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 19 章

餘澤已經很多年,沒有這麽難受過了。

他從秦婉的家裏出來後,就一個人東倒西歪在路邊上走着,夏日炎熱的海風,吹拂着那潮濕的空氣。海濱總是會彌漫着淡淡的沙礫,有些進入到眼眶中,刺激出一點點淚。

這年他幾乎是玩命地在生活,開店,送喪,每天要起早貪黑,照顧珞珞。珞珞病了要帶她去醫院,珞珞餓了,要給她做好飯吃。

幾乎這些事情都已經填充滿了他的生活,很累,很辛苦。但也讓他沒時間去想,想自己過去更早的那些日子。

那些他年少輕狂,以為自己人生一片坦蕩,前途一片光明的夢想。

餘澤感覺到自己快要呼吸不動了,胸口像是壓着一大塊巨石,生活的苦,被抛棄了這麽多年的滋味,他為什麽就會成了這樣?給焦厚非跪下的那一刻,他感覺到這些年來強撐着活下去的假象都要破裂了,或許真正的餘澤真的已經在十五歲那年死掉了。現在活着的餘澤,只是一個行屍走肉的骷髅罷了。

海風吹着他的臉生疼。

餘澤清醒了一下,拿出手機,給珞珞打了個電話。

小姑娘應該還沒睡,電話嘟嘟嘟響了幾下,就被人拿着接了起來。

“哥哥!”

餘澤蹲在沙灘旁,輕輕笑了幾聲。

謝珞珞:“哥哥!你什麽時候回來呀?”

“珞珞切了西瓜!”

餘澤:“哥哥不吃,你吃吧。”

“是拿水果刀切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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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珞珞:“沒!是隋空哥哥給我切好的,我把中間那塊兒都給挖出來了!給哥哥留着最甜的那塊呢!”

餘澤揉了揉鼻子,眼眶微微泛紅。他的眉眼放松了下來,露出了濃濃的溫柔。

“珞珞吃。”

謝珞珞:“哥哥,那你什麽時候回來啊,珞珞好困……”

說着,小丫頭還在電話那端,打了個哈欠。

餘澤笑了起來,

“哥哥還得有一會兒,珞珞困的話,可以先睡覺。等醒來的時候,就能看到哥哥回來了。”

謝珞珞:“那好吧,那哥哥你早些回來啊。”

餘澤:“嗯。”

挂了電話。

餘澤又在海邊吹了會兒風,白襯衣在暗黃色的燈光下鼓起一大個包。他有時候會思考活着的意義是什麽,當然絕大多數時間也沒有時間給他去思考。

他想了很久,他知道他活着的意義就是想看着謝珞珞長大,上大學,最好再讀個研。他沒有上過大學,那個時候他最意氣風發的年紀,全學校的老師都覺得他能考上清北,甚至都讓他高一一入學就開始準備物理競賽。

然而那都已經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父親戴着眼鏡,坐在溫柔的燈光下,靜靜地捏着他的錄取通知書。

隋空剛哄着女兒睡下,正準備去洗個澡。抱着衣服經過沙發時,他的手機卻突然響了起來。

梧桐路旁邊的量販ktv,老板翻了翻餘澤的電話,給撥打次數最多的號碼給打了過去。

隋空趕到ktv的時候,服務員守在包廂門口。

裏面的人喝得爛醉,趴在玻璃桌上。

“他喝了多少酒?”隋空掏出錢包就要付錢。

服務員擺擺手,說道,

“餘先生已經付過了。”

服務員:“就是,感覺餘先生,似乎不太舒服。”

隋空掃了一眼餘澤那樣。

手捂着胃。

隋空:“他有胃病。”

服務員:“那要不要,叫救護車?”

隋空嘆了口氣,

“我送他去吧。”

服務員點點頭,

“那我就不打擾了。”

餘澤靜靜地趴在那桌子上。

屋子裏昏暗。

紅橙藍綠的閃光燈,在牆面上一轉一轉,打着斑斑點點的光。

前面電視上的粵語歌,複古風的港星,在溫婉地唱着粵語。

隋空關掉電視,把餘澤給架了起來。對面東倒西歪十多個綠色的酒瓶子。餘澤這胃啊……隋空有些生氣,但終究還是沒說出來,架着餘澤就出了ktv的大門。

越是到夏天,門診部的人就越多。

沒有喝出胃出血,萬幸。醫生叮囑着隋空,讓他好好照顧一下他的朋友。

“胃不好,真的不能這麽喝啊……”年邁的醫者搖搖頭。

隋空苦澀一笑,

“他大概,是心情不好。”

“一下子,就喝多了。”

