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16章
昕枂從司禮監的直房回麟趾宮,一路上她唉聲嘆氣,一嘆,樹上黃葉落了,再一嘆,嘆得宮牆上的鳥兒都被她嘆走了。
路過的宮人遇見她,先是愣住,等她又唉聲一嘆,那群宮人直接吓得在地上爬,哆嗦着匍匐爬走。
“做什麽啊,這些人,本宮嘆個氣她們跑什麽?”
昕枂本來就悶悶不樂,這下更郁悶了。
就這麽悶着聲走回寝宮。
秋天宮裏落葉多,紫衣號召了一堆宮人在宮裏掃落葉,一新來的小宮婢在廊道上遇見長公主,吓得哇一聲扔下掃帚跑了。
紫衣聽見公主聲音跑來,正要斥責新來的小宮婢不懂規矩,遇見長公主不會行禮,眼睛剛掃到長公主的臉,也吓得登時後退了幾步。
“殿殿下,你的臉...”
等一整座半人高的菱花形月宮紋銅鏡被擡來,昕枂才發現自己眉毛被畫高半寸,血色的口紅糊了滿嘴,明顯塗抹過界,唇角處還滴滴答答往下趟,她膚色白,襯得宛若女鬼。
“殿下你...剛剛是去了哪?奴婢幫你擦掉。”紫衣不敢多問別的事。
昕枂先是阻止她,問:“紫衣,你說,要是你喜歡的人成了壞蛋,那你怎麽辦?”
“變成壞蛋?變成壞蛋那怎麽還喜歡呢?”
“那...要是你家人變成壞蛋了,但他曾經對你很好很好,你還是會大義滅親嗎?”
“這個...”紫衣猶豫了,“按理說是要大義滅親,但如果對奴婢很好很好的話,又确實不忍心那麽做...”
“奴婢只是個小人物,身上沒有太大的責任,所以可能會自私點,若犯下的罪不到傷天害理的程度,應該還是會包庇的。”
“那如果已經傷天害理了呢?”
“那...那就好好過日子,聽天由命。”
“聽天由命?”
“就是自己該幹嘛幹嘛,但如果有一日他伏法,奴婢可以難過,可不能做違背天理的行為。”
·
陸閣老在司禮監直房怒打奸宦的事很快傳得人盡皆知。
不少朝臣乃及不同黨派的人都在為這一消息振奮不已,有人覺得陸閣老給內閣以及六部官員争臉子了,有人又覺得司禮監猖獗太久,應該早就得給他們顏色看,不打壓他們一下讓他們知道,誰是奴,誰才是臣,六部乃及滿朝文武日後如何在朝政立足。
可內閣幾位閣老卻不這樣看。
司禮監那幫都是沒了根的陰險小人,如今手握權柄,內閣掃了他們顏面,那位做事狠戾的趙掌印如何能放過內閣?
怕不是又挑起一場紛争罷了。
于是,陸閣老打那之後,就卧病在床,一方面是因為被氣得身心俱疲,一方面是打算以大病消除司禮監的恨意,為官員們謀得一絲轉圜的餘地。
“陸老這次,沖動了。”秦思朗身兼禮部尚書一職,為文淵閣大學士,是當前內閣最年輕的閣老。
“崇明此話說的,閹賊作亂,難道我內閣懲戒一番還得擔心閹人報複?按我說陸老根本不用告病在家!你這麽怕的話,不若革職算了!”鄭營怒道。
“鄭次輔為争得一時意氣又有什麽用呢?司禮監如今的實權,的的确确比內閣抓得多,次輔難道就不用考慮我們身後那些人??”
秦思朗手裏捏着一份文書,是來自江州的,陸閣老親自培養的那些學生,給大晉希望的人才,就被悉心藏在江州當不知名的小官,韬光養晦,暫避鋒芒。
可如今眼看江州的府衙被牽涉冤假錯案,陸老的學生全都被閹人害得入了獄,他還在想着要怎麽跟陸老說,才不讓他大受刺激呢。
“陸老不回朝不行了。”秦思朗嘆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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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中形勢越發艱難,陸鐘在家躺了沒幾天,就不得不拄拐微微顫顫地來上朝。
昕枂認為是自己的錯,氣得陸閣老告病,所以一大早守在午門的側門處等陸老,想同他說聲對不起。
誰知來到就恰好遇見她養父張甄。
昕枂平時上下朝是直接走宮內的順清門,而張甄不過是五品的禮部員外郎,上朝時連金銮殿的殿門都望不到,只能堪堪排在殿外很遠的隊伍末尾,壓根是遇不上的。
可今天因為她特意在等陸閣老,這才遇了個正着。
張甄看見她先是一愣,然後俯首行禮:“微臣參見...長公主殿下。”
昕枂突然想起自己在張府被宮中的人接走那一天,那天她什麽也不知道,糊裏糊塗就當上了長公主被接往宮中,離開關困了自己那麽多年的張府,其實自己也害怕。
她含淚回眸的時候,其實是渴望能有個人舍不得她,而挽留她的,她知道自己在張府沒有什麽在意自己的人,但阿爹以前在家時總護着她,她是對他有期待的。
可那天司禮監的棍棒下來,大概也打散了這唯一的親情吧,那天阿爹忙着護住張府幾位兄長的容氏,再也顧不上她。
如今想來,這十八年來,雖說阿爹在就絕不讓容氏對自己亂來,但也僅僅是維持一份公平罷了,她小時候曾親眼看過阿爹抱着張昕馨在肩膀說笑,卻從未抱過她,對兄長們雖然嚴厲,但也是愛之深責之切。
可對她卻總是客客氣氣的。
在宮裏的時候她自己也想了很多,她爹以前雖說時常不在府裏,但總是會定期派人回來問候各人的課業,也會時常叮囑幾位姑娘要行為端莊,不能随意欺負府裏下人。試問在這種情況下,她爹若真的關心她,怎麽可能不知道她在府裏的遭遇?
