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排練

排練

越歌再次見到林松,是在第一次排練的那天。

財大氣粗的林總直接包下了演出場地作為排練場所,讓這間極為出名的音樂廳為準備“強迫振動”的告別演出而特意關門謝客。

越歌到達時,樂手們正調節着樂器的音準,林松穿着越歌所熟悉的休閑運動衫,撚着幾張曲譜,灑脫地盤腿坐在舞臺邊沿。他小幅度揮着手指,神情陶醉,像是沉浸在了自己的音樂世界中,甚至沒有注意到搭檔的到來。

悄悄地,越歌從側面的通道走上舞臺,他走了兩三步便停下,從舞臺一隅舉目環視,張望整個音樂廳。

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座椅整齊而緊密地排列着,數量太多,一眼看不到邊,這種仿佛在無限延伸的透視畫面讓人從心底隐隐生出一些恐懼感。

越歌不禁想到了一個自己熟悉的地方——埋葬他父母的墓園。在那裏也有着類似的場景,無數方尖墓碑整齊排列,從腳邊延伸到遠處山坡,距離模糊了碑文,所有的墓碑都別無二致。越歌曾經感到恍惚,他搞不清那座墓園所埋葬的到底是一個人還是許多人。可能許多人亦即一個人,因為他們的肉身大同小異,他們的靈魂有如複制完美的印刷品,他們有相同的信念,相同的紀律,相同的理想,所以他們有相同的死亡,或許,也曾有過相同的生命。

在那個時刻,越歌産生了一個強烈的念頭,他覺得自己并不是父母的親生兒子,因為他完全無法理解他們的人生選擇。

林松終于看到了越歌。他揚起手中的曲譜打招呼,嘴型微動,吹了一聲清亮的口哨。

口哨響徹整個音樂廳,樂器都停下來,所有樂手都朝越歌看過來。

他們都是越歌所熟悉的人,其中幾個甚至從學生樂隊時代就一直與他們兩人合作。

越歌跟大家打了個招呼。

這時林松已經跑了過來,他把曲譜塞進越歌手中,催他趕緊熟悉。

“這是什麽?”越歌問。

“我新寫的歌。”

“告別演唱會上,你要唱新歌?”越歌感到不可思議。

“給你寫的。”林松一臉讨好地捏了捏越歌的手心,“別生我的氣了。”

越歌擡頭看着林松,他覺得現在這個狀況十分可笑。

“我沒有生氣,”他說,“如果你是指上次我把你從我家趕出來那件事,我真的沒有生氣。”

“……那你是真的身體不舒服嗎?”林松問,故意挑了挑眉梢。

“你不相信是你的事。別耽誤大家時間,我們開始排練吧。”

歌曲的改編早就發給了越歌,他們現在要試試實際效果。結果,只唱了兩個樂句,林松皺着眉頭高高揚起手,喊了停。

“有什麽問題……”

越歌不明所以,林松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用力把他拉到了後臺的休息室。

“上衣脫了。”關上門,林松抱着手臂靠在門後。

越歌難以理解地瞪大眼睛:“你讓我……”

話還沒說完,林松兩步走上前,把他壓在了化妝臺上。

熟悉的氣息近在咫尺,越歌沒有覺得害怕,只是覺得莫名。

今天他只穿了一件簡單的白襯衫,走在街上像個要去求職的大學生,林松似乎是對解襯衫扣子這件事頗有研究,一雙手動得飛快。

然而襯衫下的秘密讓林松愣住了。

“你的新音腔……”他不知道該怎麽說,“這是……高純度的血藤石晶體?”

越歌點點頭,他看到林松複雜的表情,也從林松身後的另一面化妝鏡中瞥見自己淡然的面孔。

血藤石是一種挺有意思的礦物。正如它的名字,血藤石礦石呈現出鮮血一樣熱烈而奔放的紅色,但那并非純淨血藤石的原貌,礦石的紅色只是由于某種紅色的金屬絡合物容易和血藤石共生。

高純度的血藤石晶體,是像水晶一樣,無色透明的。

不止如此,晶體的手感異常溫潤,摸上去甚至會感覺到一絲柔軟,常常給人一種錯覺——這種礦物是有生命力的。

現在,這件晶瑩透明、仿佛帶着呼吸和體溫的外體音腔就穿在越歌身上。而為了與生理聲腔連通以最大限度發揮音腔的功能,越歌是貼身穿的。透明的材質根本掩蓋不了誘人的肌色,林松看着他,想說些什麽,喉結動了動,沒發出聲音。

越歌問:“你剛才為什麽生氣。”

“我沒有!”

“好吧,你沒生氣,”越歌道,“你為什麽叫停,然後把我拉到這裏。你覺得新音腔的效果不好嗎?”

