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風度雲移(十五)
風度雲移(十五)
那鳳凰裏有些逼仄,早是年久失修,有些青磚翹得老高,有的又塌下去一塊。兩邊爬着厚厚的苔痕,一徑爬到人家的院牆上去,将牆面摳出了一道道殘破的裂痕。
巷子裏雞鳴犬吠,吟蛩不休,又裹着小孩子的哭聲,大人的嬉笑聲,猛地又起一陣鞭炮聲。再近前,真是運氣,竟然真有戶人家在辦喜事。那門口圍着些人,門上貼着“囍”字,門下停着一頂八人擡的花轎。
随口扯的謊想不到就有現成的喜事來圓。妙真心下大喜,便又添了些寬厚,吩咐擡轎子的,“就在這裏停吧,人家辦喜事,我們該讓的。你們先回去,暗些再來接。”
說話連白池安阆也都下來,各自赍擡着東西打人堆後頭過去。恍惚聽見有人嘁嘁議論,“不敢鋪張,怕人說她孝還未滿就嫁人。這年頭,誰還有這個良心果真守三年吶?你看她騷裏騷氣的樣子,守得住?”
原來是個寡婦嫁人,妙真将長帷帽撩開條縫向門裏眺望,只看見個蒙着蓋頭的新娘子坐在院中,身邊七嘴八舌的熱鬧,她渾身卻透着股冷冷清清的意味,好像在等誰。
妙真顧不上猜測,已走到隔壁家門前,白池将門叩響。
未幾良恭開了門,面色一怔,還未回神,妙真搶先擠門進去,揭了帷帽,“你這該死的,只曉得偷懶,哪個做下人的像你這樣子?真是我寬宏大量,縱得你們這些人愈發沒個王法了。”
進到裏頭一瞧,破破爛爛的一個院子,牆上倒了幾塊磚,豁着一個月牙似的口。三面都有屋子,窗戶上糊的桐油紙都是破了洞的,飛起來的紙角被風拍得簌簌響。想來當下盛暑,也用不着去補它了。
待良恭回過神來時,三人已将幾個包袱皮擱在桌上。安阆站在桌前将院子環顧一圈,笑道:“我家中因是祖宅,比你家略大一些。不過論裝潢陳列,也與你家差不多。”
說來又添幾分親切,走去将良恭拍了拍,“想不到我們來吧?白池姑娘說你們這裏有人辦喜事,大妹妹好湊熱鬧,我閑來無事,也跟着來看看。只得你在家?”
良恭還有些驚措,阖了院門,一張笑臉還滞留着方才無人到來時的落寞,“姑媽到隔壁幫忙去了。瞧,我都不知該請你們何處坐,哪裏都不成樣子。”
妙真跺着步子四處打量,“是夠不成樣子的……”
一句話說得兩個男人都不知該如何搭話,良恭僵着一點笑,不過不是為聽見這話,而是怕安阆聽見。
安阆只是扭頭看她一眼,目中有些冷淡。
白池因窺安阆面色,忙上前去拉她,“你住慣了深門宅院,哪裏曉得天底下并不是人人如你,有那樣好的父母家世。大多人過的日子都是如此,既來了,就別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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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真自省話頭不對,坐在杌凳上咬着嘴皮子笑了笑,“我就是一時沒見過這樣的屋子,有些好奇。”
那二人都不搭腔,良恭也不看她了,只周到引着安阆落座,“倒是有些散碎的普洱,卻不怎樣好,可千萬別見怪。”
妙真坐了冷板凳,心裏生氣,因看他姑媽不在家,便依然擺出小姐的架子,“那你去街上買些好茶來,表哥不吃普洱。”
良恭看她一眼,當着人是一貫恭順的,“大姑娘說得是,你們略坐坐,我這就去買來。”
偏又給安阆拉住,“什麽話,要是如此勞動你,我就不該來。既到了你家,你是主我們是客,自然是客随主便。況且我不是那挑三揀四的人,也沒這個資格。”
良恭聽出些意思,暗窺妙真臉色。她卻聽不出來似的,還一味作出刁鑽樣子,“表哥都這樣講了,那就算了,随便瀹個什麽來吧。”
他哪裏知道妙真的心思。在妙真是瞧不慣他們二人如此要好的,他們越是客氣,她越想在當中興風作浪。
細細想來,安阆是她的未婚夫,他們的事早是注定的,因此她用不着去留心他。只有良恭是個意外。她猜不到他的心,偏就越是愛琢磨。
她跟着他走進西面廚房裏,看見他坐在竈下燒火。沒了旁人,他就只擡額剔她一眼,依舊翛然自得地往竈裏添柴,一句恭維話不肯多說。
妙真有些尴尬,只得繞着竈臺轉一圈,揭了那口大鍋的蓋來瞧。裏頭放着幾個玉米面馍馍,她嫌蓋上有灰,眉頭皺得誇張,将幾個指頭死命搓着,“這樣腌臜的廚房燒出來的東西你也吃得下?”
