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他是誰?
他是誰?
中學的時光好像很漫長,但比起小學來,又好像倏忽而過。等到長大以後再回頭望去,竟會覺得它短暫得再不能看清輪廓。
賀千回的高中仍是在同一所學校。這是一所重點中學,辦學理念定在小而精,這大大地限制了它每年招收的學生人數。再加上升上本校高中的,絕大多數都是原先就在這裏上初中的孩子,只不過經過了一輪中考的優勝劣汰,人數又減少了三分之一而已。
賀千回和吳恺軒當然順利升入本校高中部,并且,仍然同班。高二開始的時候文理分科,對于賀千回和吳恺軒這樣每一門科目成績都很好的學生來說是個難題。但賀千回沒有猶豫太久。她喜歡文科,覺得自己學起文科來比理科輕松很多,就坦然地報了文科班。
吳恺軒則比她為難很多。男生上文科班,有時候是一件頗為需要勇氣的事情,盡管實際上男生學文科比女生更有優勢,但也許從此以後,就背上了不夠聰明的烙印,将來上大學時的專業選擇也少了不少。
吳恺軒的父母以及學校的老師都希望他上理科班。吳恺軒來問賀千回的意見,賀千回說:“不用想太多,選擇你自己所喜歡的,這樣才能做你自己喜歡的事情啊。”
吳恺軒就義無反顧地報了文科班。他喜歡的是什麽,他當然知道。
于是,他們倆繼續同班,中學六年,從始而終。他們倆仍是最要好的朋友,形影相随,無話不談,但也僅是這樣而已。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有某個誰忽然發現,賀千回和吳恺軒其實長着一對夫妻相。賀千回仔細想想,好像的确有點兒那個意思。吳恺軒也是大大的眼睛,很深的雙眼皮。他們倆這樣的眼睛,如果一瞬不瞬盯着你看的話,會讓你覺得含情脈脈,一不小心就要呼吸短促。
但賀千回覺得她沒有吳恺軒那麽漂亮的鼻子。吳恺軒的鼻子又高又直,而賀千回最自卑的就是自己的鼻子,她嫌自己鼻梁太塌。其實賀千回的鼻梁只是不很高而已,算不上塌。她的鼻尖翹翹的,使她的整張臉看起來好像老是在愉快而柔和地微笑。後來吳恺軒對她說過:“正是因為這只鼻子,才讓你這麽這麽像漫畫裏的小女孩兒呀!”
女生們私下裏打趣賀千回說,如果她将來嫁給吳恺軒,他們再生個女兒,一定漂亮得光芒四射。這一條賀千回還挺同意的。她知道女兒往往像爸爸,而吳恺軒會是個足夠清秀的爸爸。
賀千回有一個長她很多歲的大表姐,是她心目中最漂亮的女孩兒,比許多明星都漂亮。她就有一雙不輸于賀千回的美麗大眼睛,以及賀千回所自恨沒有的挺秀鼻子。賀千回偷偷想:如果我跟吳恺軒真的有一個女兒,大概就會長得像表姐那樣漂亮了!
高三那一年,電視裏熱播張紀中版的《笑傲江湖》,吳恺軒告訴賀千回說,男生們都在議論着,裏面的小師妹岳靈珊,長得真像賀千回。
通常說一個人像另一個人,往往要看角度,并且審美也分性別。賀千回就沒有聽見女生間傳出過這樣的觀點,而她自己也并不這麽認為,最大的原因就在于,她還是沒有苗乙乙那麽挺秀的鼻子。
但賀千回心裏面高興得唱起了歌兒。那一版《笑傲江湖》裏三個同令狐沖有過情感糾葛的女孩子裏,她覺得小師妹岳靈珊是最美的。可惜關于這一點,她始終沒有找到太多的共鳴。大家通常都覺得任盈盈最美,賀千回的父母覺得最好看的是儀琳。但賀千回固執地最喜歡岳靈珊。
大家繼續地總結賀千回和吳恺軒的相似之處。學習都好自然不在話下,其他的譬如說,他們都極有語言天賦,作為南方孩子,卻能夠自自然然說一口标準而動聽的普通話,以及出色的英語口語。實際上把一種語言說得标準并不那麽難,難的是要說得動聽。賀千回和吳恺軒就是能把一門語言說得動聽的那種人。
Advertisement
又比如說,他們都很有表演天賦。他們學校的英語組和語文組常常組織戲劇比賽,賀千回和吳恺軒總是配戲,當然,不一定要配夫妻或戀人,也演過母子、父女、師生、兄妹、姐弟;喜劇、正劇、悲劇,世界名劇或者自編自導,嚴肅深沉的,無厘頭惡搞的,他們全都試過,難得的是每一次合作都天衣無縫,為他們班奪得了無數獎項。
因為覺得他們倆太相似,同學們還安排過一次對他們心靈感應程度的測試。那時賀千回是班長,每周一下午的班會只要班主任沒有特別要求就由她負責。同學們都極愛班主任沒有安排的班會,因為賀千回總是有太多鬼點子,把個班會搞得有聲有色。她安排過K歌比賽,組織過接句子游戲,或者遇到學校有什麽活動該怎麽參加,就拿到班會上讨論,讓大家各抒己見百家争鳴。本來他們整個年級就只有不到100個人,再分成三個班,每班就只有30來人,小班的同學感情自然更容易輕松融洽,遇到有大型文藝演出之類的,差不多全班人都能攤上一個角色。
這一天的班會,賀千回站在講臺上,揉揉頭發說:“同學們,幫幫忙吧,我已經江娘才盡,想破了腦袋都不知道這節課還可以幹什麽啦!”
