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番外·少川篇(二)

番外·少川篇(二)

“我家殿下人特別好。”

這是他在這幾年的時間裏,最常挂在嘴邊的話。

一日,他又不經意間談起,坐在他對面正吃飯的應辰恨不得把馍扔到他臉上:“知道了知道了,知道殿下對你好了,你能不能趕緊吃?”

“吃着呢吃着呢。”少川随手夾起碗中一塊白肉,“我就是覺得殿下很好,随口說說而已。”

“你這幾年話雖然變多了,氣人的功夫也見長了。”

應辰氣鼓鼓地放下筷子。

“要不是殿下出門沒在家,你才不肯來找我吃這侍衛餐。”

少川莞爾一笑:“哪有,今日本來就是準備來尋你的。”

他做随侍這幾年,幾乎從頭到尾都變了個樣。

沈行鈞的确說到做到,無論是讀書還是習武,都帶着他一起。

他自覺何德何能被世子殿下的教習先生指點一二,練起劍來頗有些不要命的架勢,甚至練至後半夜也不肯歇息,生怕辜負了世子殿下這一番心意,以至于這武功在同齡人中早已是佼佼者。

沈行鈞待他也是極好,就連用膳也常常讓膳房備出兩人份的飯菜,與他一同在萦滿竹葉香氣的窗下邊聊邊吃。

本就是長個子的年紀,又吃得好穿得暖,用不了幾年,他甚至都竄得和沈行鈞一般高了。

閑聊之時,沈行鈞總愛與他開些玩笑,那明亮又奪目的笑容也在日月更替中感染他許多,他的話也一日日變多起來,荒唐又好笑的是,在他第一次鼓起勇氣同沈行鈞開玩笑時,那位世子殿下竟然還激動萬分地拉着他去酒樓慶祝。

那邊,應辰依舊是不幹:“尋我做什麽?又同我說殿下有多寵你,還是說你連受罰都有殿下替你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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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是聽說,有人想告假出去玩,被拒絕了。”

少川挑挑眉,也頗有些許明亮的少年氣。

應辰态度登時一個大轉彎:“好少川,我就知道沒白認識你!我都跟朋友約好了,你快點保我一下!”

“你去吧你去吧。”

少川竟是笑了笑,一掃幾年前的沉默與冷淡。

“有人問起來,我就說你出去跑任務了,你記得天黑前回來就好。”

應辰激動地站起來:“少川,你真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

這些年大大小小的事上,少川是真的念舊情,沒少關照他,他也常常感嘆他押對寶了,讓他在這偌大的王府從沒被欺負過。

“別太激動了。”少川慢悠悠道,“之前說過,濫用職權幫你之事一年只有一次,你今年的機會用完了。”

“你……!”

應辰一副吃癟的模樣,又氣沖沖湊到他耳邊。

“喂,我說真的,對你不會有影響吧?”

“不會。”少川吃下最後一口青菜,“因為殿下什麽都知道,他也允許我偶爾幫幫朋友,只要不過分。”

“……好好好,我以為我是偷溜出府,合着我是有世子殿下的默許是吧!”

少川擡擡眼皮:“你就說去不去吧。”

“去去去!”應辰一溜煙跑沒影了,“回來再找你唠!”

看着眼前桌上一片狼藉,他無奈地嘆口氣,自己起身将二人的杯盤收拾到院中那間大膳房裏,又取了水細細沖洗幹淨。

這些年他大多時候都與世子殿下一同用膳,偶有例外時,他便如旁人一樣到這大膳房裏吃這府中規定好的侍衛餐食,也如旁人一樣自行将碗筷洗幹淨再離開。

他從不因他是世子殿下最寵愛的随侍而有半分架子,卻也礙不住其他人心生妒忌,每每來此吃飯都多少要被陰陽怪氣一番。

果不其然,他洗好轉身時,與他一同來的那幾個同伴照舊在桌前高聲談笑着:“你說,這主人不賞飯了,那狗只能來搶咱們的飯,是不是啊?”

