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可憐之人
可憐之人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
那雙讓我覺得緊張、不斷心跳加速的眼睛裏不知為何,竟現出一抹可惜和不忍的情緒。
我安靜地坐在床沿,由着喜娘安排我們喝交杯酒。海瑾天的面上同樣平靜,方才的可惜和不忍早已不見,像從未出現過那般。
海瑾天從墊着大紅喜布的托盤裏拿起一杯酒,手指修長,骨節并不突出,除了膚色較深以外,算得上是一只很好看的手。
我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伸出自己的手,我的手因為長期在家裏做各種活計,掌心裏滿是繭子,不硬不厚,卻實實在在的存在。
再加上長期燒火做飯,柴火時常将我的手紮出很多細小的傷口,就算今日喜娘将我的手用乳脂塗過,還是覺得粗糙。
可是在滿屋子圍觀的人的注視下,容不得我有更多的猶豫,我只能伸出右手,小心地從托盤上端走另一杯酒。
海瑾天面無表情地看了我一眼,在我身邊的床沿坐下,側身跟面朝着我,把一只長臂伸了過來。我也伸出一只手去,他的長臂繞過我的胳膊,将手中的酒湊向唇邊。
我的胳膊清晰地感覺到從他胳膊上傳來的熱度,不覺心裏一慌,我怕他看出我的異樣,趕緊也将自己手裏的杯子送到嘴邊,然後喝下杯裏的酒。酒水并不辛辣,是甜甜的米酒,不外乎也是為了讨個吉祥的意思。
喝完交杯酒,喜娘又端來一盤餃子,我聽話地夾起一個咬了一口,果然是半生不熟的,然後很無趣卻又不得不說出一句:“生的。”
滿屋子裏都是笑,大姑婆小媳婦的臉上都是客套的卻充滿喜慶的笑。喜娘笑得最為開心,連聲音都像是抹了蜜糖似的,讓人覺得發膩:“早生貴子,多子多福!”
我應景地跟着一起笑,不然,在滿屋子的陌生而喜慶的笑容中,我沒來由地覺得心慌。
早生貴子?一年都不見得活的過去,還指望生個孩子?更何況,我在許家,那麽久都不曾有過動靜。
我把目光移到一邊,不經意地,又撞上了海瑾天的眼睛。滿屋子的笑聲對他似乎沒有一絲影響,他整張臉都繃得緊緊的,尋覓不到半點喜悅的情緒。
他不高興?亦或是覺得又要害死一個無辜的女子,所以心懷內疚?
我來不及繼續揣測他的想法,沒一會兒,他就被請出去宴客,屋子裏的大姑婆小媳婦們也都散了去,到女客的席位上去吃上幾杯水酒。
喜娘跟一個海家的幫手仆婦留在房裏陪着我,順便拿了些吃食給我填填肚子。
我心口像是堆滿了大石塊一般,嘴裏也嚼不出酸甜苦辣,只吃了兩口饽饽就停了下來。喜娘笑着說:“新娘子是不是怕羞?現在不多吃幾口,待會兒姑爺回來,可就沒得機會才吃了。”
我笑,只說:“倒不覺得怎麽餓。”
喜娘也不勉強,說:“你也不是頭一回了,很多事應該不用我跟你說了,過會子我幫你散了頭,你就一個人在這兒等着姑爺回來吧。”
我點點頭,她就拉着我在梳妝臺前坐下。這是一個寬大、笨重的梳妝臺,應該是上好的木頭打成,抽屜上、拐角處都有雕刻精美的花飾,看起來就知道價值不菲。
本來梳妝臺該是出嫁的閨女家裏準備的陪嫁,只是我家裏無錢,頭一回是做童養媳,還用不上這些,這一次又是海家用銀子将我換了來,就更不會準備這些東西了。
梳妝臺很幹淨,擦的幾乎可以映照出人的影子,連上面擺着的大小妝格,都拾掇的很清爽,看得出上一個用這臺子的人,還是很愛惜的。
