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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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蔣澹沒有開啓消息漫游。存在于這只手機上的聊天記錄并不完整,可片段式的對話,已經足夠說明令人心驚的事實。

對方的網名叫“LIVE”,頭像是系統自帶的一杯咖啡。去年四月,開學剛不久,兩個人在“我的新世界”這個群中加上好友。

那一天晚上,剛被父親從頭到腳貶損過一遍的蔣澹心如死灰,在群裏傾吐了心事。

LIVE出來附和,他自稱是大學生:“我可能是這個群裏少數已經實踐過的了,呵呵。運氣太差,喝藥、燒炭什麽的都被救回來,現在想想還是跳樓最保險。找一棟高的,害怕也就怕那一瞬間,之後就解脫了,跟坐過山車一樣。加個好友一起不?”

蔣澹加上了他。

之後的日子裏,兩個人時不時聊天,話題不外乎都圍繞着壓力與死亡。很快,LIVE就發出一些“你到底走不走?我想先走了”、“我撐不下去了,周日一起”之類的催促。

最終,在2008年5月14號這天,男生登上37層的高樓,義無反顧一頭栽落,砸向了水泥地面。

十幾歲男生的遺體被蓋上白布的時候。靜靜躺在李松書包夾層中的手機還在接連不斷地收到新消息。

“走了嗎?”

“你爬上樓了嗎?”

“幾樓?”

“已經跳了?”

過分殷勤的詢問,如同細細密密啃噬稻葉的蝗蟲,不是感同身受地體會着對方的痛苦,而是在脆弱者站上高樓時始作俑者興奮的起哄。

“雖然看起來有引誘自殺的嫌疑,但光是這樣我們很難處理……”一位公安局的警察告訴他們,“抓不到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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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電話卡都沒有開啓實名制購買,黑卡泛濫成災,更不要說只有一個企鵝號。

毋論這個心地險惡的成年人是否進行了煽動,我國法律并沒有“教唆自殺”這一條,那時大家更沒怎麽聽聞有人因網聊幾句就入獄。總之自殺這個事實并沒出錯。那麽,比起在結案的事上繼續死磕,不如将匮乏的警力投入到正在經辦的案子中。

陳西昀和李松從公安局出來。天光亮得過分,毫無遮攔地潑在兩位睡眠匮乏的青少年身上。春夏之交的光線,這樣明晃晃的刺眼,給人一種竹籃打水一場空的恍惚感。塗滿廣告的巴士停在面前。一陣尾氣過後,陳西昀和李松下車。

這天不是周末,他們翹課去的警局,回去當然不能走大門令校方知道。兩個人輕車熟路地翻牆,在地上撿起早就扔在那裏的書包。

“喂!給我站住!哪個班的!”正在巡視校園的教導主任眸光一凜,紮緊皮帶就追過來。

裝作睡過頭遲到只會被班主任罵,如果性質上升到翻牆,國旗下檢讨和罰掃廁所則必不可免。教導主任一叫,男生們跑得更快。五十多歲的啤酒肚怎麽可能和風華正茂的年紀PK。最後兩個人有驚無險回到了班中。

蔣澹的位置空蕩蕩。一開始,班裏很多同學還不習慣,路過時總要愣一下。朋友之間的打鬧會倏的停止,笑容迅速消失,像是意識到這樣不合時宜。這幾天逐漸恢複了正常。有抱怨習題太多的聲音,也有人聊起新買的發卡或者球鞋。

李松依然是“婦女之友”,會在女生面前耍賤,和男生勾肩搭背。陳西昀依然會去打籃球,有女生給他加油,他性格好,會對她們笑一下,而不是亮出一張冷漠撲克臉。遇到熟人也随便聊幾句,聊完了回身,球離手就是一個三分線外高水平空刷。這一投震驚大家,齊齊倒吸一口氣,男生自己也完全沒料到,一瞬的怔愣後,笑容綻開來,爽朗而又意氣風發。

同學慘烈離世的陰霾逐漸散去了。一切好像回到了正常的軌道上。

從公安局回來之後,陳西昀的企鵝列表中多出一個群。他觀察了一會兒大家的發言,一邊心中發涼,一邊揣摩了下,“合群”地打上:“海裏怎麽樣?”

有些事說不上是因為處在這個無所忌憚的年紀才會較勁到底,還是性格使然。陳西昀并不認為對方不可戰勝。李松的看法也是同樣。兩個人決定弄清楚真相。陳西昀打先鋒,确定“LIVE”真的沒死,而是繼續在群裏物色新人。十分順暢的開局,簡直令人懷疑有幸運之神的眷顧。

不過,後續卻有些令人失望。也許是陳西昀遲遲不“走”,或者消極語氣不夠到位,引起了對方的疑心。幾個月後,他被删除好友、踢出群。李松試圖再加,群已經搜不到了。

如同沙灘上散落一地白色珍珠,現在有一根透明細線将它們串了起來。于夏想起什麽,說:“那段時間,有人在舉報這種群。”

群主說起來時,掀起一陣公憤,大家說着“最後一片淨土也不給我們留”,絕望氣氛又一次彌漫。

戲劇性的是,這個群最終沒有消失在舉報之下,反而“死”于冷清。現在十天半個月也沒有人說一句話,已經提供不了什麽有價值的消息。

“要是能想辦法混進小群就好了。”于夏不由得說。

拼湊完整的信息量需要時間消化,下一步要怎麽做也還在思考中,陳西昀沒說什麽,此時有些意外:“你願意幫忙?”

