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風度雲移(十三)
風度雲移(十三)
次日由嘉善歸家,阖家聽說妙真跑丢之事,無不後怕。頭一個當屬尤老爺,上晌聽見說,下晌嘴角便燎了個泡起來,外頭應酬也推了,吩咐人請了三位大夫到家給妙真看診。
妙真在屋裏三推五推,說得發煩,一頭倒在鋪上,牽被子罩住腦袋,“哎唷您真是我親爹,我半點事沒有,您大驚小怪的請這些人來瞧,叫外頭聽見,還只當我要死了呢!”
一語點醒尤老爺,想到如此驚怪,怕外頭以為妙真跑丢這一段是吃了什麽虧。
于是有忙對曾太太說:“我糊塗了,叫人聽見只怕多生口舌。快将兩個大夫請走,只留下一個瞧瞧就成。”
曾太太走到外間吩咐瞿管家,又回來。見妙真還在被子裏捂着,便上前拉扯,“總要看看摔壞了哪裏沒有。你昨天在周家還說身上疼。”
妙真旋即想到良恭昨夜說她那些傷不妨事的話,分明是瞧不起她這嬌生慣的做作。
她像是有意要做給他看,硬是不瞧大夫,“是在車上磕的,并沒什麽大礙。你們不要耽誤在我這裏,只管各自忙各自的去。”
尤老爺只得向曾太太使個眼色,曾太太拉着林媽媽出去,到東廂房坐着與林媽媽說話。
先是問了林媽媽的病,林媽媽奉上茶來道:“我都是老毛病了,還是當年月子裏作下的,這些年好不好歹不歹的,也就那麽樣,橫豎一時死不了。倒是妙妙,昨夜出這麽一檔子事,早上回來我聽見,險些吓得沒了命。別的都不怕,就怕她受了驚犯起病症來。”
“就是這話呀。”曾太太頃刻就抹起眼淚來,“你不知道昨夜在周家,我急都要急死了。就怕回來老爺怪罪,也對不住我們小姐。”
林媽媽端着茶又不吃,只管仰頭望着梁上,“我想我這病為什麽好也好不了,死也死不了的,大約就是放心不下妙妙的緣故。只等她與安大爺成了親,恐怕就能安心閉眼了。”
兩個人在這一點上倒是十分感同身受,都是把個親生女兒放在其次,一心只為妙真籌謀。
恰逢鹿瑛過來瞧妙真,見白池呆坐在廊下,便走去問她妙真的情形。在窗根下聽見裏頭這車話,她心裏有些酸。看一眼吳王靠上發怔的白池,想必這一個也是酸的,面上是淡淡的一片凄清。
她繞到正屋裏去,還未進卧房,又聽見尤老爺在裏頭嬉嬉笑笑地同妙真說話。
為哄妙真高興,尤老爺也不知哪裏掏了支別致的步搖出來。那三條銀絲底下分墜着三顆瞳孔大的藍寶石,他懸在被子上頭,故意把那步搖晃得叮當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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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真揭開被子,好笑地坐起來,“爹,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您還這麽逗我。”
尤老爺坐在床沿上,把步搖遞給她,“你就是滿頭白發,也還是我的女兒,能大得過爹去?快收起來,別叫你妹子瞧見,她若朝我要,我可就只這麽一件,再拿不出來了。”
妙真推了推,“那給鹿瑛好了,我的釵環多得很。”
尤老爺搖手,“我記得你喜歡藍寶石,你妹子喜歡紅寶石。昨日只看見這件藍寶石的,等改日得了紅寶石的再給她。”言訖又問:“身上果然沒摔壞哪裏?”