良恭把膝蓋抻一抻,手上撚着根草棍打轉,笑道:“我上回給你買炸丸子的那家鋪子,比我這裏還腌臜,你不是吃得上好?”
妙真立時裝樣子氣他,彎腰嘔了幾聲。他到未被氣着,頭也不擡地說:“舀兩瓢水來。”
她瞪圓了眼,“你吩咐我做事?”
眼見他要起身,她又想起方才見他走動時腳上還略略有些不好,便馬上回身去缸裏舀了兩瓢水倒進鍋裏。
末了丢下水瓢轉到他身旁的小杌凳上坐下,“我帶了些東西來,你替我外頭找個典當行當了去。可不許叫人坑了,也不許叫別人聽見。”
言訖,夠着腦袋朝院外張望,安阆正與白池說笑。她收回腦袋壓低聲,“連表哥也不許曉得。”
良恭笑着斜瞥她一眼,“怎麽,咱們府上已到了要典當東西的地步了?”
面前是個猛火堆,身邊也是這人,驀地叫妙真想到嘉善那夜。只是時下大熱,那夜的一點溫情在此刻換成了烈火燒身的感覺。她覺得他的眼底有些又涼又淡的灰敗,卻給他壓制着,故意放出些玩笑來逗她。
這個人叫她喜歡的也是這地方,盡管他身後有萬千事,藏着萬千的壞心眼,也似乎總拿她的事當先。
她有時候就是自信得過頭,也許是打小是在贊美與寵愛中泡大的緣故,認定自己是個中心,人都是圍着她打轉。
心裏越是有絲蜜意作祟,那嘴上就越刻薄,發狠将他胳膊擰一下,“你這挨千刀的狗奴才,簡直沒個高低上下,這種話你也敢瞎說,豈不是安心咒我們尤家?”
良恭未呼痛,也沒怨怼,只将笑臉垂下去。他聽着隔壁人家的歡聲笑語,馬上又來一串炮仗聲,把人的心緒轟得四分五裂。想着那頭仿佛是個故事遺憾的結尾。但眼前,又将是另一個遺憾故事的開端了。
他不是個蠢人,能察覺得到妙真對自己懷着些別樣情緒。她那縷飄渺的奇情妙緒不過是一簇小小的火苗,難辨明,也難說清,只要竄出來,就能燒成切實一份感情。
倘或就此止住,也就罷了,不至于有華麗的實象,自然也不至于有破碎的殘酷。
妙真見他低着眉眼,便趁勢窺他。發現他眼角嘴角仍有些淺淡的淤青。她不經意地說:“還有些藥材,也一并拿去典了。”
說着她撇下這裏,跑到院中拿裝藥材的包袱皮。
安阆白池兩個見她遽跑出來,原是笑意盎然的臉忽然彼此避開,都有些僵住。
妙真睇眼安阆的臉色,疑心他是多想,便揚起聲調說:“他們家的茶具都落下灰了,簡直不能入口。我盯着些,免得他用落了灰的杯盞給咱們裝茶吃。你們兩個沒所謂我可是吃不下,我最怕髒了。”
白池勉強笑着,“姑娘嫌有灰就拿出來我洗洗,你瞧他們家院裏有口井。”
“裏頭也有水缸,我叫他在裏頭打水沖洗。”
妙真丢下這話又跑回去。良恭身旁那根杌凳被拖得遠了些,她渾然不覺,又拽回去挨着他坐下,将包袱皮擱在腿上打開,“你看看有沒有你們家用得上的,你姑媽不是常病麽?你挑挑看,我也不懂,橫豎都是總管房裏随便拿的,下剩的你拿去典。”
倒不至典當藥材,不過是有心要拿些治跌打的藥來給他。又怕顯得關懷太過,又編着慌向總管房裏要了阿膠,黨參,黃芪之類的混在裏頭。
良恭一眼就看見那只裝外傷藥膏的小白瓷罐子,也不知是巧合還是什麽緣故,他的傷還未愈,她就可巧就拿了藥來。