醫生:“年輕人,現在生活壓力是大。”

“但再大,也不能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

“你身體垮了,那就更抗不了壓力了……”

隋空連連點頭,

“是,是是是……”

出了會診室,就看到餘澤坐在診室對面的公共椅上,仰着頭,雙眼緊閉。

來來回回都是過路的陌生人,在醫院這種地方,你永遠沒辦法歡聲笑語起來。

餘澤消瘦的身子在燈光的剪影裏,長長的腿就那麽伸着。有時候隋空哥幾個都感覺日子是越過越好的,就像是他、成安,都越來越好,也娶了老婆也安定了家。

但為什麽,餘澤還是過成這樣。

上了車,隋空把藥往車後面一擱,他扶着方向盤,吐了幾口氣。餘澤已經醒了,正在望着窗戶外面,他的頭發散開了,落在額頭前,領子上的領帶也不知道給扔哪兒去,西服皺皺巴巴貼在身上。

半晌,隋空問道,

“事成了?”

這一次,餘澤終于是點頭的。

“嗯。”

隋空:“秦婉給辦?”

餘澤沉默了片刻。

“她讓我給焦厚非跪下,磕三個頭。”

“就給我辦。”

隋空呼吸一緊,捏着方向盤的手,都不知不覺青筋暴起。

“所、以?”

“你,跪了?”

餘澤笑了一下。

就像是被全世界給抛棄了的落魄。

隋空突然一巴掌拍在了車出風口。

上面的吊墜,随着振動,搖晃了好幾下。

餘澤:“我還磕了頭。”

“整整三下。”

說着,他用手指比劃了個三。

有些像是在耍酒瘋。

但眉眼裏卻是那麽的清醒。

餘澤:“焦厚非在天之靈啊……”

“在天,一閃一閃,亮晶晶。”

“哈哈哈哈哈哈!”

到了家,餘澤醉醺醺地回到了卧室。

門關上。

已經十一點了。

隋空收拾好餘澤,就要走。忽然他感覺到身後有人在看着他。

他回了回頭。

就看到,謝珞珞的房間,門拉開一條細細的縫。

小姑娘踩着地板,避在門後,大大的眼睛,忽閃忽閃望着他。

隋空謹記餘澤的叮囑,不能把餘澤去求秦婉這事兒跟謝珞珞透露。謝珞珞見隋空看到了她,推開門,跑了出去。

“隋空哥哥……”

謝珞珞:“隋空哥哥,我哥他,怎麽了呀……”

小姑娘估計是,又看到了。

隋空心裏亂糟糟的,謝珞珞已經開始懂事,跟她說的那些成年人的話,她未必聽不懂。

他只能伸出手,揉了揉謝珞珞的頭發。

“珞珞。”

“你一定,一定要好好,好好對你哥啊。”

“你哥真的,就只有你了……”

“只有你了。”

九月份。

謝珞珞成功進了曙天中學,十一班。

最好的班級。

臨城這些年不讓辦重點中學重點班,但家長們還是将師資力量強的學校硬是給掰成了重點中學。

然後很多家長又一合夥,将重點中學裏最優秀的師資力量聚集在一起,聚到一個班級裏。

有名的教師帶的班,搭配上優秀的任課老師,暗中又是形成了重點中學裏的重點班。

謝珞珞這一級,市政府市長秘書的兒子,一級好幾個局長的孩子都在這一年讀初中。他們更是将這種隐形重點班發揮到了極致。曙天中學十一班的班主任,是一個很有名的老教師,姓宋。去年帶的班級市裏中考前五名都在她班裏的,以及升學率,她所帶的班,就算平日裏你的成績在四十名開外,考高中考指标生也是綽綽有餘。

一個市裏每年指标生,總共就給三百個名額。

這就是典型的寧可當鳳尾不可當雞頭,家長們卯足勁兒要把小孩往宋老師的班裏送。有權勢的家長幾乎都送進去了。裏面的小孩也都各個是有錢人家的獨苗,從小學習奧數英語的,一個個都很厲害。

謝珞珞也被分到了這個班級。

餘澤要求了最好的老師最好的班,秦婉就給他弄到了最好的老師最好的班。雖然秦婉這人別的不行,但說話說到做到,這點兒還是能擔待得住。

拿到錄取通知書那天,餘澤捂着臉,獨自一個人哭了好久。

曙天中學的初一初二年級沒有月考,只有期中期末考。入學後的第一次考試要在十一月份後的期中考試。

在沒有考試之前的這段新入學的時間裏,每一個人都是新鮮的,沒辦法憑借成績來定位一個學生的表現。很多有錢人家的孩子,都是靠着權勢來鞏固自己在班裏的地位。

謝珞珞所在的十一班,這個現象尤為嚴重。

謝珞珞一入學沒多久,就被班裏的男生們私底下評為了班花。小姑娘越長越漂亮,紮着一個簡單的馬尾,劉海別上去,露出光潔的額頭大大的眼睛。雖然每天都穿着校服,襯衣鞋子也都看不出來什麽牌子。

