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22章

昨夜有人在山上試圖強擄走謝家小姐的事已在雲煙城傳開。

不, 不是謝家小姐。

裴煦在疫區為病者開方藥時,一位年邁的老者已經認出他來。高聲呼喊見過陛下,頓時周圍陷入慌亂和無措當中。

大家皆因江山頻繁易主而感到疲乏和不安, 新上任不過幾月的裴煦此刻不再別處逃亡, 而是出現在江南小城的疫區中,這猶如定海神針, 鎮住所有人的心。

可他本人并不知道, 此刻關于他的所有傳言風向都變了。

下山時, 盡管周邊禁衛森嚴,依舊能聽到不少百姓在沿途叩謝聖恩, 乞求他速回上京鎮壓叛軍。

季枝遙與他同乘一輛馬車,車外聲勢浩大的呼喊聲讓她都覺得有些喧嘩, 一向不喜吵鬧的人今日卻并未說什麽。中途只将季枝遙的玉墜取下來認真觀賞片刻, 并無太多對政事的興趣。

回到謝府, 原先在這裏伺候的婢女全都吓破了膽。

盡管陳栢從前已經強調過, 公子不喜吵鬧, 任何人不許在院中說話,她們也都做到了。可得知這位是随時能要了她們命的天子時,她們難免露怯。人還未進門, 便有人開始發抖。

陳栢和陳鈞顧不上那麽多, 将幾個膽小的點了啞穴關起來,在将此院落嚴密防守, 只進不出, 守備森嚴。

此刻的裴起正在上京朝堂上震怒, 令新任的将軍即刻出兵至江南, 絞殺餘孽裴煦。

雲煙城這樣的小地方,有朝一日竟也能成為軍情要地。

裴煦不主動跟她說國家政事, 可她卻是随時可以出入他書房伺候的人。經常有大臣與他探讨軍事時,會因為看見季枝遙而自覺閉嘴,換來的是裴煦一聲不耐煩的“繼續”。

裴煦不避諱她,她确實也沒必要将這樣的大事透露出去。此刻放眼全天下,最安全的地方就是他的身邊。

“如今裴起在上京城設下重防,拿着兵符號令全軍,将防衛北邊西瀾的精兵撤回,轉而南下走水路攻城。一路勢如破竹,形勢與我們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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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京留守多少人?”

“回陛下,禁衛五萬。”

缙朝時,季枝遙的父皇便因為懼怕他人攻城,将最精銳的部隊安放在皇城四周。統共十萬,裴煦進攻時絞殺兩萬,餘下八萬人全部歸順。

上京叛變前,便是國安寺祈福那日,他将禁衛調走三萬,分別安排在上京東、西、南面三座軍事重城。如今仍然匍匐着,按兵不動,裴起并不知情,以為是那日攻城時禁衛散的只剩下五萬人。

“如今在東清、肅城、廣绫三城的兵力,對抗裴起的小兵小将足矣,陛下為何遲遲不出兵?”那名參将認真道。

裴煦看着眼前的地形圖,偌大的城幾乎占掉一半領域,四周兵力尚且充足,還未到時候。

他沒回答,只在思索片刻後,将行軍路線繼續南下,指了指雲煙城再往南的地方:“明日啓程南下。”

參将有些疑惑,卻不再多問:“是!”

“無需保密,此行越聲張越好。”他漫不經心地補充。

“是!”

-

季枝遙夜裏才知道次日要出發去潭州,出于對他的防備,她并未表現出過多的反應,只關切地讓他早些歇息,舟車勞動尤為傷身。

裴煦不太聽得進這樣的勸說,仍靠在床側翻閱上奏的折子。大部分時候他面無表情,只在看到些過于離奇的事時會皺一下眉,随後用朱批駁回。實在氣得緊,貶谪的旨意會便跟着朱批一同折返。

她不如裴煦這麽精力充沛,每次等到一半便忍不住睡過去。

其實回到謝府後,她便主動提出分開卧房歇息,可一擡頭見他眼中情緒翻湧,便立刻自行請罪,不再争取。

許是帝王家不喜床榻上清冷無人,需得有人陪才舒心。

季枝遙如是想。

在雲煙城的最後一夜,季枝遙休息得格外好。睡夢中,鼻尖似乎嗅到很輕的沉水香,此類香料藥性沉斂,最能安神,翻了個身,一覺睡到天亮。

...