“真沒什麽事,就是碰青了點皮肉,難道也要叫大夫來看?”妙真把步搖塞在枕頭底下,拉着他道:“還虧得良恭跑得快,否則那馬還不知道要把我拖到哪裏去。”
尤老爺心下有些疑惑,當着妙真只笑着點頭,“那小子還算不錯,我自然要賞他。他是你的下人,你說賞他什麽好爹就賞他什麽。”
妙真脫口欲說賞他銀子,轉念一想,未必珍重,待要賞一件顯得鄭重的東西。
一時還沒想到,尤老爺卻撩了撩衣裳,擺出個龍恩浩蕩的架勢,“我看不如賞他個丫頭做媳婦。他也是該成親的年紀了,一應金箔之禮就由我這裏出,府上到年紀的丫頭,随他去揀。”
妙真忽然一口氣堵上來,嗔了他一眼,“您怎麽好給人做起媒來了?人家家中有姑媽,犯得着您來做主?”說完又睡下去,“您可別瞎張羅,人也未必感激您。”
尤老爺也不過随口說說,便揭過此事不提,又細問了些昨夜的事情。總覺得哪裏不對,待往書房裏喚了良恭來問。
這廂走出來,外間空空蕩蕩的,只那片竹箔簾子仿佛是剛被人落下來,在那裏輕輕擺動,也有縷冷風在罅隙裏輾轉,像是失落地等着人撫慰。
他卻顧不上,心裏揣着事,一徑叫了良恭往書房裏問話。
說起昨夜,良恭打拱道:“是馬蹄子上紮進去一根木刺。大約是往嘉善的路上踩着的,又或是周家喂馬的下人不仔細,不知哪裏弄的草料沒挑揀幹淨。”
尤老爺半信半疑,“你們一路上去,就沒發現什麽鬼祟之人?”
“老爺說的是什麽樣的?”
尤老爺扣扣書案,“譬如那起浪蕩子弟,或是地痞無賴,或是那些看着偷偷摸摸,像是拐帶人口的。”
良恭蹙額細想一番,“小的倒沒怎樣留意,往後小的多加留心。”
“是得加倍小心。”尤老爺靠到椅背上籲了口氣,“你不知道,外頭常有人打探我這大姑娘,以前也是遇到過一些的,好在都沒出什麽岔子。眼瞧着過一年朝廷還要開恩科,安阆就要上京考試,等他考中回來,我把大姑娘安安生生交到他手上,就算佳偶天成,全了我的心了。”
良恭擡眉剔他一眼,又謹慎地低回去。
男女之情其實與婚姻是兩碼事,尤老算得不錯,若不論心,不管是對妙真,還是在他,安阆都是位可依附之人。
所以這一折首間,他就把些不該說的話咽了下去,堵在胸口裏。
後頭尤老爺說要賞他,良恭卻沒所求,只要了幾日假家去探望姑媽,尤老爺自然是應允。
這廂出來,恰在園中撞見瞿堯,像是趕着出門,在前頭走得有些急相。
良恭仍記着那夜妙真有些神神叨叨的架勢,本欲尋人問一問,正怕別人不肯說,看見他,便幾步趕上去,有意寒暄,“你這是急着往哪裏去?”
瞿堯扭頭見是他,放緩了步子,剪着胳膊道:“那位新任的府臺李大人家中有女眷做生日,老爺叫我去送份賀禮。”
良恭微笑着明知故問,“這卻怪了,老爺不是正要結交這位李大人,怎麽放着這樣好的時機不親自去,反打發你去?”
瞿堯拉他一把,抑着聲,“這話我只對你說,你不要對底下人去講。自打這位李大人到了嘉興,老爺屢次想登門拜訪,這位李大人架子卻大,總是借故三推四阻,不肯接見。”
“我聽說這位李大人與邱家是遠親,邱家又與咱們家是世仇,難道是這個緣故不肯見?”
