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 9 章

第九章病重

布木布泰深深閉了一下眼睛。

天啊,她真的是老了嗎?久久回味這些事情幹嘛呢?

每次只有多爾衮的回來,才能激起她內心的漣漪,最近更是無端端地讓她想起很多過去的事情。

她不是一個喜歡回憶的人。

她一直很現實,回憶除了給自己徒添傷感外沒有任何用處。

用過早飯,給姑姑哲哲請了安,回了寝宮,而後進行每日的必修課,修剪花枝。有時候,不太想去理後宮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只想一個人靜靜地,在清晨或傍晚,陽光不濃不烈,空氣不濕不冷的情況下,慢慢修剪花枝。

仿佛在修理心情,讓太陽和風照照吹吹自己過于陰冷的心,烘幹後再藏起來。

她覺得自己都快在陰冷的宮殿裏藏得發黴。

******

蘇瑪提着裝殘枝的小木桶跟着她。

也許是因為接連幾夜的傾盆大雨,這裏的空氣很是濕潤,清晨的陽光顯得極其透徹,沿着內殿的還略略滴水的碧瓦在庭前投射出光潔的直線。

靜亮的陽光中,布木布泰屈身修剪枝葉。今日的她穿一件墨綠色的繡紋旗裝,已經育過三個孩子的身段還是很苗條,略施脂粉的面容明晰,身型已非當初的少女可比,隐隐透露出成熟而端雅的韻味。

只見她微側着臉,神态十分認真地把一株雨後海棠的枯枝剪掉。

旁邊的宮女各個屏聲靜氣地站立着,一動不敢動。衆人都知道,這位莊妃娘娘用心做起事來是很容易全神貫注的,所以她很不喜歡別人在這個時候打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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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瑪有時候看看花枝,有時候又看看布木布泰的面容。

她覺得主子認真剪枝的神态真美。

也許論五官的細致和窈窕的身段,布木布泰比不上現今宮裏的第一美人,宸妃。但是有時候,當她看到布木布泰端詳沉思的模樣,或者如今天這般認真做事的模樣。她會覺得自己的主子美得動人心魄。

因為她容易讓人忽略到她的五官,她的模樣,而單單只被她寧靜的神态吸引。

這是很多女人做不到的,布木布泰的美正在于此,她的美從來不是表面的,是需要長久的接觸才能體會的,是藏于她的一言一行中的。

蘇瑪甚至覺得自己有些過于崇拜布木布泰,就是因為她能時時刻刻的讓她覺得她美,讓她從純粹女人欣賞美的角度被她吸引,讓她深深地明白,有時候只要某些女人站在那裏,就能是一處絕佳的風景。

******

蘇瑪突然動了動脖頸,從喉頭處發出含混的聲音。

聲音雖不大,卻足夠引起站在她旁邊的布木布泰的注意。

她停住動作,回頭看她。

蘇瑪的身體還處在某種停滞的狀态,所以連思維也出現了斷層,她今天一直很猶豫,有件事情很重要,本來想說,又不想說,可被她這一注視,腦袋裏竟是什麽也沒有,只毫無意識地從嘴裏吐出:“奴、奴婢,有事要禀告。”

布木布泰轉回頭繼續專注自己的工作。

蘇瑪臉上發燙:真丢臉,跟了格格這麽久,還是這麽怕她,完全放不開手腳。

“奴婢最近聽說了一件事,是有關十四爺的。”

布木布泰把剪刀放置一邊,開始給海棠灑水。

“奴婢聽說十四爺好像快……病、病重身亡了。”終于鼓起勇氣說完這句話,只看到面前布木布泰灑水的動作頓了一下,慢慢,她直起身,把水碗放在一邊。

是在等她的下文了。

蘇瑪盯着碗中蕩漾的清澈水圈,小小吞咽了一口唾沫:“今天奴婢去小七格格(布木布泰第三個女兒,皇太極所有女兒中排行第七)那裏,無意中聽幾個侍衛說,十四貝勒前些日子打仗受了重傷,本來已經好了的。偏這幾天連日大雨,十四貝勒又忙于政事,冒雨出行,結果就導致傷口發膿……現在……”蘇瑪的聲音越來越低。

“說下去。”布木布泰命令。

“……好像聽太醫說,十四貝勒燒得很厲害,整個人都已經迷迷糊糊的,照這樣看,恐、恐怕挨不過這幾天……”

說着說着,蘇瑪突然跪下了。

跪的瞬間,她也不知道為什麽要跪,只知道結局是可怕的。這應該是一件非常非常不好,非常非常難過的事情。

她一直惶恐地低着頭,濃密的劉海擋住視線,雙手攥緊置于腹部。光線從劉海的縫隙穿過,她看着地上自己發絲的陰影。她原本會期待布木布泰會有什麽反應。結果,她等了很久。

等了很久,毫無動靜,才敢擡起頭。

布木布泰竟然又彎下腰,開始拿着剪刀修剪枝葉。

蘇瑪愣了。

跪在地上半天沒起來,而後,實在是腿跪得太久,麻了,布木布泰的反應又太過冷靜,她料想沒什麽事,又自己慢慢一個人爬了起來。

手扶在膝蓋上,腿還發顫。

突然,“咔嚓”一聲,不知怎麽回事,布木布泰竟然把那株海棠的莖幹給剪了。蘇瑪望去,只見布木布泰仍然保持着彎身的姿勢,只是拿着那被剪斷的莖幹愣愣的,似乎對自己剛剛做了什麽還沒反應過來。