次日早晨,裴煦沒讓婢女叫她,而是自己沉着聲把人弄醒。

“季枝遙。”

像惡咒一樣,她幾乎聽到就猛地睜眼,随後迅速坐起來看向旁邊。

他正更衣,身後站着的婢女是生面孔,瑟瑟發抖,很是慌張。

她強裝鎮靜,問:“陛下,怎麽了?”

他有些困倦的眼凝着她許久,才緩聲道:“身為公主,為何睡相如此糟糕。”

“公主”二字在她耳邊炸開,她下意識去看婢女的神色,可她除了害怕已經沒了別的情緒,哪裏還有心情管他床上卧着的是誰。

她有些心虛道:“可是我昨夜......打擾陛下休息了?”

他面無表情帝朝她微擡了下下巴。季枝遙左右看了看,脖頸扭動時感覺到衣領處有些硌,低頭看,竟發現憑空多出一條木香串珠來。

“這不是陛下的串珠麽……”她有些疑惑,一早起來衣衫淩亂,人也不清醒。

裴煦給足時間讓她自己想,等他更衣完畢,才聽到季枝遙不太确信的聲音。

“這是陛下送我的?”

“但願日後能睡個安穩覺。”他沒有正面回答,只平靜地說出這句。

季枝遙能感覺出這裏頭暗藏的警告。

“陛下定能如願的。”她一本正經地回應,不忘心虛瞥他一眼。

“......”

南下往漳州去的路途不算艱難,途中有好幾撥裴起的人試圖劫車,無一例外全部被攔腰斬斷,就這樣扔在荒野路邊。

全程季枝遙只能聽到外面的慘叫,車內,她正小心地捏着扇子為他扇風納涼。愈發接近夏日,可季枝遙卻并未感到很熱,倒是裴煦反應大一些。後半段路程,他甚至破天荒地撩開簾帳,覺得裏面悶熱。

季枝遙越想越覺得奇怪,心中有猜測時,手已經很快地有了下意識動作擡起,裴煦敏銳地偏頭看來,她又生生将動作停住。

“陛下,我......我想探探你是不是發熱了。”她小聲解釋。

裴煦微斂了下眉,自己用手背摸了摸額,又用另一只手觸碰她的。看他表情,季枝遙就知道自己猜對了。

“雖不知雲煙城下的瘟疫如何,但從前缙朝也有過大疫,從一開始單人起病,至累及家人,最後由村落蔓延至周邊城鎮。”她有些擔憂地看向裴煦:“陛下,你身子可撐得住?”

他往旁邊挪了些位置,緩緩呼出一口氣:“略有不妥,無大礙。”

“若日暮前能到潭州,我去鎮上替陛下尋些藥,你現在的身子可——”

她低頭說着,沒留意到上方落下來冰冷的視線。沒等季枝遙說完,裴煦便冷聲丢下命令:“下車。”

“啊?”她根本沒反應過來,薄唇微張。

陳栢已經停了馬車,在裴煦說第二遍之前将季枝遙“請”下馬車。

今日除了裴煦的馬車,後面還跟了一輛搬運貨品的小車。被趕下來的人不得已只能在那裏将就,否則便只能同其他下屬一樣徒步前行。

在雲煙城待的時日,季枝遙還天真地以為這人性情有所收斂,終于能像最初那般溫和待人,不曾想他從未有一分一毫的改變,反而愈加奇怪,讓人算不到下一步。

季枝遙就這樣在後邊狹窄的小車裏一路颠到潭州,等她從馬車上下來,正好看到陳栢扶着裴煦進了府邸,随後大門緊閉,不許任何人靠近。

之前她被要求和裴煦同住,如今這般,府中有上房和下房,她拿不定主意。

若是他生氣了讓她同侍女一起住,她也無話可說,并不會感到意外。

但在院中待了一會兒,陳鈞便從遠處走來。他人生得高大壯實,靠近便讓人莫名懼怕。他将刀握在手下,恭恭敬敬地朝她行禮,随後道:“屬下帶殿下至卧房,公主請——”

他能得了命令來,便是領着裴煦的意思。季枝遙跟着他走,見他停在一座名“玉梨堂”的小院:“此處便是殿下的住處,我們應當會在此處休息數日,殿下有事尋我便是。”

陳鈞今日看上去如此好說話,季枝遙便順勢多問了一句:“陛下他......”

“陛下這幾日過度勞累,需好生歇着,公主不便打擾。”

回答過□□速,她在原地微愣了一下,直到人離開時才遲鈍地應了聲好。

裴煦平常巴不得自己時刻在他身邊伺候,如今卻不需要了。

難道......