“誰知道呢。橫豎是不大對付。”瞿堯擺着袖苦笑,“我這裏送禮過去,還不知要給人家的下人怎樣排場一頓呢。嗨,誰叫咱們是買賣人家,生意做得再大,也大不過底下一個芝麻小的官。”
良恭少不得寬慰他幾句,眼瞅要走到前院,忙插了談鋒,“也不知是不是今年犯太歲,眼下府裏淨是些小坎,不信你看大姑娘在周家跑丢那檔子事。虧得老爺沒有怪罪,還嘉獎我護主有功,許我歸家探望些時日。”
“我們家老爺不是不通情理的人,只是在大姑娘的事情上頭格外仔細些。也是為大姑娘那病根。”
“你說這病到底是何病?怎麽不請個大夫來瞧瞧?”
瞿堯睐他一眼,默了默,長籲一聲,“你伺候大姑娘,遲早也是要曉得的。這在我們尤家本不算個秘密,只是老爺忌諱底下人議論,所以大家都不說。大姑娘這病是娘胎裏帶的,是瘋症。我們先太太正是犯了這病,那年夜裏,非說有鬼追她,從屋裏跑出來,黑天胡地一通亂跑,跑到假山上,一頭栽下來,把腦袋磕破了,人就沒了。”
良恭本來猜着了幾分,果然聽見,心下仍有些驚駭,“照如此說,大姑娘的外祖家也該有這病症才是了?”
“這病是大姑娘的外祖母傳下來的,胡舅爺不是她生的,自然不帶此症。老太太命好,嫁了個胡老太爺,早年胡家在常州也算大戶,發了病,胡老太爺走到哪裏都放心不下她,一直帶在身邊。看顧得好,沒出什麽差池,是後來年歲大了身子骨不好才走的。”
“我聽說先太太的同胞姊妹,就是安家那位姨媽,不是也死在這病上?是失足墜崖而死?”
“安家姨媽倒不是死在這病上,不過我們這位先姨太太也是命苦,嫁了安老爺,好好的小兩口,因着這病根,本不打算生育,所以才替安老爺娶了二房。誰知後頭又有了身孕,既有了,就想着安生生産。不想那年夫婦倆進香回家,先姨太太說山崖上那片花開得好,非走近去瞧,一不留神踩空下去。安老爺去拉她,也給拽了下去。安老爺命大,只摔折了胳膊,撿回條命。先姨太太就沒那麽運氣了,落得個一屍兩命。”
說話已及至門上,瞿堯搖撼着手自行前去,“我們大姑娘命苦,生來就帶着病根,雖未發過,可人人都是提心吊膽。你多加留心吧,只要你護得住她,多少錢老爺也舍得賞你。”
良恭止步在後,一邊想着那些白花花的銀子,一邊想着妙真那張不谙世事明豔的臉。也不知是這兩者哪個在他心裏彈動一下,把他先前打好的算盤又彈亂了。
過得兩日,良恭天未亮便打點細軟欲轉家去,給妙真聽見,本來晃都晃不醒的一個人,忽然精神抖擻,忙從鋪上爬起來,不及梳洗,散着長長的頭發跑到廊庑底下。
時下天長夜短,卯時透着一點亮,月亮又還在,也有剛睡起來的緣故,妙真看這幽昧的顏色形同夢境。良恭站在院門前頭,隔着個場院,恍惚像是又走到了那夜的山道。
那條細溪也如同是夢裏流淌出來的,妙真回來幾日暗暗向人打聽,誰都說不清那是哪裏。而夢裏的野火堆也再找不到一點灰燼。
其實那晚的驚險事早被人問了個八百遍,但她還有些驚心的細節沒對人說起,是個渺茫的秘密。
有時候要問良恭,又不知該從何問起。令她無名高興的不過是些皮膚擦過皮膚的小事,要問也未免太較真。說不定他都不記得,只在她心裏形成遺跡。
良恭以為她跑出來是要吩咐他些什麽,多半是要他捎帶些吃的回來。他遠遠地問:“大姑娘想吃些什麽?”
