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飛過圍牆,大宅裏簡直另個世界。燈火輝煌,人聲喧嘩,狂飲濫賭,浪笑遍廊。對對紅燭道道金光,每一間屋子每一個回廊每一道角門,沒有一個暗處,軍士的盔甲反光,映得整個宅子在剛剛落下的夜幕中亮如白晝,叫人恍惚了時間失了睡眠;到處都有聚集成群、狂歡得恍惚的人,三五也好,十餘也罷,足足五進還帶後花園的宅子裏,賭攤四五,牌九七八,更不要說擺滿珍馐美馔的圓桌和潑灑瓊漿玉液的地板;一時歡呼押大押小,一時賭輸的摔杯、賭贏的狂笑,還不知道衣衫盔甲擠壓着的是什麽,稍微一看,只看見抱着女人。看得見的地方是如此,那還不見的廊後廂房裏,只見紅帳子,只見粉燈籠,只聞陣陣真真假假不知為何的調笑,官爺,大爺,将軍,再往下唐棣不願再聽了。
她不知道這算是污糟還是恥辱,也許因為是恥辱所以污糟,因為污糟而更加恥辱。畢竟一個壽陽城,哪裏來這麽多婊子粉頭?有時是事已至此,有時叫迫不得已,有時笑也是淚,有時哭也哭不出。
“來人!”
忽然,正面一間大堂屋裏傳來一聲粗豪的喊聲,
“去取那張彥範家的玉雕來!快去!”
又是一陣笑聲,立刻有人領命去了,二人也跟着飛去。唐棣甚至覺得自己那對金龜子的眼睛都看見了房間裏橫陳的種種□□。
不堪入目的東西總是在入目之後才知道不堪。
兩人跟着領了命的軍士往後走,出到三進又往西去,直到一間窗格細小木門厚實的平房前。平房後面就是牆,左右兩側與正前方都人站崗,火把之多照得唐棣都懷疑自己小小的身軀在地上也有影,可見是庫房重地了。只見軍士上前,與守門的寒暄幾句,掏出鑰匙便開了門,二人幾乎貼在地上,低低跟了進去。
軍士顯然對倉庫擺放十分熟悉,未幾便拿到東西離去。兩人附在架子上,等門一關人走遠,立刻現了人形,站在重重寶藏之中——黑暗中唐棣只能看見輪廓,還不知道是什麽東西,忽然一道幽微光線從身後照來,她一側身,看見是霓衣取下了腰間的那顆綠寶石,權作照明。綠寶石本身不是什麽招搖的東西,平日裏從不發光,略有反射,與霓衣的金邊白衣也相得益彰,從不掩蓋物主人的美貌,此刻的光芒自然也不炫目。然而照在這一室的珍寶上,卻弄得四壁輝煌燦爛,簡直比剛才那正屋大堂還璀璨幾分,可謂珠光寶氣,無所不具。一眼望去,不知從哪個商棧裏搶來的結實木架上,銀酒壺上鑲瑪瑙,金酒樽下據象牙腳,一排排,一堆堆,像是論箱搶來的。同樣成山的還有各式玉雕,人像山水,飛禽走獸,甚至還有玉雕的豬圈——如果她沒看錯的話——這是什麽精致的浪費、奢侈的炫耀?大量的字畫堆在一側,既沒有時間打開來看,也沒機會去知道是什麽人畫的,只能從泛黃的絹本看出年代的久遠。
還有夜明珠,還有象牙雕,還有古瓷盤,還有鑲貝漆器,還有青銅鼎尊,應有盡有,如同将方圓百裏上下千年的東西,全部收納一處。
她聽見霓衣在身後輕輕說了一聲:“真是光輝明亮。”接着嘆了一口氣,“又是如此龌龊肮髒。”
她苦笑道:“許多人生在世上,所求也不過如此。”
“求這些又有什麽用呢?”她轉頭,見霓衣正在打量一個青瓷小盞,身飾蓮瓣紋,黑邊天青釉,被白皙修長的手指捏在手裏,人物相得益彰,靜谧雅致,“求這些玩意,難道可以帶到你們地府裏去消受?”
