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第60章

◎“本王早就跟杏杏摸透了。”◎

書房內。

沈行鈞從身後書櫃的一個小格中, 取出了件長約三寸的小錦盒。

許是多年未曾開啓,那錦盒上早已落滿了灰塵,打開時也嗆得人掩鼻, 沈行鈞背對着少川, 看着裏面的确已泛黃的身契,眸色複雜。

少川并不知他在做什麽, 只習慣性地煮上了一壺茶。氤氲的茶香很快盈滿了這一方明亮的書房,少川蹲在桌邊,待那茶水滾燙, 便将扣在盤中的白玉杯翻轉過來細細燙過, 方倒入了一汪碧湯。

他端起那白玉杯, 正待送過去,卻只聽沈行鈞冷不丁地開口:“你的身契,有幾年了?”

他的手驀然狠狠一抖,手中的白玉杯掉在地板上,炸出一聲清脆的巨響。

不顧滿地的碎片與茶水, 他雙膝重重砸在地上, 聲音發顫,“屬下不知做錯了什麽, 請殿下明示。”

沈行鈞眸光如炬:“本王沒有別的意思。”

少川的手攥得更緊了:“……屬下六歲入府,至今已有……十三年了。”

“是啊,都長這麽大了。”

錦盒被輕輕放到桌上,發出“啪嗒”一聲響。

“當年與你簽這身契的時候,父王有與你說什麽嗎?”

少川垂眸回想片刻,低聲答道:“簽此身契, 為沈家家奴, 褫奪姓氏, 斬去戶籍,終身為主效命,不計生死,不求回報。”

“聽起來很冤啊。”沈行鈞莫名低笑一聲,“當年若不是你拼了命地與人打鬥,讓本王從那群護衛裏面挑中了你,你本是不用簽這個的。和你一同來的那些人,大多都已經出府成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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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屬下從未後悔過。”提起往事,他也微微動容,“若過往重來,屬下依舊寧願舍了性命,也要讓殿下看到屬下。”

說罷,他緩緩擡頭。

“因為殿下,是這世間對屬下最好最好的人。”

“本王若一如兒時,你這話倒是有幾分可信。”沈行鈞修長的手指輕輕叩着桌案,“後來本王都變成了那個樣子,你也覺得本王好?”

“殿下就是好,殿下無論什麽時候都很好!”少川忽然有些激動,“屬下不會說話,也不會用什麽好詞,但在這世間願意給屬下一個家,願意為屬下遮風擋雨的,只有殿下一個人!”

“行了,起來吧。”沈行鈞低嘆一聲,轉身在書架下取出壇酒來,“月色正好,陪本王飲一杯。”

清冽的酒香伴着美酒入杯的潺潺清響萦繞在鼻尖,少川起身,微微有些怔:“殿下似乎……已經許久不飲酒了。”

“嗯。”

他沒說什麽,只兀自在窗邊月下倒了兩杯酒,月光溫柔,彎月投下的清影盈盈落在他繡着翠竹的白袍上,褪去了他許多的淩厲與殺伐,倒只像普通人家的一位家主,在月下與人談談心一般。

少川默默地過去,坐在他的對面,心中有些慌亂,卻又不敢表現出來。

殿下今日似乎有些奇怪。

他摸不透他的想法,只得端端正正地與他舉杯,共飲下這第一杯酒。

“本王今日叫你來,确是因身契的事。”沈行鈞沒有再拖沓,開門見山,“這身契,就解了吧。”

見他神情惶恐,慌亂地又要下跪,沈行鈞擡手制止住,“聽本王說完。”

少川身形微晃,堪堪立在原地,心底湧起一股巨大的恐懼與悲傷,連帶着那唇都顫了許久才擠出幾個字:“……別不要我。”

“這身契的諸多限制,本王幼時并不理解,但年紀漸長,漸漸也明白了為何如此。”沈行鈞淡淡開口,“沒有姓氏,沒有戶籍,不能娶親,也便前無父母之憂,後無妻兒牽挂,出任務時方能不惜命、不退縮,對主家亦方能不起二心。”

他端起杯盞,又飲下一杯。

“你跟在本王身邊許久了,本王也曾扪心自問,若沒有這紙身契,你便不會為本王效力了嗎?”