妙真見他肩上挂着個包袱皮,倏然怕他是要一去不回了。
此刻聽他這樣問,又自覺好笑。
轉念想起尤老爺要許他婚姻之事,又怕他是忙着回去與他姑媽商議,臉色立刻又翻了一遍,不好看起來,“虧你還記挂着主子,我還當你高興回家,什麽都抛在腦後了呢。”
大早起的便言尖語毒,良恭有事急着出府,只得沒奈何地堆起笑臉,“怎敢呢,你哪是主子,分明是我的天王老子!”
妙真心裏剎那猶如有一場春風經過,吹動她向場院中走去。
又聽見花信在屋裏喊,“嗳,你又到哪裏去?趕緊梳洗,太太他們想必都好了!”
“就來!”
她依然款步向良恭逼近。良恭望着她模糊單薄的輪廓漸漸在月光中清晰,呼吸也逐漸加重。
他不由想到那走失的一夜,她這份美就緊貼在身邊,似乎是觸手可及。然而當她走到面前,他又把眼不耐煩地避到一邊,謹慎地将手蜷在兩截袖中,“還有什麽事?”
“你……”妙真将幾句話嚼在嘴裏,不知怎麽問才好。
想來想去,拿出了個恩德厚重的主子樣,“老爺說要賞你上回忠心護主的事,賞你什麽了?要是賞得不夠,我這裏再另添補你一些。”
“老爺倒是問我要什麽,可小的不敢居功,都是分內之事,只向老爺求了幾日假。”
“就幾日假?”
“就幾日假。”
“噢……”妙真一顆心踏實地落下來,把眼橫到一邊,斜瞥他一下,“幾日呢?”
“三五日。”
三五日倒不長,睡幾覺就過去了。妙真背過去抿着嘴笑,把手在肩上擺擺,“你去吧。記得給現摘些葡萄回來。”
良恭登時在背後翻記白眼,“我上哪給你現摘去?”
“那我可不管,誰家有你到誰家摘去。我要是曉得哪裏有,還用得着你?可不要買的,那賣果子的都是頭天摘了擱在次日賣,不新鮮。”
他對她這刁鑽挑剔的性子也有些習慣了,想他二人大約屬相犯沖,她是生來克他的。只好認命轉身。
須臾又轉回來,“你今日要出門?”
妙真一面往屋裏走,一面回,“今日要到廟裏去。一是求二妹妹來年生個小子。二是還了表哥中舉的願。”
良恭望着她爛漫的背影,有陣微涼的晨風拂着她的裙,顯現出那纖長的腿與飽滿的臀。飄飄撩撩地,那風又從他胸膛裏吹過去,把他一顆心攪動兩回,又沒聲沒息地住了。
為安阆還願,為鹿瑛求子,阖家除尤老爺外都出動,連胡夫人也有意求她女兒雀香與黃家的婚事美滿。
寇立自然也到的,與鹿瑛同乘一輿。眼下正歪着個身子,拿扇柄子插進後頭襟口掏癢癢,“那樁事你對岳父岳母說了沒有?”
鹿瑛瞅見他肩上有點柳絮,擡手摘下來,“一直沒找到機會開口。”
“你這樣耽誤下去也不是法子,難道咱們就在嘉興永不回家了?早說早了,得了銀子咱們好趕在秋天家去,只怕湖州那頭老爺太太寫信來摧。”
鹿瑛放下兩手在裙上,瞟他一眼,“你這會曉得急了?當初怎麽不多慮些事?四.五千兩銀子,你胡興亂造地就給花了,也不想着如何向老爺交代。”
寇立把支在旁坐的腿放下來,端直了腰,“嗳,你這話可不對,我那可不是胡興亂造,那是正經的交際應酬。你不知道天子腳下的花銷,什麽不貴?所結交的那些人,誰不是大富大貴的人家,你但凡手緊一點,人家就要看不起你,根本不願與你打交道。”
鹿瑛咕哝道:“我不懂你那些交際應酬,老爺只叫你上京去收賬,也并沒有叫你去交際應酬。”
“老爺到底老了,只想着把眼前的生意做好,沒計算長遠。我年輕,我替家裏的買賣計算着長遠還有錯了?再說,我結交的那些人裏,不乏官爵子弟,這總是對咱們家的買賣有助益吧?雖然眼下還用不着,可做生意的人家,難保都有求官中的時候。我這叫未雨綢缪。”
鹿瑛哼着笑,“你既有這般有大道理,怎麽不對老爺去說,又叫我向娘家來要什麽?”
