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32章
昕枂後來得知趙掌印等不到她走了, 松一口氣的同時,內心也空蕩蕩的。
他走了以後,仿佛把她旁邊的空氣也抽幹了, 剛才他就離她咫尺之內,她雖然繃緊、慌張, 生怕被他找到,但同時呼吸的每一口氣息,都仿佛滲了蜜一樣,絲絲縷縷沁甜,緊張的同時又能讓人嘴角上揚。
他走以後,連案臺那株盛放正好的梅,也頓似死物一般。
昕枂嘆息口氣。
翌日, 昕枂因為夜裏學習得太晚,又想了他一夜沒睡好, 第二天差點誤了上朝的時間,根本沒時間讓紫衣好好梳妝, 只得一邊拽着裙裾,一邊伸手扶着将跌不跌的釵子,身後跟着四五個提裙的宮婢,一路往金銮殿狂奔。
平日上朝,趙掌印會走崇明宮那邊的宮道, 而且他總是早早就來, 比旁的臣子還早, 昕枂總是遇不見他。
可今日不知為何,明明上朝時間快到了, 他才剛從對面的宮道緩緩地走來。
昕枂心下一驚,顧不得時間趕不及, 慌忙停下,避到柱子後方。
“公...公主殿下怎麽了?還不走要來不及了...”身後跑得喘息不已的宮婢們不解道。
“等一會...再等一會,你們...幫本宮料理好這些簪子再說,總不能如此衣冠不整地去上朝...”
于是,幾個宮婢七手八腳很快地幫長公主把衣裳發飾弄整齊。
“公主殿下,好了。”
“再...再等會,後面...後面頭發好像還比較亂,幫本宮理理...”
昕枂在心裏默默地掂量着時間,覺得他應該快從那裏離開,才緩緩地從柱子後出來。
她眨巴着杏眸剛露出半張臉,一根赤金的鳳頭簪便舉到了自己面前。
“公主殿下剛剛掉的簪子,臣幫殿下撿回了。”頂方那魂牽夢萦的男子嗓音傳來。
“謝掌印。”她立馬站起端正儀态,聲音低而客套,甚至連頭也沒擡,趕緊接過簪子,全程垂着眼從他身邊匆匆而過。
趙朗辭目光一直注視着她,等她從自己身邊走過去,卻也始終一句話也沒說。
金銮殿後殿的宮廊邊植滿了白色的綠萼梅,清晨下過一場雪,梅瓣和着雪屑紛紛墜落。
她不知道他其實早就到了,從剛才就一直在對面廊道注視着,在等她來,肩膀上早已落了滿肩暗香,似雪非雪。
等她急促的身影消失在盡頭,他才回過神,一步一步覆上她的腳印往前。
大殿上今日氣氛凝重,陸鐘堂堂三朝元老,年事已高,從前朝起,先帝就許他上朝不必叩拜,可此時他卻叩拜在丹陛前,請求陛下和長公主答應,撤銷馮公公下江北西南巡查的決定,改由六部中選取官員來擔任。
“公主殿下,巡撫一職事關緊要,歷朝歷代絕沒有讓一個太監擔此重任的!這批文若真如此下了,地方會如何看待陛下!”
官員們聲聲泣血,字字誅心,都在斥責那個決定,前所未有地聯合一致跪在殿堂,求收回那個決定。
“馮公公幼時就是江北一家勾欄的洗腳奴,如今派他下去,那些曾被他服侍過、洗過腳的官員們會服嗎?即便他們臣服,天下人怎麽看?我朝真的沒人了嗎?把一個卑賤的閹奴推至如此高位,難保不被天下恥笑,更讓天下人覺得我朝無能!!”