她搖搖頭,“這樣的人,連水也得不到喝一口,怕只能在油鍋裏上下了。”
“可他們還是求啊,難道就因為可以換的銀子多,就算價值高了?和這城裏行将餓死的百姓和已戰死的士兵相比,這些東西就較為珍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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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之人,何嘗在乎過別人的命?也許只在乎自己的,到了威脅自己的性命的時候,這一屋子的寶貝都是可以抛棄的。”
霓衣笑着搖頭,“我是不明白的,我能理解他們這樣想,這一步,到那一步。但我不會懂得,在他們心目中為什麽這些東西比人命更珍貴,一時欲望熾盛,聲勢盛大,權力在手,就追求財富,追求地位,追求城池在手,萬乘之國,走向最強,走向至高,為此不惜代價:可對于凡人,失去性命,什麽都不存在了啊,死在那巅峰之上,巅峰也不是你的,巅峰只是巅峰自己而已。”
唐棣咂摸這話,忽然有了自己曾是一個凡人的自覺,“也有的人不這樣,他們可以犧牲性命,為了別的東西。”
霓衣看她一眼,“比如?”
“名譽。”
霓衣一笑,“沽名釣譽原來還需要這麽要緊的釣餌。”
她一愣,思索起這話來。霓衣則繼續在架子間尋找可能吸引無極派的東西。
“那麽魔界呢?”她突然開口問道,“沒有這樣的事?”
這下換霓衣一愣,想了想道:“也有。不過——”
“不過?”
“它們也會去尋一些寶貝,那些它們想要的‘至寶’。”
“‘至寶’是?”
霓衣聳聳肩,“有強大法力的,或者能讓它們更強大的。”
“那與凡人之所願也沒有什麽區別。它們肯付性命的代價嗎,為了追求這些至寶?”
霓衣一時語塞,似乎在想有沒有這樣的事,似乎在斟酌要怎麽說,“也許吧。有的會,有的不會,有的會半路停下。”又笑着輕輕搖頭,“說起來也是,三界衆生都有自己的欲望,究其本質,也沒有什麽區別。我不過是覺得,性命和什麽至寶至貴相比,要麽無法相比,要麽不該相比。”
“那要是能挽救性命的東西呢?”
她也不是故意要問,語氣柔軟也不像擡杠,但突然就想,好像這一刻兩人不是在危險的敵軍巢穴裏搜索藏寶,而是在什麽安全無虞的地方聊不相幹的事。
霓衣聞言轉過來看着她,認真道:“那你覺得呢?”
也不是故意把球踢回來,而是真的想知道。
“我覺得——我覺得也是不能比,不該比,沒有人,沒有操作使用它的生靈,寶物也不過是石頭金屬罷了。比如,”她擡擡下颏,“你那綠寶石,還有你那佩劍,好看,厲害,可是并不會比你人貴重,不比你重要。”
霓衣沒有說什麽——也許本來要說,還來不及,短暫的瞬間之內,唐棣看見她丹唇微啓、卻沒有什麽聲音傳出來——繼而外面傳來的一聲懷疑的“嗯”和開鎖的聲音将二人吓醒,兩人立刻變回飛蟲。只見是個守門的軍士,大概是察覺了裏面的光亮,進來查看。兩人趁機從窗子飛出去,往堂屋去。
到得堂前,兩人從屋頂的瓦片縫隙間投入視線,看見一個年輕的軍官站在中間,座上只有個強壯的中年男子,絡腮胡子,粗豪肥胖,衣衫不整,剛才橫陳的衆女已經不見,周圍安安靜靜。
只聽得軍官道:“大王——”
中年男子打斷道:“你把剛才講城外東邊的那段,再細細說一遍我聽。”
年輕軍官又說了一遍,無非是周圍情況的戰報,東側如何比其餘方向的圍城軍隊多、補給足,裝備也好,但還沒有發現對方有什麽了不得的攻城器械,一時半會兒打不進來,往下肯定還是雙方膠着,可以拖但也不能拖多久了,“咱們的時間不多了,大王。”
那中年男子聽着聽着先點頭,後搖頭,撚胡須,扁扁嘴,末了對軍官擺擺手道:“無妨,無妨,只要無極派的東西能如期進來,就不怕!”說着呵呵笑起來,走下高座,揮舞兩手、氣壯山河地說:“等那樣東西進來,周圍方圓十裏甚至百裏的死人,所有死人!都會為我複生!到時候,天下都是我的!何止一個壽陽!哈哈哈哈哈哈哈!”