那寇立一時啞口,無言以對了。
原來是上年春天,寇家老爺見寇立既已成家,有意叫他學着做些正經事,便遣他親自上京收筆款子。誰知這寇立年輕好耍,在京結識了些官貴子弟,充個大頭,常擺局請這些人吃酒耍樂,二三月下來,竟将收到的款子散了個精光。
回到家中,他怕無法對寇老爺交差,只謊稱怕路上遇見賊寇,将銀子暫存在京中的錢莊裏,票根一時又丢了,還得信來信去的查對才能往蘇州錢莊裏兌取。
寇老爺罵了他一回,使他早日往蘇州兌取回去,順道往嘉興探望尤家。他便趁機拉着鹿瑛一道回來,想着在尤家讨筆錢填上這虧空。
要這筆錢,還得全看鹿瑛的臉面,不想鹿瑛拖來拖去,一直不好意思伸手。
他悶頭一陣,把鹿瑛的肩摟過來,嘆着說:“也不是我摧你,我曉得你做女兒的臉皮薄。可你們家沒有兄弟,統共姊妹兩個,這些錢不給你們,難道岳父還要帶到棺材裏去不成?”
鹿瑛斜一眼,“還有大姐姐出閣這項大事未辦呢。”
寇立抽出胳膊,咂咂口舌,“正是呢,岳父岳母偏心大姐姐,你不趁早說,将來都給她帶往常州去,可就沒你的份了。”
“胡說。”鹿瑛嘴上這樣駁,心裏卻想起前些時在周家聽見她娘講妙真的嫁妝。那是想忘也忘不了的一份沉重,因此她駁也駁得沒底氣。
寇立見她語虛氣軟,想必是說準了,便提起嘴角譏笑,“難道你心裏沒數?咱們都是親戚,我從小也是看在眼裏的,大姐姐穿的使的哪樣不比你好?都說是為大姐姐的病根,可這事情誰說得準?她這些年還不是好好的。你再看看你,爹不疼娘不愛的,就是今日咱們到廟裏來進香,也是主為安阆還願。這些人,誰頭一個想到你?也就是我了,你的親丈夫,這輩子,你是好是歹,就只我挂心。”
一席話說得鹿瑛心裏又是酸,又是喜歡。要說這寇立,雖然貪玩好耍,嘴巴卻甜,成日哄得鹿瑛拿他無法。
她仰眼看他,含嗔帶怨地把他胸膛捶一下,“就你會說!好吧,今日到廟裏去,我撿着空子對我娘說。想來五千兩銀子,也不是多大數目,她拿得出來的。”
兩個人自在車內周祥,一行已慢洋洋出城而去。
妙真這車上自然是帶着白池,盡管晨起花信偷偷拉着她說了些話,她也是充耳不聞。心道當初許願的時候屬白池最虔誠,如今得償所願,少不得是她的頭功。
安阆也當去,騎着馬走在最前頭,一行人口多,遮遮掩掩的有些望不見他的影,白池只得将腦袋伸出去瞭望。
妙真以為她是在看路,一把拉她坐好,“你這樣仰着頭看,山路又颠,仔細閃着脖子。”
白池丢下窗簾子,微紅着臉,“今日天好,這路上的藿香花開得也好。”
“是麽?”妙真坐到她那頭掀了簾子望,正望見遠有良田,近有細溪,兩岸也是些郁郁青青的樹木。她想起那夜走失的地方,笑道:“這地方我像是來過。”
“怎麽沒來過,我們到盧安寺上香都是走的這條道。”
“不是,我是說我上回在周家跑失,好像就是跑到了這裏。”
白池好笑,“那是嘉善縣啊我的姑娘。城外多的是這樣的地方,沒什麽特別的,你是認錯了。”
妙真看她一眼,悻悻放下那片蜜合色的簾子。那地方是沒什麽特別,随處可見那樣的溪那樣的樹,可妙真就是固執地認為有一點“特別”。
她說不清,索性絕口不提。
這時候,安阆的馬行到車旁喊了聲“大妹妹”。妙真将窗簾子又掀開,看見他不知哪裏摘了兩個小桃子遞進來,一人一個,“渴不渴?吃這個。”
白池伸手去接,望着他笑,“這是野桃子,安大爺哪裏弄來的?”