但就是美,落落大方那麽一笑,就能讓很多男生想一晚上。

這個班花投票是學生們私底下搞的,在那個Q/Q還有種菜偷菜的年代。謝珞珞完全不知道這個投票,她沒有手機也沒有電腦,Q/Q號還是去年暑假,隋空給她申請的,一直放在那裏,就加過幾個小學的好友。

班上有個很喜歡拉幫結派的女孩,叫薛姿容,長得也很美,她爸爸是市裏的房地産大亨,家裏巨有錢,每天都穿着名牌,背着名牌包包,跟班裏各個女生男生搞好關系。

這個班花投票,薛姿容相當重視,小學時候她是在市中心小學上的,那個時候就是市中心小學的校花,上初中後更是看重這種類型的投票,為了繼續當班花校花,薛姿容還給班裏很多男生送了昂貴的禮物。

男孩子們答應着一定投薛姿容。

卻沒想到,當結果公布的那一天,薛姿容卻發現,自己的名字,并不是榜首。

榜首是謝珞珞。

她很生氣,也很沒面子,其實入學的第一天,她就注意到了班上有個女生長得特別特別好看,不是網絡上流行的精致小美人的長相,是那種上個世紀港圈裏,出彩利落的大美人模樣。

但家境好像不是特別好,穿的衣服什麽的,一看就是便宜的地攤貨,就連文具盒,都用一個木盒包裹着,裏面放上幾支筆。

薛姿容告訴了謝珞珞,她被評為班花。

謝珞珞稍微驚訝了一下,但很快,就轉過頭去拿出來課本。她淺淺地一笑,回應了一句“這樣啊”,薛姿容等了半天以為她要麽嬌羞要麽興奮,要麽也和她一樣對這個名號多麽多麽上心。

可是謝珞珞好像完全不在乎這件事,拿出書後,就平淡地回到了座位。

旁邊的男生們,又開始說謝珞珞是那種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女學霸。

薛姿容氣到直跺腳,班花的頭銜被搶了,并且每天給謝珞珞塞情書的明顯要高她好幾倍。很快,薛姿容就開始帶着班上的其餘女生,孤立謝珞珞。

謝珞珞第一次感受到自己被班上同學瞧不起,是在期中考試之前的兩個星期。

那時候仍然還沒有第一次大型考試,同學們對其他人的印象仍然來自于自身以及家庭。十一班的班主任宋老師是個很勢力的人,這個班裏的大部分學生家庭背景都相當可觀,自然而然給老師送禮也都成了習性。

宋老師會按照收禮程度對學生有區別的對待,送禮這種事兒,在當官經商家庭那真的是再常見過了,但餘澤卻完全不知道,餘澤和隋空那個階層的人都以為,只要把謝珞珞送進了最好的初中,一切都就萬事大吉了。

謝珞珞是焦副局長遺孀親自送了進來,開始宋老師還會對謝珞珞比較平等的對待。可時間一久,別的家長都送了禮,謝珞珞的家長卻從來沒給她送過。宋老師心裏難免會不平衡,慢慢的,自然而然就開始冷落了謝珞珞。

調位,把謝珞珞從前兩排逐漸往後調。

發新書新本子的時候,班上故意針對謝珞珞的女生将損壞了的那本發給謝珞珞,謝珞珞去找老師換,宋老師卻輕描淡寫一句,讓她自己去圖書庫換。

這些事,謝珞珞一點一點都感知到了,她感覺到周圍同學對她有敵意,但她只能小心翼翼掩蓋在內心深處,獨自一個人安慰自己。

要好好學習。

期中考試前的兩個星期,學校舉行了一個小型合唱比賽。

每個班級都要出一個節目,初一十一班準備大合唱《我的中國心》。

伴奏宋老師希望是學生來鋼伴,據說可以給節目加分。班會課上,班主任提出了有沒有同學願意上臺來擔任鋼伴。

十一班的小孩家庭條件都很好,幾乎都學過樂器。舉手報名的不少,老師統計了一下,讓報名的同學找個時間去排練廳,來比試一下。

謝珞珞也舉了手,因為她小時候是真的學過。

這些年餘澤一直希望給她買一架鋼琴,所以會經常帶着謝珞珞去琴行溜達。謝珞珞學什麽都快,并且過目不忘,即便是只有小時候學過鋼琴,但一直都記在心裏。

比試那天,讓全班同學過去,投票選拔。

最終選出來兩個人,謝珞珞成功入選。

另一個,則是薛姿容。

兩個人的票數持平。

班主任看了看投票,思索了片刻。

“這樣,今天也已經到時間了。”

“我們明天再抽個時間,過來,你倆再比拼一下,如何?”