總之不論什麽,她都是有心之舉。就像她獨對他的尖酸嘲諷,無緣無故的古怪脾氣,都是一種驕矜的反常。
他趁着扭頭添柴的功夫,将屁股底下的凳子些微挪開些,回笑,“這些藥都是大調大補的,我姑媽身子弱,倒經不住補。還是一并拿去典了吧。”
妙真立即有些不痛快,厭他不領情。臉色變了變,又把包袱皮紮好,“你們是窮命,吃不了這些好東西,我懂。”
良恭依舊沒所謂地笑着,“你這些難聽話只說給我們這些底下人聽聽就罷了,最好別當着人說。仔細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她沒領會,以為是說他們之間,只顧着惱,“我還就是有心人專說給有意者聽的。”
兩個腦袋上頭有一扇支摘窗,良恭笑着搖頭,回首朝窗外瞟一眼。妙真适才略有醒悟,抻長了脖子向外瞧。
外頭白池與安阆又說笑起來,白池今日穿的件嫩綠的長衫,湖綠的裙。安阆正好也穿一件芳綠的直裰,髻上纏着墨綠的布條。四種顏色層次漸進,起承轉合。在清澈碧空底下,任憑誰的眼看去都是一雙璧人。
妙真有些不是滋味,放下肩來,因問良恭:“在你看來,是我好看些還是白池好看些?”
良恭一時摸不準她的心緒,只窺到她半邊眉眼裏有些淡淡的愁絲。他只好兜兜轉轉安慰,“照我看,女人就該各有各的美,要是美是千篇一律,那天底下的美人豈不是都該長着一副面孔了?”
妙真正撿地上的一根草棍,聞言剔他一眼,“你耍滑頭,說得模棱兩可的,真當我是傻呀?”
良恭看她并不是傻,只是過于爛漫不知愁。他見搪塞不過去,就笑着不說話。
不想妙真鋒頭一轉,托着腮将笑臉對過來,“老爺太太一直說,我生來就是個貴重小姐,将來注定是要做人家的正經太太的。就像白池一早就是個丫頭,将來若要嫁得富貴人家,也只能是給人家做妾。人人生來就不同命,她已經夠苦的了,我還計較那麽多做什麽?随他們去好了,反正和表哥做夫妻的只能是我,我占着這一頭,讓她另一頭,也沒什麽。”
他一時沒聽懂這話裏藏的機鋒,只似贊似嘲都地提着眉玩笑,“看來我們大小姐不是傻,是心放得寬。怪道老人們常說,胃口大的人心眼也大。”
妙真給他那一臉輕浮的笑弄得胸口“砰砰”亂跳兩下,剎那又是心癢,又是氣惱。這個狗投生的大殺才,怎麽聽見她要做人家的太太,還笑得出來?真是得寸進尺蹬鼻子上臉。
一念功夫,她在心裏将他罵過一百二十遍。
她将一截草棍在地上“嗤拉——嗤拉——”慢慢劃着,将一地灰燼劃出些淩亂的刻痕。沉默半晌,還是心有不甘,不甘她過分的美貌并未能惹起人過分的殷勤。
她狠撇下草棍子,端起腰來,“不放寬心怎麽做當家的太太?你不是女人不知道,容不下人的太太是要給人笑話的。日後表哥做了官,我做着他的太太,場面上交往的都是些官貴夫人。我才不要叫她們笑我是商戶女兒,心眼小腸子窄,上不得臺面。”
良恭只是悠哉悠哉地點頭,一副高高挂起的态度。
她一口氣堵上來,就有些口不擇言了,“我表哥英俊不凡,才高八鬥,只有我這樣的才是良配。我們倆站在一處,誰不稱贊是一對金童玉女?別的人站在我們身旁,怎麽都不登對!”
