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你對本王意見倒是不小。◎

不出一刻鐘,桌上便多了整整兩壺茶。

沈行鈞一杯一杯飲着,因是冬日,酒樓并無涼茶,這般辣菜再加上燙口的茶,難受得他額上都冒出了細密的汗。

“原來殿下這麽喜歡喝茶,”青杏沒有注意到他微濕的發絲,瞥了一眼他的碗,“殿下吃完了,我再多夾一些。”

見她還欲起身布菜,沈行鈞咳了幾聲,徑直放下了筷。

“你現在倒是不怕本王了?”

“呃...還是有一點的。”見他面容冷峻,她蔫蔫地坐下,想了一會方道,“但是殿下是為數不多肯給我過生辰的人,我覺得開心,就忍不住多說了兩句。”

“本王沒有給你過生辰。”他淡淡回絕,“只是你哭得本王批不下去文書,索性找個地方聽你把話講清楚。”

她小腦袋聳拉了下去。

這個人好難相處,她剛覺得在他面前能稍微放松了些,他便又回到了那副不容人冒犯的樣子。

她也跟着他擱了筷,小手不安地撫着她袖上的刺繡:“我沒有別的事情了,今日找殿下,也只是想讓殿下将婚退掉,叨擾許久,我會盡快搬出去的。”

頓了頓,她又急急補充道,“我以前都在院子裏待着,從來沒有出來煩過殿下的,只是這個事情,再不提就來不及了……”

沈行鈞擡手又倒了杯茶:“怎麽個來不及法?”

“婚期就在下個月呀,”青杏沒有意識到他話中的探尋,答得直白,“婚旨上寫的。”

“從哪拿到的婚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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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你書房呀。”

迎上他淡淡的目光,青杏一下子捂住了嘴。

“膽子不小。”

“別...別殺我...”她從齒縫間擠出了幾個字。

閣樓中的氣氛詭異地安靜了須臾,就在她再一次開始思考自己的後事時,他方沉聲道:“他當年請的是皇旨,退婚需要陛下點頭,再經禮部核錄,方算名正言順。”

“我明白。”她細聲應道,“殿下貴為攝政王,應當不難辦的……只是要麻煩殿下走一趟了。”

“有趣。”沈行鈞擡眼看向她,“尋常女子生怕被退婚以致名聲受損,你反倒是非要本王退。”

你這般睜眼殺人閉眼砍人,就算是公主也顧不上自己的名譽求着你退吧……

青杏默默腹诽着。

想了想,她說出口卻是:“杏杏并非出自高門大戶,出了京城不會有人識得,故而對聲譽一事并不怎麽看重,殿下不必擔心,只恐耽擱了殿下的姻緣。”

一番話說得規矩又在理,沈行鈞卻是冷冷開口:“虛情假意,怕說真話燙了你的口?”

“……”

她臉上漸漸浮現出錯愕與羞愧之意,的确,哪裏有女子願意被別人看了笑話,只是其一她确實是畏懼他,不敢嫁與他為妻,其二她已然承了沈伯伯極大的恩情,若是還借此發揮要沈行鈞對她好,也實屬太過分了些。

可她寄人籬下,還能怎麽說,被這般斥責,她還是有點委屈了,淚珠在眼眶裏打了幾轉,忍着沒落下來。

他沒再等她開口,只道:“庚帖還在?”

她噎了一下,垂眸不語。

沈行鈞擡擡眼皮:“鬧脾氣?”

“我哪裏敢。”她悶悶地答道,聽起來頗有些賭氣的意味。

“那便回府。”

聞言,青杏酸楚勁驀然一起,不由得脫口而出:“殿下身份高貴,杏杏不敢嫁也不願嫁,可我又能說些什麽,殿下不理解我的處境,憑何說我虛情假意。”

“我沒有殿下處處說真話的能力,也沒有人護着我縱着我,既然兩樣都不占,我一介孤女寄人籬下,除了百般逢迎讨個生活,我別無他法。”

“況且殿下不肯認我,也從未管過我,我卻不得不因這一道婚旨被綁在帝京,以這樣尴尬的身份住在王府上,殿下可想過我該如何自處嗎?”

她像個人家婚嫁時大門口放的小炮仗一般突突突地說了個夠,才後知後覺地擡起頭,恰看到沈行鈞眸沉如水地看着她,身旁少川一副吓傻了的表情,活脫脫像見了鬼。

她突然就慫了,往角落裏縮了一下。

完了,這下爽是爽到了,命沒了可怎麽整。

掙紮片刻,她硬着頭皮開口:“那個殿下……我說剛剛不小心中了個邪,你信嗎?”