“就長在道旁,我随手就摘了。要是人家種的,我還不敢摘,摘了豈不是偷盜?你還認得出這是野桃子?”
“怎麽不認得,有一年我同與我娘到山上上墳,也摘來吃過。”
安阆騎在馬上,溫柔地回笑,“我那年去拜先生,可恨沒有禮,只好在路邊摘了些野桃野李包起來送去。也虧得先生不棄嫌。”
兩人正在這裏憶苦,妙真已将那桃子咬了一口,旋即丢出去,直癟着嘴咂舌,“我的天,酸得要死,誰吃得下?”說着将白池手裏的桃也搶來丢了,“別吃了,簡直酸倒牙。”
白池空握着手,尴尬地看了安阆一眼,安阆也是苦笑着看了她一眼。
只妙真不覺,還囑咐安阆,“表哥,可不要随便吃路旁的東西,仔細吃壞肚子。我就常吃壞肚子。”
安阆笑道:“大妹妹腸胃嬌嫩。我們不防,我們是吃慣了苦的。”
這“我們”是誰妙真倒未留心,只聽出他這話有絲酸諷之意。
曾太太私下裏不少對她叮囑過,說安阆家道中落,寒微出身,吃了不少苦頭。又承着尤老爺的恩情。做男人的是靠老丈人扶植,在他必定有些難堪。日後成了親,要收斂些大小姐的脾氣,不要常挑吃揀穿,以免夫妻嫌隙。
妙真做小姐做得登峰造極,做“狀元夫人”自然也是不甘落後。她猶記得這些為妻之道,有些不情願地低下眼賠不是,“我不是這意思,表哥又多心。”
“是大妹妹多心,我沒生氣。”安阆笑了笑,又看白池一眼道:“天氣熱,一會下車還得步行一段,當心中暑。”
妙真只當是對她的溫柔囑咐,又擡起笑臉,“你騎在馬上也要當心。”
安阆笑着沒應答,腳踢馬腹,自行前去了。
一時又只得妙真白池二人安靜坐在車內。白池看見她的笑臉,一半為她湧上些酸楚,一半又為自己湧起些歡喜。
可笑妙真還在那裏自說自話,“表哥比前兩年懂得體貼人了,頭些年是個書呆子,只曉得埋頭讀書。”
白池微笑着,“人總是要長大的呀。”
妙真一把把她胳膊挽住,“依我說還是不長大的好。可幸你與花信是永遠跟着我的,要叫我一個人嫁去常州,只怕要寂寞死了。”
她這樣說着,心想還要加上個良恭跟着去才好。越想越有些歡喜,被太陽曬得眯起眼睛,對未來滿是幸福的篤定。
然而世事無常,既定的未來早在悄然中變了方向。
這變化是潛移默化的,猶如這炎日不知什麽時候就挂到了當頭。良恭那點變化也是随着太陽走,不知不覺地已換了最初的念頭。
打尤府出來,他先回去看了姑媽一眼,又匆匆忙忙往嚴癞頭家裏來了。進門已是衣衫半濕,額前散了幾縷頭發,滴着汗。
嚴癞頭就在院中劈柴,光着膀子背着身在那裏,同樣是揮汗如雨。良恭在後頭站定須臾,才走去将他肩拍了下,“我有事問你。”
嚴癞頭揩了汗與他坐下,“你可算得空回來了,怎麽樣,那位安大爺到了嘉興了?”
