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帶着回憶去流浪
帶着回憶去流浪
時間走到了晌午,心晴灣裏的客人多了起來。老板娘也加入了蕭滢,兩個漂亮女孩兒一道,笑臉迎人。老板娘自然比蕭滢更老練不少,張璟不懂法語,但聽得分明她的英文說得十分流利且頗為地道。在北美住得久了吧?已經是得心應手的生活。而他呢?哪裏才是家?
離開的時候,張璟并沒有召喚正跑前跑後的蕭滢,而是自己走到櫃臺去結賬。——真是體貼的客人!蕭滢在百忙之中瞥見,感激地想。
張璟把信用卡遞給老板娘,看她麻利地收了款,再陽光燦爛地雙手托卡遞還給他,連同收據一起,請他簽字。
“謝謝你。”張璟對她說。
老板娘臉上的笑意便更深更甜,盈盈然麗如春花:“不客氣。再見!”
張璟微微一笑,并不也回說“再見”,而只是落寞地轉身。才邁開腳步,又聽她在後面用溫暖的聲音補充了一句:“祝你幸福!”
張璟沒再回頭,只揚一揚手表示致意,便徑直走向了大門。出了門,他卻忍不住再回頭望了一眼,見老板娘正略側着面龐笑意盎然地向誰熱情地說着什麽。她對面的那個人,一定正如沐春風。
他默默伫立了幾秒,終于轉身離開,不再回頭。
寂寞的滋味,不是沒人陪,只怪咖啡喝不醉。
蕭滢收了幾個帳單,兼有點單,回到櫃臺來處理。看着外面已然消失了張璟身影的街道,她湊到老板娘近旁,鬼頭鬼腦地說:“嗳,我怎麽覺得,那個人好像是專程為了問你那個問題才到咱們店裏來的?可你又不認識他,對不對,千回姐?真是奇怪!”
老板娘——賀千回——聽了這話,聳聳肩表示不得而知。她雍容地用一支仿古珠釵挽一個簡單的發髻在腦後,得體地點出自己少婦的身份。比起五年前來,她恰到好處地豐潤了一些,素顏無妝一如往昔,在青春方盛的臉上靜靜地綻放着的,是從不需要刻意彰顯的美麗。如果說少女賀千回清秀甜美宛若出水芙蓉,那麽少婦賀千回則豔麗飽滿恰如五月裏的郁金香,風致楚楚。
在幸福的婚姻裏滋潤着的女人,就該是這樣的吧?
張璟寂寂然向他下榻的青年旅館走去。正午的太陽把他的影子捏成一團束在腳下,使得他越發顯得孤單,連個虛幻的伴兒都沒有。
下一步,他該走向哪裏呢?五年了。苦苦追尋了五年的心願看似已然了結,可為什麽,他現在連生活的重心都再也找不到?這樣的狀态,該怎麽活下去?
研究生二年級的時候,張璟開始緊鑼密鼓地準備出國。托福,GRE,PS,推薦信……他的生活被分割得支離破碎,又被填充得滿滿當當。導師不無惋惜地問:“你為什麽不等一年再申請?到時候你既能拿到P大的碩士學位,也能申到更好的學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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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璟悶聲說:“我實在很想出國。對不起您,老師。”
他拿到了幾所美國學校的offer,卻并沒有去其中最牛的那一所。他對比了BBS上過來人們的經驗,選擇了愛荷華州的一所學校。要說那也是所很不錯的學校,但在國內的知名度不太高,所以不是能讓父母四處炫耀的選擇。
而且,那是一個荒涼空寂的地方,大多數中國人,尤其是從大城市出來的中國人,不大能夠忍受那樣清靜到無聊的生活。就在張璟坐上飛往美國的飛機的當時,就有一名男生,因為整整一年都不能适應而患上了憂郁症,只好退學,正在飛回中國的途中。
可那是愛荷華州啊,《廊橋遺夢》的故事,就是在那裏發生。
雖然并不迷信,有時候卻拗不過自己一顆固執的心,明知不成道理卻還要倔強着去執着,那個曾經成就了一個已婚婦人和天涯浪子一生一世唯此一次的真愛的地方,也許暗藏着某種玄機,能夠給他一個美滿的結局,彌補上那個令多少人心碎落淚的遺憾。
當然,這些都是虛的東西。他最終決定去那裏的最重要的原因,在于當地消費水平低,而獎學金額卻高。
臨行之前,數不清多少撥兄弟輪番給他餞行,而吳恺軒那一頓,卻是只有哥兒倆。兩個人在一家小店喝酒到半夜,醉得狠了,不知說了多少糊塗話。就是那一晚,吳恺軒才知道,原來賀千回已經把關于張璟的那段記憶徹底删除。
張璟笑得眼淚都出來了:“你……你這傻B!我還以為你們倆是多他媽了不起的知己呢,敢情,敢情你什麽都不知道啊!哈哈哈哈……”
吳恺軒紅了眼,犟着嘴不服:“你說,我憑什麽知道?我怎麽就該知道了?哦,她跑來告訴我:我失憶了,不記得張璟了?那還算他媽哪門子的失憶?你這傻B,你才傻B呢!操,醉得連腦子都不好使了!”