林松搖搖頭:“我以為你故意調整了音色,故意讓聲音變得更加純粹清澈而缺少感情,我以為你是故意要表現出疏遠。”

“有這個必要?現在全聯盟的人都知道你曾經去糕點鋪幫工,只為了學會做點心給我吃。”

林松有些不好意思:“說真的我今天也做了一些,等會兒休息的時候拿給你。”

“多謝。”

林松後退兩步,用一種驚豔的目光審視這件聲學設備。他的視線不禁被其中某處細節所吸引,于是試探着伸出大拇指,在越歌胸口抹了幾下,見越歌皺眉,他才飛快地縮回手去。

林松清清嗓子:“我見過女孩子們用的那種東西,應該是叫乳貼吧,你可以試試,別再用醫用膠布貼了,撕掉的時候會很疼的。”

越歌嗤了一聲:“你見過的可真多。”

林松又看了幾眼,似乎還是感到不可思議,笑着搖搖頭:“真是科學家的做派!你什麽時候屯了這種礦石,知道最近血藤石什麽價格嗎,你簡直是穿了一座金山在身上。”

“不是以前屯的,最近買的。”

“什麽……”林松茫然了。

“确切地說是別人送的,曹老板剛巧運了半船回來,送了我一小箱。”越歌伸手比劃着箱子的大小,“提純之後正好夠做這件新設備。”

“曹……”林松腦海中瞬間浮現出那只拉屎的金色大蒼蠅,脫口而出,“艹!”

令人着迷的氣氛消失了,空氣一下子變得混亂而狂躁。林松竭力壓抑着情緒,煩亂地左右踱步,時不時看越歌一眼,目光既熾烈又冰冷。

“你知道嗎,那個曹老板,為了拿一張采礦證,在資源部的一個小官員面前卑躬屈膝,恨不得給對方提鞋。他是個商人,越歌,他是個商人,他眼裏只有錢。現在,你說他送了你一箱比金子貴幾百倍的礦石,他怎麽會這麽好心呢?”

“因為我幫了他的忙。”越歌坦然道。

“好,你幫他調了探礦儀,非對稱聲波對吧,确實,有一定難度,沒幾個人能做好。所以他就送了你一座金山?你真可愛。”

“不光是為了這一件事,他正好知道我需要血藤石,而我也正好知道他的船要回來,他想要一個技術專家進行長期合作,我是最合适的人選。這箱礦石确實貴重,但這是一種示好,他為了賺更多的錢而向我示好。他是個相信科學的商人。”

“他相信科學,你相信他,對吧?”林松冷笑,“那我的話你要不要相信,我告訴你,這種在外面忍氣吞聲的家夥最容易把火氣撒在床上,天知道他們會玩出什麽花樣。哦對了,你說你最近身體不舒服……”

越歌的臉刷的一下白了:“你夠了!你竟然污蔑我?!”

林松滿面陰雲地看着越歌,沉默了一會兒,啞聲道:“抱歉,我失言了。對不起。我只是,只是……你好像很久沒有坐過我的飛船了。”

“我們都很忙。”

“那今天排練結束之後要出去兜風嗎?我們一起。”

越歌不說話,他有些乏力地靠在化妝臺上,低着頭。

林松聲音滞澀:“對不起,我不該那樣說,是我頭腦發熱了。”

“……沒關系,我知道你沒有惡意。”

林松搖着頭,他自己也不知道在否認什麽,越歌說他沒有惡意,他卻想搖頭否認。

“我很擔心你,我知道你要繼續唱歌,我怕你受委屈。”林松猶豫着靠近越歌,“在材料的選擇方面我們思路一直不同,你喜歡天然礦石,我喜歡人造的複合材料。怎麽說呢,這也很好理解,你是從事基礎研究的,我是學工科的……好吧,我也不知道我在說什麽,你別生氣了,好嗎?”

“我們該出去繼續排練了,他們都還在等。”

“越歌,無論什麽時候,如果你需要幫助,都可以找我。我也可以給你血藤石,我什麽都可以給你。”

這簡直像一句深情的告白,但越歌知道,這只是林松在表達愧疚,因為是他的退出将越歌置于窘迫的境地。

“林松,你別想太多,我早就知道你遲早會離開。我從來沒有怪你。我們終究是兩條路上的人,現在到分手的時候了……別那樣看着我,我說的分手不是你想的分手。”

“或許我可以為你成立一個研究基金會,或者幹脆建一個研究所,你來我這裏,怎麽樣,趁着告別演唱會,你也和我一樣宣布退出。”

越歌露出苦笑:“你知道,我從不願受制于人。”

“你現在已經受制于人了,為了錢。”

越歌搖頭:“那不一樣,林松你明明知道,那不一樣。我是自由的。”

他把手放在胸口,心髒的位置。

在林松的目光中,越歌鎮定地系上了襯衫扣子:“我們确實該出去了,還有新歌要排練,估計會很費時間。這首歌不錯,我挺喜歡的。”

謝謝你最後一次為我寫歌。

這首歌叫《自由振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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