少川的聲音啞得厲害:“……屬下盡忠于殿下,是出自本心,與任何約束都無關。”

“既如此,本王還這般委屈你,又有何意義。”沈行鈞微微擡頭,看着窗外的一輪彎月,“本王只是将身契還給你,并不是放你走,亦沒有不要你,對于本王而言,你依舊是在本王身邊做事,并無不同,但對于你而言……”

他的視線在他身上輕輕落了落,微有促狹。

“豈不是影響你與喜歡的姑娘,長相厮守?”

“屬下與阿桃姑娘絕無半點牽連,求殿下不要誤會!”少川心底一陣慌亂,“屬下此生只願陪在殿下身邊,還請殿下成全……”

“本王又沒有說是青桃。”

“……”

少川愣在原地,咬了咬唇。

“行了,本王都是過來人了。”沈行鈞敲敲桌案,示意他坐過來飲酒,“那點子心境的變化,本王早就跟杏杏摸透了。”

“……”他依舊沉默地飲了杯酒,不由得偏了頭。

“不管是青桃,還是以後的誰,本王都不管。”沈行鈞并不在乎他的失禮,“本王只認為,你有成家的權利,無論最終你身邊是誰,本王與杏杏都會祝福你。”

說話間,少川竟紅了眼眶:“殿下……”

他又飲下一杯酒,俯身跪在沈行鈞身前。

“屬下此生得遇殿下,是屬下最大最大的幸事。”

他幼時只顧着習武,并沒有将心思用在讀書上,如今到了該用詞用句的時候,反倒什麽也說不出來,索性将頭深深埋下去,叩了三次首。

一如當年,認沈行鈞為主之時。

“身契在那邊,你自己拿走便是。”

沈行鈞起身負手離去,淡聲吩咐着,“酒也記得喝完,百年陳釀,莫要浪費。”

少川微微一愣,錯愕擡頭:“殿下……不喝了嗎?”

沈行鈞向來低沉的嗓音揚在風裏:“杏杏不喜歡本王飲酒,她會生氣。”

“……”

好好好,這也能秀。

……

翌日,妥善處理好王府的一應內務後,少川持着身契,邁入了府衙的門。

門口的小官看了一眼他手上微黃的紙頁,便随手一指:“來銷奴籍啊?去那邊!”

少川微微颔首。

那邊,已有三兩男子在排着隊,個個談笑風生,尚摻雜一些高談闊論,都在為自己的新生而慶賀,說得起勁了,也猶不免有些對主家的怨言。

倒唯有他,沉着個臉,仿佛是被逼迫着來一樣。

“诶,又來一個!”前面一壯漢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見他巋然不動,贊道,“兄弟功夫不錯啊!恭喜你脫離苦海啊,你主家是不是也不咋樣,跟兄弟們唠兩句呗!”

少川擡擡眼皮,眸色沉沉:“我主家很好。”

“嘁。”前面的幾個人都紛紛不搭理他了,“裝模作樣,主家好,咱誰還寧願脫一層皮也把這身契求回來啊!”

少川亦未多作理會,他并不願與人多說話,生怕這府衙中有人見過他,到時不好解釋。

待排到他了,那輪值的小官熟練地往他身契上扣了個“廢”字的印記,又取出個戶籍簿子:“姓名。”

“少川。”

所幸那小官平日并無和攝政王接觸的機會,也打聽不到上頭的事,并未認出來他,只用力敲了敲桌案,吼道:“姓名姓名,你聽不懂嗎?你姓什麽,總不能姓‘少’吧!”

“……”

少川默了默。

他早已不知道自己的姓氏是什麽了,自打他記事起,他就與一群孩童在刀劍中摸爬滾打,不知爹娘名字,亦不知家在何處,每日都在訓練與挨打中度過,至于他的名字,也是那個訓奴人扔了一堆紙團在地上,他随意抓阄出來的。

“問你話呢!”那小官更急了,“後面還有人等着,你快點說!”