“先不提這個。我只問你,我們說得好好的,将歷大官人的定錢退還給于三,怎麽你又反悔了?”
問得嚴癞頭一臉發懵,“我幾時說我反悔了?我雖算不得什麽英雄好漢,可應承了兄弟的事,就沒有食言的道理。”
良恭看他片刻,不像是扯謊,便洩下氣來,将那夜在嘉善周家的事告訴他聽,“我看那枚銅釘是有人刻意鑿進馬蹄子裏去的,也果然看見兩個人一路跟着我們到了荒郊。大概是有意調虎離山,好趁這空子綁了尤大小姐。”
“所以你疑心是我?”嚴癞頭丢下汗巾,懷着氣起身,“咱們是一處胡打海摔長大的兄弟,我豈會背着你做這等事?你既已另謀出路,我更犯不上冒這風險。”
說着又好笑,“再則,就算是我做的,你何至于如此興師問罪?又不是我求那筆銀子謀前程,全都是為你做打算。難不成你還要為那尤大小姐來與兄弟拼命?她是你什麽人,你還真格替她賣起命來了。”
良恭心下一跳,像被人說中藏的秘事,臉色尴尬,忙笑着起身向他作揖賠禮,“是我多心,你不是那種人。既說是兄弟,你可別為我今日莽撞與我計較。”
嚴癞頭“吭哧”笑兩聲,擺兩回手就将此事揭過,又坐下去。
歪着腦袋思想半晌,他陡地将桌兒一拍,“八成是于三!那日我去退定錢,這狗娘養的三推四阻勸了我好一陣,非勸咱們早日把尤大小姐綁去交給他。我看他是舍不得那筆抽頭,所以瞥下咱們自己幹了。”
思來也只有那于三,良恭把額上的汗抹一把,低着頭思索,半晌咬得腮角一硬,眼裏放出些淩厲兇光。
這廂由嚴癞頭家出來,已是下晌,轉回家中,熱得解了外頭舊黃的玉白苎麻袍子,只穿着裏頭中衣在院中舀水喝。
剛好良姑媽屋裏出來,看見他小臂上多了個新鮮牙印,忙丢下簸箕走去托起他胳膊看,“這又是哪裏弄的?上回脖子上弄道疤還未好,這裏又添新傷。你這戶姓尤的東家常打罵下人?”
良恭擱下水瓢,把袖口放下來,“這是,兔子咬的。”
“什麽兔子長這一排齊齊整整的牙齒?”
良恭只是笑,走到屋裏去換衣裳。良姑媽見他不願說,也就不追究,橫豎問他外頭的事他都不愛說。就是說了,她也是幫襯不上。
她走去長條凳上坐下,将簸箕擱在腿上揀米裏頭摻的砂礫,一面剔眼向良恭開着的房門,“你才剛回來又急匆匆地走,我還沒對你說,你隔壁易寡婦的事情定下了,就是那開香料鋪子的謝家。那漢子也是怪,憑易寡婦開出什麽條款,他都肯答應。還應承她的兒子不必改姓,還按原姓,往後家産也不少他一份。”
她刻意等了等,偏着腦袋朝那扇門裏瞅。門裏是大片的晦暗,僅有下午懶得泛黃的一點光投在牆上,岑寂無音。
隔定片刻,才見良恭笑着走出來,還是那滿不在乎的模樣,“那是她的時運,這樣的男人是世間少見。定在幾時來迎過門?”