“就是就是!”

話說得極難聽,他微微冷了眸子。

“過來。”他冷聲吩咐着。

“幹什麽啊你?”那人對他絲毫沒有半分恭敬之意,“準備借着世子殿下的恩寵耍威風是不是?”

“過來。”

他一字一頓地又重複了一遍,那些人似乎都被他身上驀然爆發出的氣場震懾到了,呆愣愣地看着他負手走了出去。

他在膳房門口拔了劍:“贏了我,位子讓給你。”

都是血氣方剛的年紀,哪由得他這般面無表情地挑釁,登時那些侍衛便一股腦沖了上來。

不同與第一次進府時毫無章法地揮劍,經年累月的廢寝忘食中,少川一把劍早已使得出神入化,即便是四五個人一道圍着他,他也分毫未看出吃力,挨個擊退挑落,用不了多久,地上便哀嚎着躺了一片。

而少川卻是幹淨利落地收了劍,身上未見半分血痕。

他居高臨下地看過去:“今後,記得閉嘴。”

沒再關心身後那愈發強烈的恨意,他平靜地走回了沈行鈞的書房,簡單打掃收拾之後,便又尋了個地方練劍去了。

雖然最基本的啓蒙書都已讀了個遍,識字寫字對他來說也不算什麽問題了,他卻極少願意再往深處攻讀,得個空便拼了命地練劍。

對他而言,那些權謀與智慧都應當屬于他的殿下,殿下只需要運籌帷幄,發號施令,而他,唯一的用處,便是拼死保護殿下一世安全。

他要練就一身最強的本領,成為殿下身邊最好用的一把劍。

只是當時的他并未想到,他這願望的确有實現的那一天,又實現地那樣悲痛。

他只想着,為何這麽長時間過去,天都黑了,殿下還沒有回府。

想得多了,便也無心再練,他飛身一躍,坐上了王府的牆頭,遙遙望着這座恢弘的帝京城,卻也不知該往東西南北哪個方向望,然而過不了多久,他偶然望向皇宮的方向,恰見沈行鈞低着頭,拖着沉沉的步子往這邊走。

“殿下!”

他翻身跳下牆頭,跑到沈行鈞面前,卻生生愣在原地。

他從沒見過沈行鈞這般失魂落魄的樣子,一雙清冽如潭的眸子裏毫無半點生氣,向來俊朗的臉上斑斑駁駁滿是淚痕,薄唇蒼白,卻星星點點沾着血跡,似是被人生生咬出來的。

沈行鈞像是沒看到他一般,依舊低着頭往前走。

他心跳得厲害,急切地追上去:“殿下、殿下,您怎麽了?”

“讓開,別跟着我。”

沈行鈞的聲音沙啞又無力,兀自拖着沉重的身軀往前挪着。

少川渾身狠狠一顫,伸出的手凝在空中,也只來得及拂到自家殿下那一縷烏黑的發絲。

“殿下……?”

他喃喃念着,在冷風中吹了許久,心底痛得幾乎邁不開步子。

為什麽……為什麽會這樣?

殿下是怎麽了,又是為何突然說出那樣令人難受的話,就好似是突然不想要他了一般。

“你在這傻站着幹什麽呢?”

他肩上忽然結結實實挨了一下,擡眼卻看到是應辰匆匆忙忙回來了。

“你還不趕緊回去?王府出事了!”

少川驀然瞪大眼睛:“出什麽事了?”

“王妃……”應辰跺跺腳,附在他耳邊用極低的聲音傳達了這個極為重大的消息,“王妃在宮裏出事了,人不在了。”

“你說什麽?!”