中年男子笑得大聲、笑得猖狂,底下站着的軍官也在笑,只是笑得滿足、笑得輕細,好像自己之前的憂慮全是杞人憂天,而“大王”的光輝未來一定會到來,自己也一定會與有榮焉、與有權焉、與有利焉,于是喜形于色,于是滿心的歡喜把恭維話全脹了出來,說個不住。中年男子笑得更開心了,笑得不真實甚至近于瘋狂起來。
這笑聲傳進她們心裏,聽得人發毛。沒有什麽在意料之外,卻不知道這準确的預計是好是壞,看人性的陰暗面看得太準也并不令人愉快。唐棣正快速盤算着怎麽應對——是殺了這軍閥,還是拿走東西,還是幹脆趕回去把法杖也破壞了——就聽見笑聲停止,軍閥對軍官說,“不過為了安全起見,你叫上魏楊一道,去看看東西還在不在。什麽都能丢,就那個不能丢。”
兩人又跟去。軍官不消點燈,熟門熟路地在倉庫架子上找到一個木箱,打開來,摸了摸,兩人隐約看見微光陣陣,盒子就被關上,人也離開複命去了。兩人附在架子上又等了好一會兒,确定再無人來,才恢複人形。
黑暗中她看向霓衣,巡邏士兵的火把光線透過狹小的窗縫照進來,一時把霓衣的臉照成了橘紅色。她輕輕歪頭,霓衣會意,揮手施了第一道的結界,她再出手,設置了第二道。
這下,外面總該什麽都看不見了,至少好一會兒看不見,雖然不知道有沒有能察覺結界存在的人——能解的肯定是沒有的——但先争取時間吧,先看看,把一切都看到,再做決定。
在我們能看到的時候,假充全知,妄作全能。
兩人輕輕推開剛才被打開的木箱,裏面用綢緞墊着的是個西瓜大小的圓球,霓衣小心用手指一觸,圓球立刻發出蒼白的光輝,映在霓衣臉上,唐棣一下子被這畫面吸引去了注意力:霓衣的臉龐好似月亮,清輝從五官的線條臉龐的輪廓裏散發出來,有柔和而深刻的吸引力,好像她是那墳地裏寄居靠、月華修行的蜈蚣精——但有什麽不一樣,一下子說不上來,當然不止是她不是蜈蚣精,還有,像月亮,但又不完全是,為什麽會……
她出神的短短瞬間裏,圓球一邊發着光,一邊徑自漂浮了起來,大概到達兩人下巴的高度時停下,縮成了蘋果大小,在空中輕輕轉動。唐棣見狀,心中懷疑更加明确,為了驗證便撚起劍指,在圓球表面輕輕一劃,那蒼白如月的表面上立刻出現了畫面,漆黑的山嶺與山谷,駐屯大軍點火把冒出的黑煙,甚至來路上曾見過的河流。
“這是什麽?”霓衣問。
“這——我也不能說準,”她一邊說,一邊打量上面的畫面,“我以前曾在地府見過類似的東西,是一種觀儀,以仙法觸碰,自然可見方圓百裏。就像凡人用渾儀簡儀,仙家為了方便看人間的事,就用這個。比如,”她在圓球上用食指輕點,便可放大,甚至看得見樹上的夜鷹,再用食指一掃,又可縮小,如同在雲端俯瞰,“方圓百裏,如此輕易就盡收眼底了。”
“所以這是仙界的東西?”霓衣問,“剛才我不過能碰亮,倒是你,一碰就能用了。”
“也許吧,我見過類似的,沒見過這一件。不知道是怎麽來的。”
“凡人也許只是碰了能亮,像剛才那個軍官,所以以為是什麽奇特的大號夜明珠,收了來當寶貝吧。流落在這壽陽城裏,再到那軍閥手中,結果被無極派發現了,所以——”
唐棣一時想起元龜派的羅盤和黃冊,“為什麽這些東西都會流落凡間,難道曾經發生過什麽仙界大戰,導致寶物散落?”她看向霓衣,“魔界有這樣的事情嗎?”
霓衣一笑,雖然輕蔑,輕蔑的對象倒不是她,“你想想,魔界與仙界的修行是背道而馳的,成魔不成仙,成仙不成魔,這是三界的規矩,魔界就算有仙界的法器,又有何用?就算會用,也用不上。只有人界——也許還包括一些妖吧——才會喜歡和需要仙界的法寶。”
“那你知不知道,就是黎黛的那個——”
“玉修?”
“對,玉修,玉修被困在那水晶球裏是怎麽一回事,是人界的法術,還是仙法?”
霓衣想了想道:“據我所知,清涼山的機關只用了一次,就被毀了。為了救出玉修,黎黛說,她去清涼山勘察過,以為若是機關還在,能造就能拆解,甚至說不定是最安全的拆解方法。結果去了一看,一片廢墟,也不知道是不是那元龜祖師給弄壞了。我往日不曾想過,當然也沒去看過,現在你這麽一說,想想黎黛那話,倒像是凡人不會用,給用壞了。怎麽,開始擔心了?無極看起來,倒是的确不如元龜派。”
唐棣嘆口氣搖搖頭,“這樣的東西流落人界,被動機不純的人獲得了,傷害只會更大。要知道有的人,為了自己的利益,沒辦法的時候一點尊嚴一點體面都不會顧,就更別指望他們會顧別人的命與尊嚴了。”
“你覺得無極派會用它作惡嗎?”