我開始猜想這是海瑾天哪一個娘子留下的東西,喜娘動手幫我拿下了鳳冠,開始絮絮叨叨地說:“海少爺呢,喜歡女子穿豔麗的衣裳,也喜歡女子笑,你要是想讨他歡喜,多笑笑就行了。”
喜娘顯然是了解我現在的處境,她倒也是一番好意,知道我家窮,進這海家,怕是要被欺負的。讨好了海瑾天,至少日子可以過的好一些。
“總之呀,什麽人什麽命,我瞧你似乎是太過冷清了,這樣不好,叫人覺得福薄。老太太跟夫人呢,都喜歡豐腴些的女子,你雖然瘦了些,不過多笑笑,倒也是讨喜的。能過好一天,好過過不好一天嘛。”
喜娘話裏有話,似乎是在告訴我,我這個樣子怕是不讨人喜歡的,可我早晚是會死掉的命,在衆人看來,我不過是個可憐之人,所以連她也心存憐憫了,于是出言提醒我幾句。
我接受了她的好意,照她說的樣子,笑着謝過了她,她見我領情,倒是連連誇我有眼力勁兒。
很快就把梳得結結實實的發髻全都散了下來,滿頭的朱釵首飾也都被喜娘小心的放進了妝格裏。
雖說我不怎麽識貨,卻也知道這些東西都不便宜,也看出這都是別人用過的。
我不是不忌諱這些事,只是都嫁進這種克妻的家裏,還被喜娘示意聽天由命,我再在乎這些忌諱,倒是叫人好笑了。
喜娘用梳子幫我把頭發細細梳順,還說:“倒是生了一頭好頭發,這般烏黑發亮的。”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好,于是只能笑。銅鏡裏映出我的臉,塗脂抹粉的臉上笑容雖然是僵硬的,但是真的有幾分像喜娘說的那樣,讨喜的很。
她幫我绾了個松松散散的後髻,把我的霞帔脫下來挂在架子上,打水給我洗了臉,把我面上的妝都洗的幹淨了,再打水給我洗了腳,讓我坐回床沿,就帶着那個幫手的仆婦出去了。
屋子裏剩下我一個人,我覺得松了好大一口氣,伸手揉揉已經覺得酸痛的脖子。
這間屋子很大,面向南邊,充足的太陽光從窗棱子裏照進來,把周遭價值不菲的家具都照的很清楚,每一個花紋都看得見。
我坐在那兒百無聊賴,看着屋內的光線從充足到昏暗,我站起來走到桌邊将所有的紅燭點燃,心裏又開始隐隐作痛起來。
唉,這海瑾天究竟會如何克人呢?是患病而死?還是意外身亡?
外間只知道他的二妻二妾都沒有活太長時間,可到底是怎麽去世的,沒有人知道。
我正想得入神,忽然聽見“吱呀”一聲響,我駭了一跳,猛地擡起頭往聲音傳來的地方看去,原來是門被人打開了。
“撲通”,我的心又跳了起來。我緊張的望向外頭的一間屋,是他進來了吧。
果然是他,一身大紅的長袍,腳步穩健,微黑的面上略見紅潤,想必是喝了不少酒。
他見我擡頭望他,也看了我一眼,接着走到圓桌前坐下,倒了一杯冷茶喝下。我垂下頭去,不敢再看他,卻能清楚的感覺到他的存在,讓我心裏繼續撲撲直跳。
“你為何會願意嫁進來?”海瑾天忽然開口,又讓我一驚。
他面色略見陰霾,似乎很不高興。
我有些不快,這算什麽,難道是我自己巴巴地想要來送死的?
“你以為我想這樣?父母兄長收了你家的銀子,上不上這個花轎,不是我能做得了主的事。”
似乎是聽出了我語氣裏含着的怨憤,停了一會兒,海瑾天沉聲道:“你從小就嫁人了,我以為像你這樣的女子,該是留戀先夫才對。”
我笑了:“你覺得我薄情寡義也好,覺得我想攀龍附鳳也好,身不由己這四個字,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的。”
又是一片沉默,他又喝了一口冷茶,忽然問道:“有沒有熱茶?”
