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

27、

在很多年裏——或許直到現在，嚴阿姨那副仿佛從地獄歸來意欲複仇的表情，都是韓沐遙無數個夜晚的噩夢。

她也忘不了那天，被驚動而喪魂落魄趕回來的爸爸媽媽臉上，那令三歲多的她肝膽俱裂的絕望。

那是媽媽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抽她耳光，而爸爸令她跪在吳家門口，直到天黑。

幼嫩的雙腿幾乎跪得落下殘疾，那種恐懼與不知所措，卻比身體的疼痛還要刻骨銘心。

韓沐遙永遠忘不了嚴阿姨那句話：“你欠我家一個兒子……”

欠人家錢可以還，欠人家東西可以賠，甚至欠人家人情也不難兩清，可誰來告訴她，欠人家一個兒子，要怎樣還？

這個問題，大約是連爸爸媽媽都沒有答案的。

吳昃出事之後，原本親如一家的兩家人，再也沒有私下裏的來往。

吳子孺作為成熟的高知男性，比一般人更理性些，他知道這樣的事不能怪這怪那，何況怨天尤人也沒用，但妻子的巨恸他也感同身受，又如何不能理解？

所以盡管工作上他和韓震一如往常，但私交裏再未提過一切照舊。

而大家都不太清楚、也最為忽略的，是吳巍的感受。

那天回家之後，吳巍也被媽媽發瘋般地打罵了一夜。

她當然要怪他，已經五六歲了，馬上就要上小學的孩子，擱過去弟弟妹妹都要全權交給他帶的，怎麽能這麽沒心沒肺，只顧着自己玩，弟弟丢了都不知道？

或者根本是知道的，故意不說？是不是嫉妒弟弟，巴不得弟弟沒了？

各種惡毒的揣測令吳巍幾欲崩潰，這給他留下了極其深重的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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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因此，沒人料得到，他對被責怪更深的韓沐遙以及韓家，非但并沒有同仇敵忾的憤恨，反而有深切的心疼與同情。

是的，整個韓家。

除了怪韓震好高骛遠急功近利，怪韓沐遙罪魁禍首，嚴阿姨還怪韓沐遙媽媽為什麽不也辭職回家帶孩子，明明韓震更有錢更養得起她啊，一定是她偷懶不願帶娃，以及虛榮怕人家說她黃臉婆沒工作，渾不如嚴阿姨自己如此偉大而富有犧牲精神。

她甚至還怪他們為什麽讓保姆偷錢逃走，一定是他們做人小氣，對保姆不好，明明有錢又不給足工資，才令保姆心生怨念，不惜犯法。

怨來怨去怨到最後，嚴阿姨就要将那個人販子之所以成為人販子，也歸結到韓家身上——都是他們這樣為富不仁的人家，才激起窮人的仇富情結，劫富濟貧，喪盡天良。

如果說剛開始她怨的那些還情有可原，說到後面就越來越離譜，只會讓吳巍覺得她已經失心瘋，不可理喻了。

一個不可理喻的人說的話，就算是先前有道理的，也會被全盤否定，惹人憎惡。

何況不可理喻的媽媽回過頭來又将她自己對韓沐遙的喜愛也怪罪在吳巍的頭上——

“還不都是因為你喜歡她！你小小年紀就說什麽她是你的新娘子，臭不要臉！我還不都是疼你，才替你對她好，不然我圖什麽！又不是我生的，憑什麽去替人帶替人養！”