他緩緩擡眼。

“……姓沈吧。”

……

少川從府衙出來時,天色微沉,竟是又一次下起了雨。

今年的雨倒是多,想來會是一個豐年,只是夏日裏千萬莫要出洪澇之災,不然的話,殿下又要操勞了。

他這般想着,正準備沖進雨裏,路對面卻傳來一個熟悉的呼喊聲:“少川少川!”

他停了步子看過去,恰見青杏一身淡粉色的留仙裙,撐着傘一邊沖他招手,一邊跑過來。

“恭喜你呀少川!”她聲音很甜,“你以後要做我姐夫嗎?”

“……王妃莫要亂說。”他登時有些無奈,“這對屬下來說,是大不敬的罪。”

“天塌下來,本王妃給你頂着。”青杏笑得很可愛,拉着他就往前走,“走吧走吧,下雨了,我們去接殿下,他肯定沒帶傘。”

……其實王府那麽多丫鬟護衛都不是吃幹飯的,肯定會備好傘的。

但少川并沒有明說,也只低頭笑笑。

于殿下而言,誰備好的傘,都沒有王妃給的好用吧。

身後不遠處,陸明浔看着他們的背影,暗暗攥緊了拳。

自那個青杏嫁給攝政王以來,她是肉眼可見的一日比一日活潑開朗,可自己,卻一日比一日消磨,躲在陰影處見不得光。

不過沒關系,她的毒,已經備好了。

……

馬車走得很快,用不了多久就到了皇宮。

青杏剛一靠近宮門口,門前的宮衛們忽然齊刷刷地下跪高呼:“見過王妃!”

她直直吓了一大跳:“怎、怎麽了嗎……”

“回王妃,霍将軍吩咐過了,讓我們每一個人都認清楚王妃的畫像,只要王妃靠近宮門,便無條件放行!”

“……”

別太誇張。

還嫌她在宮裏的風頭不夠大。

說罷,那群宮衛竟齊齊讓開,列成一豎排,大聲喊道:“王妃,您現在可以去接您的夫君回家了!”`

“……”

青杏咬牙切齒:“那個!霍遠!在哪裏!”

少川早已憋不住笑,狂笑出聲:“霍遠啊霍遠,一把年紀的人了,真有你的……”

“還笑還笑還笑!”她氣得追着他打,“丢死人啦!”

那邊,沈行鈞恰好出來,撞見這一幕,不禁莞爾。

這些時日他曾告訴過杏杏,不要再自己跑進宮裏找他,又擔心她不聽話亂跑,便又吩咐了霍遠,宮門盡量不要放行,但也不要過于為難她。

孰料霍遠老大不小了,竟出了這一招,這下子怕是一年之內,她都不可能再靠近宮門了。

沈行鈞噙着笑,聲音很好聽:“杏杏。”

“殿下!”聽得呼喊,青杏瞬間跑過來,從背後環住他的腰,“少川他笑話我!”

“這麽過分。”他眸中笑意更甚,“回家就罰他。”

說罷,他擡眼看過去,“事情都辦妥了?”

“是。”少川收了笑,恭謹應道,“屬下去過府衙了。”

“既如此,回府重新拟一份契約吧。”沈行鈞輕輕颔首,“算本王雇你,每月工錢幾何,你自己填,多少都可以。”

“這麽好的嗎?”青杏從他身後探出個小腦袋,“這還不得寫個每月一千萬兩白銀!”

“杏杏,你是誰的人,嗯?”沈行鈞轉身将她抱起,緩步走上馬車,“聯合起來壓榨你夫君是不是?”

“哎呀我自己會走,這麽多人呢……”

果然,身後又是一陣齊呼:“恭送王妃!歡迎王妃下次再來!”

她軟軟地趴進他懷裏,小腿一蹬,欲哭無淚:“受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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