我一時沒能反應過來,怔了片刻,才道:“有熱水,我來泡茶。”
頭先喜娘已經告訴我,外屋的牆格子裏有炭火爐,煨着一壺熱水。我起身走到外屋,能感到身後他在看着我。
我用手巾将銅壺從炭火爐上拎起,拿了旁邊放着的幹淨茶壺,放進一小把茶葉,沖進滾燙的熱水,然後端着茶壺走進裏屋,放在圓桌上。
我倒了一杯熱茶給他,霧氣袅袅,他用手捏着茶杯,說:“你不想喝?”
我笑了笑,說:“我不渴。”
他自己喝完一杯,說:“時候不早了,洗洗睡吧。”
我知道現在自己已經是他的娘子了,自然是要服侍他洗腳脫衣的。好在這些事情在許家的時候也常做,我就走到外屋的洗臉架子上拿了洗臉的銅盆,在裏面幹淨的冷水裏加上一些熱水,把棉布面巾放進去,端進去給他洗臉。
他早已經挽起了袖子,露出一截結實黝黑的胳膊。像他這樣養尊處優的少爺仔,不用赤膊下地幹活,自然是天生的黑皮膚了。
他自己絞了面巾,洗臉的時候,我已經去端了洗腳水進來,放在他腳邊。他看了我一眼,情緒不明,把面巾扔回了盆裏,坐在凳子上彎腰脫了紅色皂靴和白色的棉布襪子,把一雙很大卻又很瘦削的腳放進熱水裏。
我把他脫下的襪子和皂靴都放到床邊,拿了床踏板上放着的一雙很大的黑色厚底布鞋來,放在一邊,等他洗了腳好穿。
等我潑掉盆裏的水,把兩個銅盆都放回原位,再回到裏間,卻見他已經躺到了床上,睜着眼睛看向通紅的帳子頂。
我又開始緊張起來,走到最遠的長桌邊,正要吹熄蠟燭,床上卻傳來他的聲音:“我們家夜裏睡覺,不熄燈。”
我點點頭,小步小步挪到床邊,才發現我的手有些顫抖。我脫下一層紅色外衫,紅色旋裙,紅色繡花鞋,白色襪子,要脫中衣的時候,我的手停住了。
要跟海瑾天同床共枕了。他跟許楠不同,許楠是我小時候就認識的人,哪怕圓房的時候我也不覺得有什麽害怕和緊張的。
可我今日是第一次見到海瑾天,他讓我緊張的有些喘不上氣。不過回過頭想想,這世上那麽多的男女成親,幾乎都是成親當日才見到面。別人可以,我也可以的。
我咬咬牙,脫下了中衣,坐到床沿,一鼓作氣的躺上了床,心口兀自撲撲亂跳。
“你知道嫁進我家的女子,都活不了太長吧。”海瑾天又是冷不丁地開口。
“我知道。”
“其實我本不想再娶妻納妾的,可無奈父母有命,我不能做海家第一個絕後之人。我看你眉清目秀,目光澄澈,可是眉間微皺,似是吃過不少苦的人,總之,能有一天,我便會對你好一日。你有什麽要求,盡管跟我說,我雖是個粗人,可只要你說了,我便會照做。”
聽他的意思,應該是覺得我必死無疑了。我憋了一天的情緒終于噴湧而出,心裏的酸楚再也忍不住,只覺得鼻子發酸,眼睛發熱,接着,眼淚就汩汩地流出了。
我能不難過麽?我才二十二,可卻已被人提前看到了死期,我能不難過麽?
海瑾天忽的一下坐起身來,側着身子低頭看我:“你哭了?”
這不是廢話麽?你看不到我的眼淚已經止不住了?
我的恸哭似乎讓他覺得很為難,他好一會兒沒有言語,忽然伸出一只大手,把我臉上的眼淚毫不憐惜的抹掉。
“唉,我就知道,會是這樣。可事到如今,我還能怎麽做?如果能讓你回去,我自是讓你回去的……”
我幽幽道:“回不去了,我回不去了,家裏人親手将我送來,我再回去,他們也會想法子将我嫁給其他人,只要能換一文銀子,他們都會将我賣掉。”
又是一陣沉默,我聽見他嘆了一口氣,緩緩在我身邊躺下,伸出一只結實有力的臂膀,将我抱進他的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