蔣澹的母親早亡,父親知道這件事,也只是冷漠地告訴他們,他不關心:“歸根到底還是他自己脆弱而已,再說,警察都沒辦法,我們又能怎麽樣?”說這話,單邊嘴角上揚,露出經典的大人看孩子式嘲諷。

這種行為在老師或同學眼中,大概率也只會被視作無用又浪費時間的掙紮。可是,門就擺在眼前,打開或許就有那個人的線索,如同螞蟻抗拒不了糖霜的痕跡,只是憑着本能想要往上爬。把對方找出來,即便揍一頓解氣也好。

忽然被男生直視着,于夏有點手足無措,幾乎拿出畢生的勇氣才沒有倉皇低頭。她“嗯”了一聲,抿了抿唇補充:“如果幫得上的話。”

“可能會分心,你不怕影響學習?”說到這裏,像是怕她誤會,陳西昀用的是玩笑語氣,眼神幹淨清亮。

“沒關系。”于夏說。

或許,我可以浪費的時間比你們都多得多。

想要克制冒出來的消極念頭,最好的辦法是轉移注意力。于夏照樣做了。這一瞬的扭轉,像無心插柳,有什麽東西一下子躍進腦海中。她想起來了。

金發女孩認識很多人。偶爾會和她說群裏的誰聯系不上了,或者,和哪裏認識的網友見面了。于夏膽子小,不敢見網友,金發女孩也沒有邀請過她,也許是知道她不會答應。不過,金發女孩見過群主。

說起來是一件很巧的事。兩個人加了同一個本地交友群。那時,許多企鵝群都有“新人爆照”的規則,交友群更不例外了。金發女孩比群主先進去,在一片起哄中,看到了他的照片。

“比想象中的年紀大。”金發女孩這麽和她說過一句。

這個群裏的基本都是十幾二十多歲的人,一些打不開的死結,好像總容易發生在這個沒什麽反抗之力的年紀。群主平時一副大學生口吻,還經常提起早課、晚課、社團活動什麽的,可照片看起來卻不是這樣。

也許是想讓自己顯得合群一點吧。兩個女生并沒有仔細讨論。

如今一切真相在眼前鋪開,于夏毛骨悚然。這串企鵝號碼的背後,原來是一只千方百計引誘浮士德走入歧途的靡菲斯特。

這時,懸挂在玻璃門上的風鈴響起。有客人來了。水族店并不需要上前招呼,事實上,如果是宋叔在這裏,客人們還能額外聽到鬥地主的歡快背景音。于夏只是時不時關注着她,在她湊近研究一缸魚又直起身看過來時,走了過去。

“這是什麽魚?”客人問。

三四厘米的小魚組成大隊伍,在缸中成片游過,調頭時靈活如同閃電。燈光粼粼地撒在它們身上,照出紅綠線的漂亮色澤。于夏說:“紅綠燈。”

“怎麽賣啊,難養嗎?”

她一板一眼如實說明情況,不賣力推銷,也不故意趕客。

送走客人,于夏回到桌子旁邊,拉開抽屜放入零鈔。陳西昀按滅手機,擡頭說:“李松過來了,想找地方吃早飯,順便在鎮上逛一圈,你要去嗎?”

好像只是一瞬間,接待一個客人的幾分鐘,剛才發生在這裏、秘密一般的話題就蕩然無存了。于夏緩沖了下,搖搖頭說不去,自己還要在這裏看店。

如同開學前夕的那一天,她也是看着男生的背影出門去,玻璃門在他身後合上,風鈴叮當亂撞如麻。和今天比,有不同,好像又沒什麽不同。

心情悶悶的。思索了半晌,于夏覺得,應該是自己變貪心了。

即便有了共同要做的事,他們也不會因此而成為朋友。他們兩個,只是她幫他一個小忙,這樣簡單的關系。

花費幾分鐘調整好心态,于夏從書包裏抽出物理練習冊來。這一課的知識點不算難,注定心緒起伏的上午,适合做一些不用太費腦子的基礎題。她将它放進書包時,就是這樣想的。

寫完練習冊,又拿出英語準備聽寫。沒有播放錄音磁帶的設備,于夏從來都是記在腦中直接默。她看了幾遍,輕聲默念着,記到差不多時合上書本,風鈴又發出聲響。還以為是客人,擡頭目光相碰的一瞬,腦海裏英文字母飛了個幹淨。

陳西昀搭着門把手,有點輕車熟路似的沖她一擡下巴。身後李松探出頭,笑臉洋溢地說:“嗨嗨,我也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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