然後,她把剪刀放在一邊,轉身進屋。

蘇瑪看着她的背影。

剛得到這個消息前,她以為布木布泰應該會有反應,所以她戰戰兢兢地不敢說。然後剛剛說完了,她沒反應,她以為事情就過了。哪知道原來,她還是有反應的。

原來格格也會自欺欺人,告訴自己,以為自己不會擔心,哪知道心根本不聽自己的。

蘇瑪又轉頭看着那株徹底被毀了的半截海棠。人生很奇怪是不是,往往都是這樣,得到的時候不珍惜,等懂得珍惜的時候卻早已經失去。想要得到的人不在身邊,得到了的人卻又滿不在乎。

格格,皇上,十四貝勒哪個不是如此。

就像這株海棠,明明格格最喜歡的花不是海棠,內務府偏偏把它送來。

蘇瑪瘸着腿走過去輕輕撫摸那株海棠,海棠葉還濕潤着。

送來也就送來吧,無論什麽花,都可以修剪是不是?誰知來的第一天,碰巧格格知道了多爾衮的事,偏有了這種遭遇。

擺弄花莖,這花恐怕弄不好了。

斷莖接不上去,宮女們也不會把它這麽光禿禿的枝幹擺在庭前讓人欣賞。

這花該是要被鏟出扔掉吧。

人擺弄花的命運,正如上天擺弄人的命運一樣。有時候是無心的手,加上錯誤的時機,也許就真耽誤一輩子了。

******

布木布泰睡不着,她怎麽怎麽也睡不着。

整個夜晚她一直在不停地輾轉反側,翻來覆去。月光很亮,風很涼,玉簟的涼意透過亵衣傳入肌膚,可她還覺得渾身發膩。

其實她現在的腦子很亂,根本想不清任何東西。在她還算平順的一生中,她幾乎沒有遇見過任何挫折。連最深處的痛苦也都是随處可見的不得志和寂寞。

可就是今天,當她聽到多爾衮重傷将死的消息的時候。她會覺得自己遍體冰涼,心跳都像要暫時停止。

她不知道自己是出于什麽樣的心情,可是她現在清清楚楚地明白。

她是在擔心他,是在擔心!

而且很擔心很擔心,很害怕很害怕。

她無法想象出他的死訊,根本不能。

腦袋混亂得就像要爆炸了。

以前他每次出征的時候,要不會來見她一面,要不會讓人帶話。帶的也就是普通平常的那些:“我要出征了,別挂念。”

“放心吧,我會回來的。”

“等我,布木布泰。”

……

以前她總不屑一顧,他們兩個又不是那樣的關系,幹嘛要互通消息,搞得好像生離死別的怨偶一般。雖然她明明知道,每次他出征都是抱着生離死別的心情去的……

後來,得不到她的回應,他不再每次出征前來見她。反而是出征後,他大難不死,又加官進爵的時候,那時候,他會表現得特別渴望見她。

他會為每一次自己大難不死而高興,為每一次能夠回來見她而高興,所以那時候,他會盡情地撩撥她,挑逗她,她也會不惜一切冷漠地打擊他。

他們的話題常常是那次戰役,有時候甚至會争論得不可開交。

但每次到最後,都是他認錯。

他總會不像認錯地認錯說:“好,你說得對。不過,仗還是我打贏了。”

“你要是肯親我一下,我就承認你對了。”

“你要是不肯親,那好,我下次就照你的方法打。不過我很可能就回不來了。你舍得嗎?”

……

想起他好氣又好笑又略帶使壞的樣子,布木布泰嘴角泛起一絲笑。很快,這絲笑容變得苦澀……

她沒有讓他親過一次。

而且每次即便她知道自己說錯了,也從來不肯承認錯誤。非要他讓一步,退一步,給她一個臺階下。有時候,明明心裏是柔軟的,溫情的,好笑的,也要在他面前裝出一副冷漠的面孔來……好像已經這樣習慣了,習慣一個追一個跑,一個熱情如火,一個冷若冰霜,好像如果不這樣,自己就會失去什麽似的……

現在她明白了,她怕失去的是自己的面子。

她害怕承認,原來自己已經……被他征服了。

如果她沒有動過一點心的話,在今天晚上她就不會感覺到如此難受,竟然通通的,毫無理智地只想起他的好。

她想,怪不得古代老有那些歌詠愛情的故事集,她一直覺得故事集中的情之一字實在令人煎熬難解,而現在她終于嘗到個中滋味了。

風像是越刮越大,緊閉的窗扉被吹得咿呀作響。

天空隐隐傳來悶雷的響聲,雨卻還未落下。

藍色的閃電一道一道,一道一道地照進屋內。

雷聲在加大。

轟隆轟隆,千軍萬馬奔騰,似要催促什麽。

心頭越跳越快,幾乎來不及思考。

猝然坐起身,朝門外的蘇瑪吩咐:“蘇瑪,給我備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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