張璟一仰脖又下去了一杯,才又指着他的鼻子問:“那你算什麽朋友?這麽久了,你們該說過多少話?居然連一點蛛絲馬跡都沒探出來?”
吳恺軒也粗了脖子:“我怎麽就該探了?我他媽的她不跟我提你,我吃飽了撐的跟她提你?人家已經結婚了你知不知道?你到底明不明白?我跟她提別的男人,算是他媽的怎麽回事啊我?”
張璟沒反駁他,只低着頭呼哧呼哧喘着粗氣,那樣子像是馬上要操刀子上場打架。吳恺軒不去管他,自顧自恍然大悟:“我算是明白了,你根本也沒真把我當哥兒們!單獨請吃飯,不過是想套我的話。靠!你他媽別癡心妄想了!你給我滾遠點兒,給我離千回遠點兒!你丫的就是一禍害!千回不吃不睡的樣子你見過嗎?都是你害的!你是哪根蔥啊就跳出來禍害她?你省省吧,別再害人了!我可算是想通了,P大怎麽就留不住你了?你跑到他媽的美國去,就是想再去禍害她,是不是?我沒說錯吧?我告訴你,你去,趕緊的,快去!丫的人千回壓根兒就不在美國,你就找去吧你!哈哈哈哈!怎麽着?算盤落空了吧?白忙活了吧?我告兒你,你該!”
吳恺軒的笑聲變調得刺耳,張璟的耳朵嗡嗡的,滿腦子只聽見了一句話:“千回不吃不睡的樣子你見過嗎?”
千回不吃不睡的樣子……
千回不吃不睡……
不吃不睡……
千千,原來你這麽愛我!這麽這麽地,愛過我!我沒有誤會,沒有被欺騙……張璟覺得那灌了一肚子的酒精正獵獵地燃燒起來,多燒掉一分,他便清醒一分,他越來越清醒地忍受這五內俱焚卻又春暖花開的滋味。
半夜三點鐘,兩個男人互相攙扶着,畫着8字往學校走。大街上空空蕩蕩的,像是早已荒廢多年。人說,愛上一座城市最好的方法,就是在那裏談一場刻骨銘心的戀愛。張璟算是在這座城市裏談過一場刻骨銘心的戀愛了嗎?可這座城市,要他如何去愛?如何去愛!
吳恺軒一路哼哼唧唧的,臨到校門口,忽然清了清嗓子,高聲說:“下面,由我為我哥兒們張璟,點唱一首熊天平的《雪候鳥》,歡迎收聽,謝謝!謝謝!”
張璟啞然失笑,一時間卻又忽然淚流滿面。他淚流滿面地聽吳恺軒混亂地反複唱:“我又回頭去飛,去追,任往事一幕一幕催我落淚,我不信你忘卻,我不要我單飛,沒有你逃到哪裏心都是死灰……”被酒精燙壞了的嘶啞的歌聲,苦澀的,像一枚在不應該的季節裏被摘下的果實,再也沒有了甜蜜的機會。
畢業生撒酒瘋的舉動,在暮春的校園裏甚是尋常,因而并沒有人出來幹涉。但吳恺軒也終于唱累了,一屁股坐在旁邊的路牙子上,摟着張璟的肩膀沉聲說:“大哥,我丫的傻B喝醉了說話重,你別介意。你是我哥兒們。”
張璟到美國後不久,便搬出了相對昂貴的學生宿舍,住進校外一處便宜的公寓,因為便宜,條件也比大多數中國學生的住處都更差一些。他每周買最簡單的食材自己做飯,後來買了一輛車齡頗長的二手車,就開始去中餐館接活兒送外賣,這樣子還常常有當天的剩菜發給他,既掙了錢,買菜的開銷也省了很多。
但在美國的留學生要到校外工作,所受的限制很不少,為了避開這些麻煩,當然也是為了逃稅,他偷偷摸摸地去上班,等于是在打黑工。因為這樣子,有時候走到餐館門口,看見有熟人在裏面用餐,就只好躲在外面等。這個地方有着極長極冷的冬天,這樣的時候,最是難熬。
其實張璟所認識的所有中國留學生裏,沒有人這麽自苦。大家都拿着全額獎學金,養老婆孩子都不成問題,何況他一個單身漢?于是張璟在大家心目中,貪財,小氣,不合群。
誰能理解他呢?