有心人的話原本是想說給眼前人聽的,不想卻給外頭有意者聽見。白池那張姣好的面容上又是尴尬,又是失意,一時光影斑斓。
忽然的緘默令安阆也分外窘慌,他像個罪魁,焦急地瞥一眼廚房,又望回白池,“大妹妹是被慣壞了,什麽話張口就說,也不顧臉面。”
白池看他一眼,失落地笑笑,“我們姑娘一向心直口快。不過她講得也一點不錯,大爺與我們姑娘,的确是郎才女貌,十分登對。”
安阆拿眼凝住她,欲辯難辯,急得眼眶濕潤,不能出口的話都在這一點淚星裏了。
而那門內,良恭的眼睛卻始終帶着不正經的玩笑,好似妙真說的話全不與他相幹。倒是急得妙真鼻腔裏發酸。
恰是此刻,隔壁又點起炮仗,鄰舍的哄笑聲由院內追去了院外,小孩子們在拍手喊“新娘子”,伴着那聲又響着“嘩啦啦”的銅板墜地之聲。
這謝家大官人還真是位良人,說是不要鋪張,還是忍不住鋪張了些。良恭聽在耳中,心裏不由去數那銅板的響,多得很,雨點似的落在地上。
妙真站起來,轉而一笑,“這位新郎官好像有些家底,你們這鳳凰裏還真飛出只金鳳凰了。”
“嗯?是麽?”良恭倚牆笑着,“的确是造化不小。”
簡直說得有尾無頭,妙真聽不懂,睇了竈上的大鍋一眼,“水早燒好了吧。”
水燒得只剩半鍋,良恭起身拿茶罐茶碗,妙真在後頭看着,覺得他的背影有些消沉。她欲要幫襯,又難出口,自己那口氣還沒順下來呢。索性負氣出去,并白池坐在一處等他端出茶來。
白池因看她臉色不好,閑問一嘴:“良恭又得罪你了?”
“呸,他是個什麽東西,也配得罪我?”她含怨帶恨地朝地上啐一口,“我是嫌他們家不幹淨!”
安阆聽見這話,心間已阗滿厭煩,但礙于“恩情重于山”,始終不發一言,只漠然瞟她一眼。
偏這話也叫良姑媽在外頭聽見,方才在易寡婦院裏就聽說家裏來了客人,還當是嚴癞頭之流。誰知聽見是位姑娘的聲音,話說得十分不中聽,也不知是哪家沒教養的婦人。
進門一瞧,院中坐着神仙下凡似的三位貴人,慌得她還當是走錯了門。恰值良恭端茶出來,向她引道:“是我們東家的小姐,因有事吩咐才尋到這裏來。”
良姑媽揉着眼睛走近,目光自然被妙真牽引。見她錦衣華裳,天仙面孔,倒把她這主人家唬得當下已無立足之處。
又聽妙真問好,就是方才門外聽見那聲音。她更覺醜陋卑微,心裏十分不自在,不欲周旋迎待,只笑着應酬幾句,“難得東家肯賞臉到我們這破地方來,有什麽事只管吩咐。我老婆子不會講話,在跟前也是礙眼,你們坐,你們坐,我進屋去。”
妙真疑心她是聽見了方才的話,心裏一陣後悔不疊,臉色愈發不好看。她幾回暗窺良恭,他只是與安阆談經論道。
她雖都聽得懂,可對那些都沒興致,時不時地瞟着他,覺得他那副高談闊論的樣子假得很,那雙意氣風發的眼睛裏,其實是一片死灰。
好像大家都在裝模作樣,她覺得無趣極了,在院子裏閑轉。轉到院牆底下,那裏有快磚陷了下去,給泥土蓋住了,她把荷包裏的西府海棠種子掏一把出來埋在土裏。
白池走來并她蹲在地上,“你在做什麽?”
“噓……”她比着唇,偷偷地笑着。
“這種子落在這裏也是浪費,你瞧他們這家裏,就是栽出花來也無人去賞的。”
妙真抿着笑不說話,心裏想,來這一趟,總要在這裏留下點痕跡才好,再不要像周家那一夜,變得無影無蹤。
她不知道,許多事是在冥冥中開花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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