“真的,我就從皇宮那邊過來的,街上都傳遍了。”應辰眸中也寫滿了震驚與慌亂,“都說王妃是祈王府下毒害死的,我也不知道是不是……”

不待他說完,少川拔腿就朝府中跑去,像瘋了一樣滿院子找沈行鈞的身影,書房、寝屋、茶室,每扇門推開都是空的,他手腳愈發冰涼,到最後連門都快推不動了,還在固執地推着,拼了命地想找到他,想陪在他身邊。

直到終于有人看不下去,提醒他世子殿下去了主院的書房裏,他才氣喘籲籲地趕過去,可剛到書房門口,便聽到裏面傳來一聲極其清脆的巴掌聲。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裏面随之響起一陣暴喝,“給本王滾出去,這件事別管了!”

少川心底驀然一沉。

“大家都說母妃是被人毒死的,為什麽不能管!”沈行鈞的聲音帶着撕裂般的哭腔,“你就沒有懷疑過誰嗎?你就不準備查一查替母妃報仇嗎?”

“要不是因為你,洛儀怎麽會死!”沈靖言更是怒不擇言,“本王再說最後一遍,給本王滾出去!”

“我不走,母妃死得不明不白,你必須要給我一個交代!”

“你還敢找本王要交代?沒規矩的東西!”

沈靖言怒意更盛,竟又一次高高揚起手,直打得小小的沈行鈞在地上滾了好幾圈。

少川再也聽不下去,竟罔顧禮數直直沖進去跪在地上求情:“殿下,求您別打了,您心裏有火,求您朝屬下發,不要為難世子殿下了……”

“你又是什麽東西?”

沈靖言剛剛經受喪妻之痛,正在氣頭上,見底下人如此冒犯,竟一腳踢到了他身上。他到底還是個孩子,哪裏受得起這般大的力道,瞬間便飛了出去,重重砸到牆上又摔下來,疼得他抑制不住痛呼出聲。

“你別打他了。”

一旁的沈行鈞重重咳了幾聲,再開口時,忽然有種異常的平靜。

“我走就是了。”

他擦了擦唇邊的血跡,倔強地從地上爬起來,朝牆邊伸出手,将疼得發抖的少川一把拽了起來,又兀自大步離去。

少川踉跄幾步,追了上去:“殿下……”

“說過了,別跟着我了。”

可少川這次卻是難得的不聽話,仍舊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他走到哪,他也去哪,他去自己院子一角的樹下坐着,他也跟着坐在身邊。

“你不聽命令了,是不是?”

“不是。”他取出袖中随身帶着的帕子,細細替沈行鈞擦幹淨血跡,“屬下只是想跟在殿下身邊。”

“跟着我做什麽。”沈行鈞嗓音中有一種深深的無力感,“母妃走的不清不楚,父王比以往還要兇上許多,沒有人要我了。”

“殿下是屬下的主人,無論殿下去哪,屬下都跟着。”

“帶你去街頭讨飯也去?”

“去。”少川目光很是堅定,“屬下只想陪着殿下,一直都是。”

“是什麽。”沈行鈞眸中很是淡漠,“父王與母妃,在我眼裏是最好最好的眷侶,可現在母妃不在了,父王連為她報仇的心思都沒有,甚至還要扔下一切出門游玩。”

他倚在樹幹上,緩緩說着。

“這樣好的愛情,也有走到絕路之時,又何況只是簡單的主仆關系。”

“屬下會向您證明的。”少川并未動搖半分,“也請殿下不要……不要喪失希望。”

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來安慰他,可他這笨拙的話語,卻生生将沈行鈞的眼淚逼了出來。

“我還有什麽希望……”

那張俊朗的面龐上,早已不見那意氣風發的明亮笑容,唯餘緋紅的眼尾與被淚水打濕的碎發。

“我母妃……母妃不在了你知不知道,最愛我的母妃不在了……”