和大家所想的一樣,在美國,張璟應該算是最有錢的那一類留學生,但大家所不知道的是,他并不小氣,因為他同時也是最花錢的留學生。每當一有假期,他勢必外出旅行,一個人,跋涉天涯。
兩年多的時間裏,他平常永遠加班加點拼命工作,盡其所能地攢出假期來,把美國略有規模的城市幾乎都走了個遍。他不是不記得那個醉酒的夜晚,吳恺軒似乎對他說過,她壓根兒就不在美國。但當時兩個人幾乎是在吵架,對不對?而若要他再去追問吳恺軒,他問不出口。吳恺軒那番不知是真是假的斥責,無論如何,一定是發自肺腑。他知道吳恺軒不讓他再去打擾她,他知道誰也不會贊成他再去打擾她,他知道自己的的确确已不該再去打擾她。
但他總是無法相信,她是真的忘了他嗎?如果她愛他,哪怕只有他愛她的一半那麽多,他就不能接受這個說法。千千,把我的腦子打成漿糊,再用來寫字,寫出來的也只會是你的名字。如果是這樣——我自己知道,一定是這樣——你又怎麽可能忘得了我?那麽輕易地,就忘得了我?
他不能在心裏揣着這個結過一輩子。他會食不甘味,寐不安寝。他會死不瞑目!
而他自己也知道,他有多麽自欺欺人。一個人真的是可以這樣就找得到的嗎?世界這麽大,即便他真的處處走得到,又怎麽可能閱盡所有人?
但他不在乎,只要去做就好,退一萬步,就算是在考驗他們之間的緣分吧。當一個人沒有忘記另一個人的時候,就總會覺得他們的緣分還沒有到頭,而這種感覺總是能成功地讓張璟幾乎因為興奮而開心起來。事實上,這項艱巨而龐大得無法想象的工程仿若他的強心針,使得他像一頭時時上足火力的馬達,精神亢奮,來去如風。他享受這個過程,生活充滿了意義,沒有絕望就是幸福。
他甚至不知道假如有一天真的見到她,自己到底該怎麽辦,該說些什麽,該怎麽說……然而那是下一階段的任務,不是應該現在來想的。目前唯一的任務只是,找到她,找到她!
兩年之後,他開始跑加拿大和歐洲。通常是頭一個假期到加拿大,順便簽返美簽證,下一個假期就正好利用這個簽證去歐洲。他辦各種簽證已經輕車熟路,當別人罵罵咧咧渴望世界大同簽證消失,他卻幾乎懷一絲相反的情緒。
不是因為太熟練而不在乎,而是因為多一分艱難也就多一分意義。這是他幸福的源泉,望世人寬恕。
吳恺軒要結婚了。熱心人牽的線,同學的同學。雙方見過面,沒什麽不合适的,那就結吧。
張璟收到消息,上了msn去恭喜他。吳恺軒說:“多謝多謝!婚禮定在六月份,回來參加不?”
張璟剛打了個“不好意思”,想想又删掉,改成:“看情況。賀客多不多?多了不少我一個,少了我去捧場。”
吳恺軒看了看他的簽名檔,幾年沒有變過的:心有千千結。他斟酌半日,索性給他發了這麽一段兒:“你丫就套吧,真夠婆婆媽媽的!她不來。小丫頭跟你一樣,一走就再也沒回來過。都是他媽的白眼兒狼,吃了洋人的面包就忘了本兒了!”
張璟目光發直,死死地盯在吳恺軒那一句話上:“一走就再也沒回來過。”
他自己一次也不回去,他知道是為了什麽。那麽她呢?她為什麽也不回去?
是真的忘了?還是忘不了?
吳恺軒等了好一會兒,只見張璟的頭像亮着,卻不見回話,看起來木木癡癡的樣子,大男人也受不了這一下。
吳恺軒長長地嘆了口氣,打了這麽一串字:“加拿大,蒙特利爾,Sunny Green(心晴灣)。”
讓他去吧。吳恺軒關了msn,心情蕭索滄桑恍如秋潮。自己始終不能走出的那一步,難得他有勇氣去走。自己永遠也無法實現的夢想,現在起一并交托給他,從此就可以輕輕松松了無牽挂地,去做別人的丈夫。
随候鳥南飛
風一刀一刀地吹
你刺痛我心扉 我為你滴血
你遺棄的世界 我等你要回
我不想南飛
淚一滴一滴地墜
我空虛的雙臂 你讓我包圍
我有過的一切 你給的最美
我又回頭去飛 去追
任往事一幕一幕催我落淚
我不信你忘卻 我不要我單飛
沒有你逃到哪裏心都是死灰
我又回頭去追 去醉
就算我追到最後只剩冰雪
天都為我傷悲 冷的愛快枯萎
任漫天風雪覆蓋
我的心碎
——熊天平·雪候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