“謝家等不及這頭孝滿,也聽見些先前的言語,說易寡婦門前總有些不三不四的人來招人,他們不放心。再有,一個是鳏夫,一個是寡婦,都不好大操大辦,便商議下先悄悄着花轎将人擡過去,只在他們府上擺幾桌席。”
良恭那笑還未止,日頭業已挽不住地跌在了山頭。易寡婦端着個陶罐子走進院來,臉上被日落映得銅黃,像有一片回憶嵌在臉上。
看見良恭,她也是驚詫一下,旋即客套地笑起來,“唷,你竟在家。”
他笑着點頭,轉身去在院牆下打水搽臉。聽見易寡婦對他姑媽說:“這個米不是舊年的陳米,又幹淨,拿些來你們吃。”
自易寡婦與謝家說定,謝家那男人憐她孤兒寡母,常使人送些東西來。她得了東西,想着素日良恭待她母子的好處,也常拿些來周濟良姑媽。
良姑媽客氣道:“你自己留着和孩子吃吧,又想着我們。他成日都是在尤家吃飯,我一個人,吃什麽都是一樣的。”
“瞧您說這話。”易寡婦将良恭背影睇一樣,溫柔的笑意裏平添哀愁,“往日都是你們照拂我,我有這些,自然也該回謝你們。”
良姑媽接了來,趁着進屋去放的功夫,摁她在凳上,“你坐會。”
她就在拿長條凳上坐着,凝望着良恭的背影。及至他轉過身,她才把眼放到地上,“我的事情定下了,這月尾就有花轎來擡。”
良恭那嘴角僵住了似的,要擱也擱不平,要大笑又大笑不開。他提着這抹笑走來,“這樣快?”
“俗話說得好,快刀斬亂麻嚜。”
良恭在長凳的這端坐下,她又把眼望到另一邊,有些別扭的姿态。理不清的過去也是別扭的,饒她是個幹幹脆脆的人,此刻也有些剪不斷的惆悵。
她把眼斜低下去,攥着一條絹子,“他姓謝,年輕,不是個糟老頭子。我看見過,相貌不錯,脾氣也好,家裏也有些錢。”
良恭的聲音低低沉沉,怕有人聽見,“什麽都好?從前算命的說你有大福,真是沒算錯。”
她的聲音也低下來,“都是面上看見的,底下的還是要真去過日子才清楚。不過自打這事情定下來,他十分盡心,自己不好來,就打發家下人送些東西來給我。看那死鬼的墳修得不好,他還使銀子重新修了一番。”
說完,又橫着一雙笑眼看他。不知怎的,漸漸看出一份怨憤,便順道擡手把他臂膀狠狠擰了一把,“你盡管放心。”
他也不閃躲,由得她擰,那疼有點鑽心。不過他還是面不改色,浮蕩佻達的笑意,“你這話說得奇怪,我有什麽不放心的?你的事,怎麽都輪不到我不放心。”
話音甫落,易寡婦已是熱淚盈眶,“良恭。”喊完,她又無話可講。擘畫好一番後,才笑中帶淚地說:“要是我果然錯嫁了人,就是你害的。”
“不會的。”他一口咬定,“除了我,嫁給誰都是對的。”
他是頭一次直白的說出來,說得她一行清淚下來,真是恨他也不是,怨他也不是。
她拂裙起身,沉默着走了。只得他一個人坐在凳上,仰頭把天望一陣,讓那太陽的餘光把眼睛曬得幹澀。心想他這一輩子,大約什麽都是癡心妄想,唯有這份日落還是舍得傾照他的。
天近夏日了,這片餘晖有些不大明朗的熱溫,他受過妙真刻薄的安慰,此刻也恍惚覺得是妙真坐在身畔,用她的肩頭調皮而溫柔地擦過他的臂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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