“你對本王,意見倒是不小。”沈行鈞淡淡地把玩着熙雲樓裏的茶杯,面上看不出情緒,“有什麽說什麽也不錯,總比虛僞做作之輩強些。”

青杏偷偷擡眼打量他的臉上,窺不出怒意,也沒有什麽譏諷之意。

他不會喜歡人罵他吧?

她感覺他腦中不太正常,當然這回她虛僞就虛僞吧,這種話還是不說的好。

“我、我給殿下拿庚帖!”

擔心這不過是場暴風雨前的平靜,她趕緊轉過身去,伸手去衣裳裏掏庚帖,想着立馬塞給他好讓他忘了剛才的事,然而摸到時,她整個人卻一顫。

“呃....殿下。”

“講。”

她支吾一下:“我回去拿給殿下可以嗎?”

“你今日本就是準備找本王商議退婚,沒帶在身上?”

她咬咬唇道:“帶是帶着了……”

青杏抖着一雙手,摸了半天才從衣襟中掏出來那張紅得不對勁的帖子,在桌上展開。

“但是...但是弄髒了。”

沈行鈞定睛一看,才看出他那從未示于旁人的庚帖,被弄上了大片大片的血污,用金墨題出來的生辰年月,幾乎有一半都看不清了。

“那個……”未及他發作,她率先怯怯地往後藏了藏,“剛剛是殿下把劍架在我脖子上的,劍上有血,應該是給滴上去了。”

怪不得方才那個小二一直盯着自己看,還未來得及換衣服就被拉來酒樓了,換誰都要瞅兩眼。

沈行鈞冷笑一聲:“怪本王了?”

“不敢不敢。”青杏又縮了一步,“要不殿下再拟一份,我……”

言至半路,她被人狠狠一推,重重撞在椅背上!

連疼也顧不上喊,她驟然瞪大了瞳孔。

沈行鈞不知何時來了自己身前,一只寬大的手緊緊握着一支青色尾羽的利箭!

那箭鋒利得很,生生刺破了他的手掌,滴下的兩滴血和着她被擦落的發絲落在那庚帖上,讓那庚帖幾乎更看不出模樣。

生死一線,她愣在原地,薄唇顫了幾顫,卻是說不出話。

她終于明白那個侍衛死前為何一聲也發不出了。

看着箭的來處早已空無一人,沈行鈞面色陰冷得厲害,喝道:“少川!”

少川自幼習武,亦是注意到了利箭脫弓之時空氣中的微妙變化,他下意識地拔劍去擋,卻想起來——

他擔心殿下再用劍恐吓小姐,給扔到邊上去了。

只這一剎晃神,他便知已來不及,若不是殿下身手快,小姐怕是要命喪當場。

無可辯解,他跪了下去:“屬下失職,請殿下降罪。”

沈行鈞手一松,那青羽箭直直落在桌上,與杯盤相撞,發出令人膽寒的聲響。

他語氣涼得像冬日石潭裏的冰:“劍呢?”

少川不敢應答,卻更不敢不應,顫聲道:“屬下……屬下未帶在身上。”

他足下發力,少川登時翻在地上,滾了幾番又生生撞上了柱子,卻顧不上去捂,伏在他身前大氣也不敢出。

忽然間,他感覺有一股很小的力量拽住了自己的衣袖。沈行鈞轉過身,恰看到青杏蜷在木椅上扒着他袖口,雙眸濕漉漉的。

她聲音輕得像雲:“不怪他的。”

她的手又向他手心挪了挪。

“對不起,害兄長受傷了。”

指尖觸碰到他掌心的一刻,明明離那道傷口還有些距離,她卻覺得他整個人狠狠一抖,随之她的手便被重重甩開了。

“只此一次。”他闊步向門口走去,對着地上的人警告道,“帶她走。”

行至門外,他突然踉跄一步扶住牆角,受傷的手用力捂住心口,面上是從未有過的失态,身旁的侍衛沒見過他如此,個個屏了氣立在原地不知所措。

良久,他攤開手,細細看着那道不大的傷口。

方才她指尖觸上自己掌心的那種感覺……莫名的熟悉,好像在什麽時候有過一樣,酥酥麻麻地讓人難受,往深處一想,又覺頭痛難耐。

她說她……來過京城?

-

屋中靜了下來,少川轉頭看着沈行鈞的背影,默默起身将丢落一旁的劍別在腰間,一只手護在了青杏身後。

“一擊失手,他們暫時不會再來,但這裏終究不安全,屬下送您回府。”

青杏擡頭看向他,眸中水霧未散,輕輕問道:“少川,你疼嗎?”

