過她時,眼中也有些憐憫,沒再打她,語氣依舊不耐煩:“不要命了?快跟上。”

季枝遙用力呼吸幾口,心不在焉地走了兩步。仍舊發抖的手和狂跳不止的心,無時無刻不在提醒她——剛才她殺人了,裴煦抓着她的手強行讓她殺了一個人。

這并非她本意,她性子懦弱的很。剛才那宮女這樣打自己,她雖憤怒至極,卻沒到要取了她性命的地步。

季枝遙眼下都要給這人做牛做馬,根本沒辦法保住她。要怪就怪她非要罵裴煦兩句,不知哪裏來這麽大膽子。

陳栢跟着裴煦走在前面,想起剛才季枝遙那裏還有一把長劍,語氣警惕道:“陛下,她手裏有劍。”

裴煦順着他的話回頭望了一眼,那人還站在原地止不住的發抖。手藏在了背後,裙擺的抖動出賣了她。

“她不敢。”裴煦丢下一句,走入屋裏。

...

直到院中傳喚,季枝遙才回過神,走進秋水苑這處生活了數十載的院落。裴煦已經不在院中,今早她還住着的屋子此刻大門敞開,他在裏面。

“将房中所有衣被都換掉,不能有任何他人居住過的痕跡。”說這話時,陳栢刻意強調“他人居住”,無非是讓她把自己房中的東西全部搬走,好讓皇帝陛下能住的舒服。

“知道了,這就去。”她低頭應道。

“等會兒。”陳栢啧了聲,不大耐煩的模樣,“你急什麽,我還沒說完。”

季枝遙轉回來,聽他繼續講,“陛下對氣味敏.感,從前房中的熏香得全部換掉。任何物品不能餘留他人味道,無論何處,見到一根頭發都當重罰。”

她睜大眼不可置信,想說這怎麽可能。陳栢知道她在想什麽,先一步丢下一句:“陛下原話,自己斟酌。”

“......”

真的對起居要求這麽高,他怎麽不幹脆尋一處新修的宮苑?住別人住過的也就罷了,還非要住女子的宮室,擺明了是要為難她。

能推翻王朝之人,怎的盯着她一個無權無勢的弱女子不放?

季枝遙邊想邊走進屋裏,書桌前的人不可忽視。他正随意掠過她書架上的書,大多是游志,并無過多正經書目。

她不敢總擡頭看,只偶爾不經意看去,裴煦神色雖淡,季枝遙卻分明從他看那幾本游志的眼裏讀出不屑,仿佛在說“你們公主都只看這些,難怪輕易就被人推翻了皇權”。

“……”

此時就在她就身處自己最熟悉不過的秋水苑,像往日那樣認認真真清掃房間。聲響不大,她并未太在意。收拾了很久,裴煦已經用完午膳,她才總算忙完,上前去。

“陛下,清理幹淨了。”

裴煦不急着回答,只擡頭看了眼四周便叫她出去。

陳栢旁邊的小跟班見狀,略有些不可思議道:“還以為陛下會好好折騰她,沒想到就這麽放過了。”

季枝遙走出門,輕手把門帶上往休息的地方走。可還沒走到偏房,就聽到陳栢的聲音。她仔細聽了聽,好像在叫她。

她蹙了下眉,還沒坐下休息,便重新折返。走得太急,才換上的衣裙角便沾上幾點泥濘。

陳栢見到她時,手裏拿着一方手帕:“過來自己看。”

季枝遙覺得莫名其妙,走上前,只見那張白色的帕子上安然躺着一根極細的斷發。

“剛才特意交代過,一根頭發都不能有,晚些時候自己去領罰。”

從前皇子公主做錯事都是從輕處理,她雖然不受重視,卻很少領罰。如今陳栢的意思,是要她去慎刑司吧。

陳栢看了她一眼,低頭看到她手背上的淤青,視線往下,裙角上的泥濘不可忽視。才半天,她就晚安沒了公主的樣子。

“你們缙朝亡國不是沒有理由的。”他說出這麽一句,低笑着走開。屬下敢這麽說,想必也是他們主子的想法。

如今缙朝大敗,季枝遙壓根沒指望他們能卷土重來。看軍隊一批接一批外出巡街,有逃跑的估計已經魂歸西天。縱是再生氣,她也一句不駁,只默默忍受他們的侮辱,轉頭就往慎刑司去。

-

一日間江山易主,又經歷了大肆屠城,整座上京城靜悄悄的。皇宮中最不乏慘叫打罵的慎刑司,現在也沒了聲響。

推門進入,庭院中空無一人。一地的落葉沒人打掃,落葉上自然也留了些血跡,不知是這邊管事宮女做的,還是今日叛軍路過時的産物。

在院中站了會兒,屋內走出一人。她上下看了眼來者,之後長久地凝視季枝遙的臉,似在思索什麽。

“不知公主來尋何人?今早攻門被攻破後,這裏一團亂麻,他們像發了瘋一樣迎着敵寇刀劍而上,死傷無數,如今這裏只剩跑不掉的老弱者。”她頓了頓,聲音沙啞地引出一句:“恐怕公主要找的人已經死了。”

她能這麽說,完全因為對秋水苑以及這位公主足夠了解。這些年,她宮裏的宮女因為得罪了大大小小的人物,幾乎全部被送進了慎刑司,時至今日,應當全都死了。

季枝遙聽後鼻尖莫名酸了酸,之後緩緩搖頭:“我是來領罰的,如今在……陛下身邊當差。”

掌事宮女瞪大眼睛,震驚持續了好一會兒,見她本人平靜得很,才慢慢緩過情緒,只道:“既如此,多有得罪。”

慎刑司名不虛傳,季枝遙進去以後,鞭聲重新響起,呵斥聲,辱罵聲在耳邊響了一個時辰,手上和後背落了不少鮮紅的血跡。

但趁着暮色走出來,金黃色的餘晖照在她臉上時,季枝遙卻忽然獲得真實感,似在這一瞬忽然活了過來。

低頭看皮開肉綻的手,她心裏默默有了一個打算。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