謝珞珞點頭,比試這種事情,她就從來沒輸過,也不怕。

薛姿容卻明顯不樂意了,撅着嘴,但既然老師這麽說,她也只好皺巴巴點了點頭。

然而到了第二天,大家都在期待着今天下午的比試。班主任卻突然推開門,拿着一張紙,上臺說了一下。

“就,咱班的鋼琴伴奏,已經定下來了。”

全班嘩然。

謝珞珞也有些懵,不是還沒有比嗎?

班主任看了眼薛姿容,臉上挂着笑,說道,

“咱班薛姿容,來進行鋼伴。”

很多人都新奇了。一個個往薛姿容那邊看看,又往謝珞珞那邊看。

薛姿容一臉得意洋洋,仿佛早就知道了這個結果。

有同學不明白了,舉起手來,問,

“老師!為什麽不選謝珞珞!”

謝珞珞也眨着大眼睛,不明白地看着班主任。

班主任一副慈母的模樣,當着全班同學的面,對謝珞珞語重心長道,

“我們這個鋼琴伴奏,需要下午留下來,排練到七八點鐘。”

“考慮到謝珞珞同學的家距離學校比較遠,謝珞珞的家長也很忙。而薛姿容的父母可以更好地安排時間,這件事,最終商量,就還是決定放到薛姿容同學身上。”

謝珞珞前面的學生,轉過頭來,好奇地大聲問着謝珞珞,

“謝珞珞,你家裏幹什麽的啊?父母這麽忙!”

謝珞珞一愣,都還沒想好該怎麽說。

突然就有人,回應了前桌的問題。

并且聲音相當大,讓全班都能聽得見——

“她沒有爸爸媽媽!她只有一個哥哥,是開喪葬店的!”

“喪葬店,就是給死人辦後事的!”

那一刻。

全班同學,都向謝珞珞,投來了驚詫的目光。

登時,就有人開始私底下紛紛議論了起來。

“卧槽,喪葬店?那不就是,拉死人的?”

“不會吧,那她爸爸媽媽,是已經死了嗎?”

“開喪葬店那麽有錢嗎?她能進咱們班裏哎!”

“我老是覺得咱班班花其實挺窮的,她哥好像不是她親生的哥,我有個朋友原來跟她一個學校,據說她是她哥撿來的。”

“那她怎麽進來咱班的啊……”

“不知道,別說了別說了,班主任好發火了。”

“安靜!”

班主任瞬間板臉。

她收起了笑容,目光在班級裏轉了一圈,最終落在了謝珞珞的臉上。

小姑娘低下了頭去。

長長的辮子,落在肩膀前。

班主任說道,

“謝珞珞同學的家長,的确是幹着普通的工作。”

“但普通人普通的工作,也很重要。”

“我知道在坐的各位,家裏都是有背景的,但并不是全世界都和你們一樣有錢有權。世界上太多的人在底層艱苦地活着。我們不能對這些人抱有嘲諷的心态,我們要對他們保持平和的态度,敬畏每一個人。這個道理,我希望你們都上初中了,都應該懂得。”

班主任手一拂,準備離開。

下講臺前,她突然又伸出手,點了點薛姿容,

“行了,接着做作業吧,班委看紀律。薛姿容你出來一下。”

薛姿容站起身,在一衆羨慕與崇拜的目光下,甩着辮子,高傲地走了出去。

門一關。

全班又開始叽叽喳喳,有不少人趴在門板的玻璃窗上看,看到外面的同學,不一會兒就小聲地喊了起來,

“我靠我看到薛姿容的媽媽了。”

“好漂亮,好年輕啊!”

“人家爹是大老板,房地産大亨!怪不得,怪不得……啧啧。”

也有人,看向謝珞珞。

謝珞珞的前桌已經意識到了自己說錯話,正想要回頭,說句對不起。

可她剛回頭,卻突然就看到了——

謝珞珞趴在桌子上。

額頭抵着胳膊,手指下面捏着作業本的一角。

紙片被揉捏的很爛。

那一刻,仿佛有無數把無形的劍。

一下子穿透了青春期少女,懵懵懂懂的自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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