少川微怔了下。

他不太會回答這種問題,自幼年入王府以來,他聽得大多都是些冷冰冰的命令,倒從未有人這麽問過。

略一遲疑,他答道:“屬下本就是為保護殿下而生的,方才自作主張令手中離劍,險些害了小姐性命,又讓殿下受傷,是天大的失職,尚留着性命已是恩賜,怎敢再計較其他。”

青杏在他的保護下向外走着,聽得這番幾乎和她如出一轍的回話,更低了頭:“抱歉。”

“小姐為何總是道歉。”少川忍着胸口的劇痛,對她笑了笑,“小姐身世凄苦,屬下理解小姐這般諸事愛往自己身上攬的性子,但是這些事情可完全怨不得小姐。”

“待屬下查出射箭的兇手,必會給小姐一個交代。”

說到底這也不過是寬慰的話,青羽箭……他知道是皇室的專用箭,這個交代,他未必能給。

她不知緣由,心下感動,讷讷地點了點頭。

“少川,那你方才……為什麽把劍扔了呀。”

“……”少川沉默片刻,“其實殿下人還是很好的,小姐與殿下有婚約在身,若是相處得來,屬下私心還是希望有人能夠真心待他。”

青杏有些疑惑了。

無論是傳聞還是親眼得見,沈行鈞都是個不折不扣的狠角色,怎得會有人說他人很好,怕不是被他那張臉迷惑了心神吧?

不過也是了,剛剛千鈞一發之際,無論他是不是本能使然地出手,于自己來說也是救命之恩,沈伯伯教過她禮數,是不該随意編排有恩之人的。

沒有再糾結這些,她問道:“難道少川不是真心待他的人嗎?”

“屬下是忠心,”他很快應道,“與小姐不一樣。”

她更疑惑了:“哪裏不一樣?”

少川這次沒有再答話了,只為她掀開了馬車的藍色綢簾,不過一頓飯的功夫,馬車旁竟多出了不少身着黑衣、手持短刀的護衛,乍一看上去怪吓人的。

她提起裙擺:“殿下呢?”

“殿下應當已經回去了,”少川輕聲道,“他生氣的時候,慣喜歡獨來獨往。”

她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擡腳上了馬車。

半個身子都要進去了,後面忽然傳來一句:“等一下!”

她好奇轉頭,卻看到方才盯着她看的小二沖了過來,幾乎是同時,無數把劍便架在了那人身上。

“我沒有惡意!”小二急道,“我……我問一個問題就走。”

他個子不高,看上去年紀也不大,身上搭着的淨布随着他的動作,險些落在地上。

“你...是青杏嗎?”

她有些驚訝地張了張口。

他還在繼續說着,“祈林縣臨水巷西頭青家的,青杏?”

“你是何人?”少川神色凝了凝,手中劍握得更緊了些。

“我叫洛昌!”他急得往前一步,抵上劍梢有些涼涼的,“杏杏,你還認識我嗎?”

青杏跑了下來,臉上是極為少見的驚喜:“洛昌?!”

她識得這個名字,自小她就住在他家隔壁,那場要命的大雪中,他還掰給過自己一小塊馍,雖然冷了有些咬不動,但比起樹枝雜草,到底是能入口的東西。

不過被沈伯伯救走之後,她便再也沒見過了。

“杏杏,真的是你,我只是看着眉眼有些熟,才想着試一試,太好了,你還活着……”

話未說完,少川忽得擡手一示意,那群黑衣侍衛劍上發力,直直将他往後拖,他的布鞋胡亂踢着,在地上劃出了一道淺淺的長痕。

“诶,少川,我認識他的……”

“小姐上車吧。”少川眉目間失了方才的溫和,“小姐是殿下未過門的妻子,無關緊要之人,小姐不必理會。”

此言一出,原本不滿被拖拽,鬧騰得厲害的洛昌突然便靜了下來。

“可是我們說好要退婚的呀,诶……”

她被少川不由分說地塞進了馬車裏,随之車輪一滾,洛昌的身影很快就被甩得遠遠的,她扒在那絲綢裹着的窗沿上,用力地揮着手,也不過只能抓住幾片車輪揚起的小小雪片。

馬車很快便從王府的後門駛了進去,少川不似先前沉着,隔着綢簾交代了幾句,便匆匆離去。

她不知發生了什麽,急急追下車時,看到滿院子立着的黑衣人,不由得後退一步。

銀朱并沒有跟着她去,見她回來了,慌忙去抓她的手,小聲道:“小姐,這怎麽回事呀,這幫人從剛才就突然站到這,問他們話他們也不說,跟假人似的……”

青杏慘慘一笑,拖着她進了屋,細細給她講了一遍。

不多時,屋中傳來一陣手掌重重拍在桌案上的聲音,駭得滿院護衛登時便拔了劍,四處搖頭張望,就差滿府去喊抓刺客。

銀朱拍案而起,眼睛瞪出了平日的兩倍大。

“小姐遇襲了?”

“殿下受傷了?”

“殿下是為救小姐受傷的?!”

作者有話說:

少川:青梅竹馬!殿下危!(揮手)(将人拖走)(找個機會将人收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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