少川喉中生澀得厲害,默默往他身邊靠了靠,好讓他伏在自己肩頭,痛痛快快宣洩一把。

在這日日月月的相處中,他太了解他的殿下了。

他不需要多說什麽,他只需要給他一個陪伴,僅此就好。

卸下了全部的驕傲與矜貴,沈行鈞哭了許久許久,再擡眼時,眸中便已是令人視之生寒的陰冷神色。

“他不管,我自己來管。”沈行鈞緊緊握了拳,“踏遍整個皇宮,我也要求一個答案。”

“少川,你來陪我。”

“好。”

那時的世子殿下,既天真又單純,稚嫩地覺得大璟律法在上,只要他四處奔走,就一定能給自己求一個公道。

可皇宮的門一次又一次地朝他關上,新帝的漠然與宦官的譏諷幾乎成了他日日夜夜的夢魇,一個無權無勢的落魄世子,出去則是萬人取樂的嘲諷對象,回來則要面對空空如也的家,與一座偌大的、等着他瘦弱肩膀撐起的王府。

沈靖言早已外出雲游,杳無音信,他不僅被抛棄在這座冷漠的帝京城,更甚者,還有一大群下人指着他吃飯,等着他安排。

他越來越沉默,脾氣也愈發地差,甚至偶爾有時還會波及到少川。

少川也很明顯地感覺到,周圍人看向自己的目光不再是單純的妒忌,反倒漸漸多了些同情與慶幸。

慶幸他們沒有被這陰晴不定的落魄世子折磨,也慶幸他們并未以随侍的身份簽署那道生死身契,将一輩子拴在這座看不見未來的荒涼王府中。

少川也只是報以譏諷一笑。

他們這種人,本就不配站在殿下身邊,既是想要銀錢,那便打發了出府去,省得在殿下面前礙眼。

他也的确是這麽做的,他強迫自己用最快的速度成長起來,替殿下分擔了絕大多數的內務,他手中的權利越來越大,壓力也越來越深,可他從來沒有抱怨過。

因為他知道,殿下比他更苦,更難,背負了更多更多。

日子在這般高壓下過得飛快,新的消息很快又傳來,沈靖言回府傳了位,他的世子殿下,正式成為了宣王殿下。

下人們大多嘴碎,他拼命隐瞞着的消息,還是傳到了沈行鈞耳中。

——沈靖言救了一個小女孩,養在了身邊,百般嬌寵,一室天倫之樂。

這個小女孩,割斷了沈行鈞最後一點奢求與期冀。

那一夜,沈行鈞獨自在樹下坐了好久好久,少川找到他時,他身上每一處肌膚都快要被冷風吹透了。

“殿下,喝些熱茶吧。”

少川将滾燙的茶壺放在地上,輕輕為他倒了一杯,遞到了他手邊。

“嗯。”

沈行鈞的嗓音有些沙啞,許是偷偷難過了。

他知道,殿下徹徹底底被自己的父親抛棄了。

他憋了許久,也不知該如何開口,垂眸輕聲安穩道:“……殿下,少川始終在您身邊。”

“你不必安慰本王,本王不是只會哭的小孩子了。”

沈行鈞開口淡淡。

“世人多勢利,要想在這世間說得上話,就必須要站到至高處。”

少川微微一怔:“殿下這是要……?”

他并沒有給他太多解釋,只緩緩側目:“少川,做本王的劍。”

“屬下明白。”

少川答得幹淨利落,亦不再追問任何緣由。

他與殿下,既是主仆,又勝似知己,一切盡在不言中。

月上中天,皎潔幹淨的月光帶着微微的清寒,傾瀉在兩個相互依偎的小小少年身上。

或許前路晦暗不明,步步荊棘,但他會與他的殿下,一同面對。

從無憂無慮的小世子,到沉默寡言的小宣王,再到高高在上的攝政王,唯一不變的,大抵便是他每一次面對旁人時,簡單明了的介紹。

“我是殿下的随侍,少川。”

少川篇還有兩篇~這兩天會努力更出來~

(三)少川大人與攝政王

(四)少川x青桃 故人再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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