馮玉安站在後方一直低着頭,敷滿□□的臉一直簌簌地掉着粉,渾身都在顫,十指屈辱地交握着,卻只能躬身維持謙卑的姿态。
昕枂覺得,其實馮公公除了嘴甜會哄人些,平日喜歡仗着趙掌印的勢對人冷言冷語些,其實背地裏做事真的盡忠盡責。
就像先前她為了拿回她的手劄,時常跑去他的地方找他,那時馮公公正接手監管修建重華宮外牆的事,她在他的住處就林林總總看了不下十多種材料。
馮公公笑着告訴她,他曾一天之中接見過二十多位石料商,就是要比對材料和價格,他說他做的事是代表着掌印,既然掌印信任他把事情交到他手,那就得做些實事出來,不讓人再低看他們掌印。
昕枂曾看着他從早到晚都在跟石料商講價,講得口水都幹了,她曾見過他那本用朱砂劃掉大批名字的記錄簿,她問過他,馮公公便笑着說那些是偷偷給他塞銀子的商戶,全都被他第一時間淘汰劃掉了。
他說:“奴婢不是沒有心動過的,但一想到外邊的人都在罵我們掌印,都說咱們是一群吸血蟲,就很生氣。這樣的事以前司禮監的确做過不少,可我們掌印來了之後,他對我們很嚴厲,他說什麽錢該賺什麽錢不該賺,我們得門兒清,他自己對錢財倒是無欲無求,奴婢不止自己不能做那樣的事,也得看着司禮監,不讓別人做那樣的事,總不能別人看我們是怎樣的人,我們就放縱自己,真的變成那樣的人,總得有骨氣些不是?”
昕枂明白他說的是真的,因為她悄悄比對過以前白掌印讓人修築宮殿時的一些賬,還扣了一小塊材料讓紫衣去找專門人看,發現馮公公的開支更少一些,可材料什麽的都比當時要好上不少。
可最後彈劾的折子還是多如牛毛。
那時趙朗辭同她說了一句話,“馮玉安做得再好,也是錯的,因為這些事本就該交給工部,戶部有戶部的事,禮部有禮部的事,而司禮監的太監,本就該以伺候皇帝為先,為人奴婢,卻妄自做些不該自己其位的事,本就是大錯。”
他說這話的時候,神情帶了幾分不屑和逆反。
“那你明知道錯了,為什麽還這麽做?”昕枂當時瞪大着眼睛道。
“不然能怎麽辦呢?”他漫不經心地翻弄着折子,如同亵`玩一些他壓根不夠資格碰的神山聖果,“命運一次不公,難道連我們自己,也要放棄我們自己了嗎?”
那會昕枂從他眼中看見一種不甘。
“陛下年少,馮禀筆身為閹奴,不規勸就算了,竟還敢接任他不該觊觎的位置,臣等願放棄項上烏紗,只求陛下和殿下對司禮監馮禀筆處以極刑!以安民心!”
朝中抑揚頓挫的聲嘶讓她回神。
小周昱在皇位上瑟瑟發抖地朝她投來求助的目光。
馮玉安此時已經吓得跪到了地上,面色潮紅,眸裏的眼淚分不清是懼是憤。
她很想幫馮公公說些什麽,看着他癱跪在地破了個大洞的靴底,那是他勤懇地監管修建工作奔波勞累的證明。
她求助一般看向皇座旁邊的趙朗辭,希望他能扳回局面。
這是她同他關系變疏淡之後,第一次主動求救。
滿朝官員以官職要挾,處死一個逾越職務的太監,她想不出要如何才能救回他一命。
熟料趙朗辭感受到她的眼神請求後,也只是淡淡地回視了一眼,随後就規矩地垂眸,避開了目光。
昕枂情急之下,從簾帳中朝他伸手,借着龍座的遮蔽,拽緊了他的袖角。
“掌印,馮公公他是你的人啊...”她小聲道。
他像一尊冷面佛,面朝殿堂負手背對着她而立。
“求你...”她垂下了頭,攥捏他袖角的手無力地低垂下來。
快将脫開的時候,他突然用手指托住了。
·
馮公公最後被解除了下江北西南的職務,由吏部一個官員接替。
最後對馮公公只是關禁面壁幾天,雖然這樣的處理讓臣子不滿,但後來委派給六部的實權又很大限度地消解了衆人的不忿,這件事就這麽過去了。
下江北西南的臣子十一月中旬去的,十二月中旬就鬧出了隐瞞災情不報的事,一經查處竟貪了十幾萬災銀,江北西南一帶掀起了民憤。
此事剛爆出來時,六部曾第一時間派發官員下去調查,發現司禮監已經先一步派人過去了,情急之下,那名官員竟将委派的責任推到長公主頭上,明言稱其是長公主派遣的人,與六部無關。
這麽一來,攝政長公主昏聩無能、察人不明的罵名便播開了。
內閣首輔察知此事時,氣得不行。
“誰下去調查的案子??竟敢讓公主殿下擔罵名,他好大的膽子!!”陸鐘氣得站也站不穩。
“回陸閣老,是鄭次輔派的人...”那名官員小心地望了眼旁邊的鄭營。
鄭營便上前扶起陸鐘道:“陸老,本官也是剛剛才知曉此事,但以當時的情形看,司禮監的人已經過去了,你難道還看不明白他們真正的意圖是什麽嗎?裴大人已經做得很好了。”
“趙掌印是故意用馮公公作餌,引我們上當,最後派去的官員雖是我們六部的,但卻是他指明的人,他肯定是想借此事打擊六部,如果這時候六部鬧出不好的罵名,不是正中了他懷嗎?此事雖然推诿給了長公主,但長公主同掌印是夫妻,你說此事是我們的占便宜,還是他占便宜呢?”