這一通大實話讓全班同學訇然捧腹,然後紛紛合計,最後一致同意,模仿娛樂節目裏的心靈感應游戲,就是請一對同學到講臺上去,彼此背對背站着,側對觀衆。他們分別拿一摞一模一樣組合的書,當臺下的同學喊“一二三”時,就同時舉起其中的一本書,共做十次,看會有幾次是同時舉起同一本書的。
他們班總共也只有9位男生,于是就測了9對,賀千回理所當然地被同吳恺軒分在了一對裏。而測試結果,他們倆竟然總共出現了8次吻合的狀況,心靈感應率高達80%!
這一時之間便在全年級裏傳為佳話。同學們的讨論,私密而公開,暧昧而熱烈。吳恺軒喜歡賀千回,這簡直已經不是秘密,而賀千回喜不喜歡吳恺軒呢?幾乎也是一定的了吧?
對于這件事情,賀千回只是聳了聳肩,一笑而過。她心想:看來吳恺軒和我還真是像呢,但是這麽一來,我又怎麽可能喜歡上他呢?那樣豈不是會就像是喜歡我自己似的?同理可證,他也應該不會喜歡我吧。而且,他從來也沒對我表白過,喜歡我,從何談起?
她想起了《呼嘯山莊》。在凱瑟琳的那段驚心動魄的表白裏,她說,她愛希拉克利夫,因為他比她更像她自己,他們的靈魂是用一模一樣的材料做成的。對于這一點,賀千回始終不太理解,或許也是她太不會欣賞自己吧?總之,愛上一個同自己很相似的人這樣的情感,是她這顆心從未有過、也從未想要去嘗試的體會。
賀千回還想起了有一段時間,通常每天晚上下自習後都和她一同回家的女孩子請了病假,這樣一來,跟她從頭到尾都會同路的同學就一個都沒有了。那個女同學請假的第一天晚上,吳恺軒就對她說,他認識一個師弟,住得離賀千回家很近,要賀千回務必同他一起去認識這位師弟,好放學後一起走。
賀千回其實只是怕鬼,從不怕人,這大約同她從小到大都沒有遇到過被壞人欺負的情況有關。而回家的一路上都是有人的,她就并不在乎自己一個人走。她堅持地謝絕了吳恺軒的好意,雖然仍是發現那段時間裏,下晚自習回家的路上,一直有一個同校的男生不遠不近地尾随在後面。那就是吳恺軒替她安排的護花使者吧?
因為這件事情,賀千回認定了吳恺軒絕不喜歡她,因為喜歡一個人,就一定會為了對方身邊的異性而吃醋,而吳恺軒不但不會,還大加撮合。如果這是愛情,未免也是一場邏輯悖反神經錯亂的愛情。
那時候,賀千回還不懂得,吃醋在愛情裏只是太初級的東西。真正的長情大愛,是寧願失去對方、寧願自己受折磨,也要對方一切安好。
另一方面,賀千回又覺得,她跟吳恺軒也未免太熟悉了。他們倆在一起這麽久,兼之作為男孩子來說,吳恺軒有一副超乎常人的記憶力。他竟然記得賀千回說過的每一句話——至少,就賀千回記得的一切而言,他全部都記得,還有一些他所記得的,是賀千回自己都已經忘記了的。他因此而了解賀千回每一條蛛絲馬跡的喜惡和習慣,答應過賀千回的事情、或者賀千回要他做而他根本不需要答應的事情,他也從沒有不做到過。
他有時候會讓賀千回覺得,是不是自己要星星月亮他也會愣頭愣腦地想辦法去摘呢?好在賀千回從沒有動過這樣的心思,畢竟這樣的心思,不是只能對男朋友才能動的麽?