他不過是為了替先帝守住那樁荒唐事,不能同容氏說,但又不知該如何處置一個被先帝遺忘了的孩子,才放之任之罷了。
一想到這裏,昕枂目光就黯然了。
“免禮吧。”
只要她表現得落落大方、滿不在乎,那她在張府這十八年來,才不算個笑話。
可偏偏張甄非要回過頭停留一瞬,同她說了一句:“枂兒,是阿爹對不起你。”
昕枂背過身去,哭得稀裏嘩啦的樣子剛好被拄拐而來的陸閣老瞧見。
她尴尬地抹幹淚水,焉耷耷地往前相迎:“陸閣老...”
下朝後,張甄在順清門附近守她,一見她過來,立馬迎上去:“枂兒...”
昕枂以為他還想道歉,便生生站着等他開口。
誰知他一開口說的卻是:“你母親縱有千般錯,也是我造成的,阿爹給你賠罪,因為那時候要保密,根本不能透露你的身份,你母親才會對你和你阿娘恨之入骨...可她...畢竟也待你母女不差,這些年該有的份例,她從不苛刻減少...”
談話間昕枂才知道,原來容氏把她關進腌菜房的事,司禮監已經将容氏一族全部關進了诏獄,就連幾個欺負過她的兄長和姐妹也被輪番請進東廠談話,現在張家人被司禮監弄得整日提心吊膽,兄長們的仕途廢了,姐妹們的姻緣也壞了。
昕枂胸腔悲憤又酸澀,她被司禮監當傀儡送進宮,他們張府沒人關心,如今卻讓她一個性命朝不保夕的傀儡去幫張府?
“張大人請回吧,朝廷什麽情況張大人又不是不知道,本宮尚且要仰仗着司禮監而活,司禮監的人要做什麽,豈是本宮能左右得了的?”
“可阿爹聽說...司禮監的監國權不是已經...”張甄欲言又止,舔了舔幹燥的唇,“枂兒,阿爹知道,張家之前對你不夠用心,爹也不奢望你會放過你母親,一切的錯,爹甘願自己承擔,但張家不止阿爹一家,還有你兩位隔房的叔叔,還有你祖母呢?我記得你同二叔家的姐姐很要好,她每次過來都會給你帶最好的東西,難道你忍心看他們受牽連?”
昕枂背轉過身,竭力忍住眼眶的淚,讓自己表現得冷漠些,“你走吧,以後不要再在本宮面前自稱為爹,也不要說容氏是我母親了,我母親是高氏,已經死了,至于本宮的爹,那是大晉先帝,你再胡說,本宮可以治你的罪!”
張甄心灰意冷地離開。
“本宮會去求情,但只會替兩位叔父求情。別誤會,本宮不是為你,而是兩位叔父并無虧待本宮。”
張甄感激涕零。
等她阿爹走後,昕枂這才控制不住表情,蹲在宮廊正癟嘴想哭,突然廊道盡頭出現一抹熟悉的緋色身影。
“除了殿下的一位堂姐,臣是不會饒恕別人的,那兩位殿下張家的叔父,明明也知道殿下的身份,卻選擇像張甄一樣,明哲保身,對殿下視之不見,殿下被容氏欺負的時候,只有一位堂姐幫過殿下,這臣已經查得很清楚了。”
“至于張甄...”趙朗辭眯了眯眼,“他是陸閣老的人,臣倒是不急着處置他。”
昕枂看着迎面朝自己而來的大奸佞,明明知道他的所作所為為世人所不容,也是有違律法的,但當這個世上所有人都抛棄她,只有他在為她出頭,哪怕他所做的不那麽光明磊落,她還是忍不住心悅他、很心悅他...
“殿下眼睛怎麽紅了,覺得臣做得不對?殿下還是笨得想要替兩位叔父求情嗎?”
他嗤笑,“可在宮外的人眼中,殿下現在是臣罩着的人,若殿下被人欺負了,司禮監也不能把人處置,外邊的人會瞧不起臣這個奸佞的。”
“掌印,”昕枂眼淚這會才滴滴答答落個不停,“可你老是這樣做,會下地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