“糊塗!你真糊塗!公主殿下要是不能讓百姓信服了,我們內閣也只是名存實亡罷了!!”陸鐘罵了一陣,止不住嗆咳起來。
鄭營嘆氣搖搖頭:“首輔大人,你再想想,長公主未進宮之前,只有張家的人知道她是皇家血脈啊,當年發生的事那麽多,那次寵幸也沒有登記在冊,既然皇裔可以是張家的五姑娘,為何不可以是別人?再說了,以現在的長公主,她當真堪以這個重任嗎?大人你覺得呢?”
江州冤案拖無可拖了,可賬本還遲遲沒有找到,提起來的攝政長公主性子優柔,站向未明,內閣和六部的命運若交到她手中,無疑是一場豪賭。
陸鐘沉默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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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玉安打自上回被關禁面壁出來後,人就一直恹恹的,做什麽都提不起精神。
昕枂過去開導一番,才從他口中得知,原來此事都是趙掌印的意思,是他先把任務派發給他,馮玉安以為自己終于要吐氣揚眉之際,又突然遭遇了朝殿上那一幕。
“掌印他大概早就料到會有這樣的反應,所以他把巡撫的任務派給奴婢,不是看中奴婢的才能,認為奴婢能夠勝任,而是...”說到這裏,他苦笑了一下。
昕枂的心情很是複雜,聽着自己一直視為很好很好的心上人,一次又一次做出讓人心寒的事,從別人的口中說出,她不知該如何安慰馮玉安的同時,心裏也恍惚了好幾瞬。
“其實,奴婢不怪掌印,知道掌印肯定不會讓奴婢受罪,他這麽做肯定是為了司禮監好,掌印在委派奴婢任務之前,就交待好奴婢把手裏監管修建的工作轉交給自己手底下的人,關禁出來之後,雖然監管修建的工作也沒有了,護城河的工程卻全部交給了奴婢,這項工作不如巡撫,但做好了也能揚名,奴婢只是覺得一時落差有些大,想不通罷了。”
見馮玉安受了委屈還在替他說話,昕枂替趙朗辭感到羞赧的同時,又有些過意不去,只得安慰道:“不,他做錯了便是做錯了,不管怎樣,他欺騙了你感情就是不對。”
馮玉安見公主殿下竟站自己這邊,替自己說話,不由更熨帖了。
從馮玉安的直房出來,還沒走到廊道拐角處,就遇上了趙朗辭。
昕枂想起馮玉安的話,又想起之前惹惱他、惹他讨厭的事,可他人已經來到自己面前了,這下再找根柱子躲避,顯然來不及。
這一個多月以來,她始終怯于見他,能避開單獨見面的場面已經避開了,他平日從不會自己跑馮玉安這裏來,有事都是直接叫個小太監來通傳,讓馮玉安到自己跟前說話的,天知道他今日怎麽會親自來了。
“哈...趙掌印,好巧啊,你來找馮公公嗎?本宮...本宮有事...”
她剛想敷衍過去,不料剛側着身避開要走,胳膊就被他一把拉住,她沒留神腳滑了一下,身體就往後仰去。
一條有力的手臂鋼鐵似的橫在她腰間,托了她一下。
她被托得站穩後,那條臂膀就規矩地移開,面前人朝她躬身施禮,他低頭的時候,額際那道淩厲的傷痕正對着她,“殿下,臣是來找你的。”
“你你你...你跑馮公公這兒來找...找本宮?!幹嘛?”昕枂很沒志氣地心髒砰跳個沒完,佯裝生氣皺緊了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