季枝遙微微蹙眉,不得不往最壞的方面想。

來到潭州,又換了新的侍女。季枝遙仍然很耐心地詢問她們的名字,很巧,在此處照顧她的女孩叫梨花,與這玉梨堂很是相襯。

她們幾乎時時在一起,偶有閑聊,季枝遙得知整座府邸上下,除了裴煦自己帶的人,新侍女中只有梨花沒有被毒啞。

“許是陛下怕殿下無聊,讓奴婢偶爾能陪您解悶。”

季枝遙不置可否,望着窗外幾乎只剩枯枝的梨樹,聽梨花柔聲說如今外頭發生的事情。

他們離開雲煙城後,雲煙城的瘟疫大規模傳開,可幸的是裴煦留下的藥方救下許多人,雖仍然有人抵不住強勁的病邪死去,卻已經多活了很多。

上京城新建立的政權在全國頒布通緝令,懸賞萬金要取裴煦首級。聽聞裴煦一路節節敗退,兵力強勁的一支軍隊也“乘勝追擊”,馬不停蹄地往潭州趕。

而從到漳州以來,裴煦就待在房中沒有出來過。

梨花看了看四周,湊到季枝遙耳邊悄悄說:“奴婢昨日經過前院,見陳栢大人提着藥從外頭趕回來,匆匆忙忙的樣子,似乎很着急。”

聽完這句話,季枝遙基本就沒再認真聽梨花說話,整個人魂不守舍的,一回神竟發現自己一直在想裴煦身子如何,周邊那幾個大男人能不能給他照顧好。

她皺了下眉,小聲罵自己丫鬟命。

耳邊卷起一陣微風,吹起她細軟的長發。梨花起身到外頭給她準備晚膳,陳鈞也有事不在玉梨堂,她便獨自一人到外面轉悠。開始只是試探性地在自己的院子中游蕩,之後便大膽些,每逛一個圈便離裴煦那邊近一些。

她仔細地觀察了一下他屋中構造,雖前門緊閉,重兵看守,但後面有一扇大窗,隔着簾子,能隐隐約約看到裴煦睡覺的床榻。

“何人在那?”一個侍衛發現了她,出聲走來。

正當焦急措辭時,梨花恰巧出現,端着膳食經過侍衛時淡聲應說:“殿下這幾日在屋中有些悶,在院中散步罷了。”

“原是......原是公主殿下,陛下有令任何人不得靠近,方才多有得罪,望公主恕罪!”

季枝遙擺手讓他起來,随後緩步同梨花回了院子裏。

看似鎮定自若,實則兩人都慌了神。

梨花速速帶她進屋後将門關上,随後驚恐道:“殿下!你怎麽獨自出去了?!”

季枝遙有些懵,擡頭看向她。

“昨日有幾個侍女只是去後院掃落葉,便被陛下以抗旨為由......”她伸出一根手指在脖子前劃了一條線,壓低聲音說:“殺了!!!”

季枝遙的反應并沒有很激烈,而是有種意料之中的平靜。沉默片刻,她才說:“這幾日你都在玉梨堂盡量不要出去,若是出去,尤其到了陛下的院子,切忌不要說一句話!”

梨花被她的強調吓到,連連點頭說省得了。

伺候完她用晚膳,梨花有別的差事做走開。季枝遙讓她準備好沐浴的水便歇下,不必再來看守,她當殿下累了不喜打擾,并未放在心上。

可泡在浴桶中的人卻止不住心中忐忑和恐懼,一直待在水中直到水變涼才緩緩起身。跨出浴桶時,險些在地上跌了一跤。季枝遙穿上柔軟光滑的絲綢寝衣,走至房中各個燭臺将燭火吹滅。

做完這些,她站在窗前掙紮許久,反複想是否要踏出這一步。

她不知道的是,隔着一層淡淡的月光,有一道視線一直默默凝着她。看她推開窗笨拙地翻出來,伸手撥開淩亂微濕的發,擡頭尋找某處時,她忽然動作一停,整個人僵住。

暮時分明窗戶緊閉,房中密不透風的架勢。此刻為何獨獨那扇木窗下,立起一根支撐的長杆?

她深呼吸一口,輕手輕腳往前走了一步。

只一步,再擡頭,她便隔着簾帳看到他的雙眼。

不知是春末梨花飄飛,将院落襯得平靜又溫和,還是僅僅是她離遠了的錯覺。

他微偏向自己這邊的側臉,竟真讓她好似看到傳言中溫潤如玉、克制自持的翩翩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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