說來奇怪,在他們的中學時代裏,倆人在一起發生過那麽那麽多的事情,賀千回都只剩下模模糊糊的印象,唯只一件事情,讓她記憶深刻。
那是有一個周末臨時加了補課,補課後還拖了堂,于是賀千回一下課就迫不及待地走了。她那時正在中央八臺追看《綠衣紅娘》,如果不及時趕回去,恐怕就要演完了。
回家的路上,賀千回一個勁打噴嚏,任她怎麽揉鼻子都停不下來。同行的女孩子聽着都替她難受,在一旁巴巴地幫她分析:“你說,你是過敏了,還是有人想你太多?”
賀千回搖頭,捏着鼻子困難地說:“管它為什麽,我只想趕快回到家,要一塊紙巾!”
轉天再見到吳恺軒,他眼神靜靜地望着她問:“那天補課放學後,你去哪兒了?還是走得太快?我一直在找你,怎麽也找不到。”
賀千回頓時大拍腦袋,在心裏高呼慚愧。因為平常他們倆都要回家的時候,就會天經地義地一起走,根本就不用專門約。但是那天臨時加的補課,感覺同平常非周末的每一天都太像,加上賀千回太心急,就生生把吳恺軒忘掉了。
賀千回忽然想起那天打個不停的噴嚏:是有人想你太多嗎?
她甩甩頭,對自己說:禁止迷信!
總之,賀千回覺得她和吳恺軒的關系,最暧昧的情況,就是有一點像傳說中的青梅竹馬那樣的味道。豆蔻年華的賀千回已經開始不相信青梅竹馬的愛情。她相信青梅竹馬是能夠孕育出深入骨髓的感情,但那不是愛情,而是親情。
古代裏青梅竹馬的愛情之所以能夠成功,一是因為那時的人們被極大地限制了同異性相處的機會,例如小蠻女郭芙之所以一開始能受武氏兄弟青睐,那是因為這哥兒倆除了她就沒人可愛;二是因為成功的婚姻所倚賴的,也往往是一壇陳年老酒般濃郁的親情,青梅竹馬同婚姻在這一點上,恰巧匹配。
想到這裏,賀千回忽然有些觸動。其實,掰開指頭算一算,她同吳恺軒又認識了幾年呢?如果連他都不可能,何方宇又算怎麽回事?
賀千回呆呆地出了一回神。她覺得,吳恺軒和何方宇這兩個人,好像相似點也很多。不是如同吳恺軒和賀千回相似的那種相似,而是他們對她的态度和方式,處處都顯着一份同樣細致入微的體貼。
賀千回想着想着,思想便悠悠然游離開來,完全轉在了何方宇身上,而後,她又忽而釋然地對自己微笑起來。這些年來,她總是會想起自己小的時候對何方宇的喜歡——或者說——記得,刻骨銘心地記得,對何方宇的喜歡。可是,一直記得那份喜歡,不等于一直喜歡呀。再說,誰又知道那時的喜歡,就是真的喜歡?
賀千回托着腮,擰開鋼筆,在日記本雪白的一頁上寫下了這麽幾個字:
“記得當時年紀小。”
何方宇四年大學畢業,直接保送上了本校本專業的研究生,他依舊留在T大裏。賀千回高考之前,他研一的暑假已經開始,便直接從北京來到賀家看她。那幾天高三全年級已經停課,由學生們自己在家做最後準備,只是中間召學生到學校開過一次會,作考前動員,并交待各種注意事項。這天因為只是開會,需要在學校裏待的時間不長,何方宇就送了賀千回去學校,順便看看她的校園,然後等着她,一起回家。
說起來,這麽多年,這還是何方宇第一次來到賀千回的學校。賀千回在階梯教室裏開會,何方宇自己四下裏轉轉,估摸着時間差不多了,就走到附近接她。
他透過大大的玻璃窗,看見講臺旁斜放着一臺陳舊的鋼琴。他聽賀千回說過,初二的一整年,她每天清晨在這裏彈奏,每天,一個小時。他想象着那樣的情景,也想象着會不會有許多男生假裝從這裏不經意路過,然後也這樣透過玻璃窗,看着那個渾然不覺沉浸在自己的音樂裏的女孩兒。
後來,何方宇問賀千回:“妞妞,你們開會的時候那個坐在你旁邊、同你說話的時候會直勾勾看着你的男孩子,他是誰?”
吳恺軒也問賀千回:“千回,咱們開考前動員會的時候,那個跟着你來學校然後又跟你一起回家的大男生,他是誰?”
對何方宇,賀千回的回答是:“他是我最好的朋友而已。”
對吳恺軒,賀千回的回答是:“他是我從小一起長大的最親的哥哥,雖然沒有親緣,但是水濃于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