“不知道。但你想想,剛才那胡子說,‘所有死人都會為我複生’,無極派竟然會創造這種法術,奇門遁甲本來可生可死,可正可邪,他們的選擇是邪,不惜代價助纣為虐也要奪取這東西,你指望他們幹什麽好事?”
霓衣聽罷點了點頭,又搖搖頭。
她忽然想起,又問道:“不過,據你所知,無極派的這種法術,可否會是某種死靈之術?”
霓衣聞言笑道:“我知道你想知道的是他們是打算控制魂魄還是死屍,可是,你是地府官,反而來問我?”
“我是地府官的時候是判官而已,我所知道的控制之術是地府用的,斷乎不會不是人間能有,人間能有能用的——”
人間能有的,人間能用的。
自己說出口的話開始在自己腦海裏回響。
人間,能有?有?有就能用?怎麽用?人間怎麽會讓人——
又聽見霓衣道:“且不說這個。這東西在無極派手裏能發揮什麽作用?我看它——我看它只是看個遠近,權當作天上一只眼罷了,有什麽特殊的用處嗎?”說罷看向她。
霓衣的眼神使她一下子清醒了些,“嗯?哦,我——我也不知道,往日我只是看過,沒用過。我再試試,試試……”
法力稍稍聚集在五指指尖,輕輕觸碰緩緩旋轉的圓球,輕輕——
嗖!圓球在被她碰到的那一瞬間飛快地轉起來,蒼白的光芒好像被轉速抛了出來一般,變得更為明亮,如同手中一個小小的滿月似的。她看着這手裏的月亮,感覺到自己的視線不在能夠挪開,繼而一股柔和而堅定的力量出現了,抓着她的視線,把她的魂魄從眼眶裏拽了過去。
一陣癢。非常非常癢,從頸椎下方的脊柱開始向整個後背、甚至整個身體蔓延,蔓延到肩膀,蔓延到指尖,蔓延到鼻孔,漸漸把整個人都包裹起來。好像有人在問她怎麽樣,問她還好嗎,是個女人的聲音——是嗎?她聽不清,她的耳邊一片嘈雜,是雨聲與快速奔跑的雙腿踩在水裏的聲音。然後是電閃雷鳴,越來越多越來越密集的雷電,她的心跳也開始跟着雷電的節奏加快,感覺自己一邊在逃跑,一邊又在追逐,追逐時間,追逐未來的時間中某種不可能的東西——不可能藏在未來的某個位置,好像只要她跑得再快一點,就一定趕超時間,在未來還沒來的時候提前抵達,然後修改,然後回到當下,再等它來。
如果我已經回不到過去了我就要修改未來!從現在,超越到未來去,超前于時間去該變這一切!
有那麽短短的一瞬她意識到這個想法的瘋狂,但還來不及去想“為什麽這是瘋狂的”、找到那佐證的非邏輯,腦海中一個獰笑般的聲音出現了——是她自己對自己說,瘋狂?這算瘋狂?!更瘋狂的是我們要起死回生!
我們要起死回生!!
只要我們狂奔到山頂!擺陣,念咒,接雷!這麽大的雨,這麽黑的天,還怕什麽不可能?!書上說泰山之巅乃是地府之門,我今日就要開地府門,進地府去!人死不過半天,哪裏就下枉死城了!我偏要進地府去看看,有什麽不可以!!只要我看見,我就能弄出來,不就是一個死嗎?她的罪責她的業障她的宿孽我來擔!要是哪個閻王哪個不許,我就打他個天翻地覆!!
我要起死回生!起死回生!!
我要一命換一命!!
起死回生!!!
她感覺自己兩臂沉甸甸地如同拖拽着一場大雨裏所有雨水,而心裏的狂熱比這天雷還要憤怒十倍,有什麽即将從心裏最深最黑的角落裏醒轉而來掙脫而出,也許眼珠子都紅了,牙縫裏滲出血,五指一捏,就像鋼爪一樣撕裂一切……
我要達成這一切,不惜一切代價!無論是什麽擋在我面前都不能阻止我!神仙,妖魔,三界衆生,天道法則,統統不能!
起死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