是的，吳巍喜歡韓沐遙，從小就喜歡。

童年時的喜歡當然不能說是愛情，但他知道韓沐遙好看，可愛，他知道大人互相喜歡就會結婚，而他能想象得到的新娘子，就是韓沐遙。

假如意外沒有發生，或許當他們慢慢長大之後，他畢竟大兩歲，走得比她早比她遠，接觸的好女孩越來越多，也未必真就會對她從一而終死心塌地。

可問題是意外到底發生了，他從此被困在那爿就算随着時間推移無人再度提起、看似已被遺忘、卻事實上永不會真正消失的陰影裏，他的世界，就只有這麽小了。

對于吳巍來說，追逐一切可能性的自由，是不存在的，潛意識裏，他甚至覺得自己，沒有幸福的資格。

但不管幸與不幸，他的生命裏，韓沐遙是那個無法改變的最特別的存在。

她和所有別人，任何別人，都不可能一樣。

曾經朝夕相處簡直親如兄妹，到後來的恍若路人，往昔的點點滴滴，以及後來的遙不可及，都時時刻刻牽動着吳巍的心，他無法控制自己，總要去關注韓沐遙。

遠遠地看見時，他忍不住駐足凝注；

看不見時，他時不時就要冷不丁想一下：她現在在做什麽？是什麽樣的心情？那件不開心的事，還在困擾她嗎？

跟小夥伴一起玩耍的時候，他總會被勾起回憶：小時候跟她一起，也這樣玩過……/甚至沒有一起玩過的，毫無關系的回憶好像也自帶意識，總要強行騷擾他一下。

何況她還有着男性根本無法抗拒的美貌。

吳巍最愛韓沐遙這一身毫不張揚的美貌。因為長得并不紮眼，她絕不是第一眼美女，你第一次看到她，只會覺得她舒服順眼，待多看幾次、走得近了，才會意識到，噢，原來她這麽好看！

如同後來她高中班上幾乎一半男生喜歡謝茗、另一半男生喜歡華旻萱，但那麽多喜歡她們的男生，卻都不像愛上韓沐遙的這兩位這樣用情入骨；

如同那次晚宴上，相比起華氏姐弟的顏值，韓沐遙更抓住副省長注意力的則是才華。

她的美是一種似乎不可分享的、因而會給你極大安全感和獨占的滿足感的美，若你拿着照片向別人力陳她的美，別人會不能理解，但她的美若能為一個人所完全注意，待他意識到的時候，就會發現一切都晚了，一切都完了，她什麽時候已經無聲無息無知無覺地鑽入你的骨髓，從此連新生出來的血液裏都充盈着她，整顆心、整個人都被她滿滿占據，容不下別的人別的事，你會想一想她是你的女人就滿懷亢奮的驕傲，想一想她不是你的女人就遺憾得了無生趣，其他的美人美景，全都成了于己無關的身外之物。

後來聽到看到的那些名著故事裏——兩家互為世仇的羅密歐與朱麗葉，無論是真實身世還是表面身份都決定了他們不可能得到任何祝福的周萍和四鳳，《傲慢與偏見》裏同為貴族身份卻在剛開始水火不容的伊麗莎白和達西……每一對愛情主角都會讓吳巍不由自主地代入自己和韓沐遙，越有争議越糾結，就越是如此。

随着漸漸長大，吳巍也從其他少年或大人那裏，聽到一些關于韓沐遙媽媽當年作為廠花被許多男職工追求的事情。最後韓震力挫對手抱得美人歸，除了憑借自己的一表人才與過硬業務之外，還憑借了致勝的一架。

英雄出手，勇奪所愛，這在熱血沸騰的少年們心裏，是多麽令人神往的故事！

那位被打敗的叔叔後來一蹶不振，泯然衆人，而韓震不斷升職，待他當上總經理，那位叔叔八成是離職了，從此杳無音訊。

雖然與韓沐遙無關，但上一輩的風流韻事也會予人以充分的聯想空間，加之韓沐遙從父母那裏繼承到的美貌，更讓人忍不住往她未來的情-事上去延伸想象，韓沐遙這個名字與愛情相關，不光是吳巍，大約是廠職工子弟裏大都有的共識。

只不過除了吳巍之外，無人能有高攀之心罷了，總經理的女兒，就算她肯垂青，別人也未必敢接呢。

吳巍與韓沐遙的關系有所轉變，發生在韓沐遙上初中以後。

廠裏的子弟小學不錯，所以基本上職工子弟都是在廠裏上的小學，但小學以上就沒有了，都要到市裏上。

此時韓吳兩家都已在市中心最好的樓盤購置了房産——心照不宣地，他們沒有選擇同一個樓盤——但由于兩位父親以及韓沐遙的媽媽每天依然在廠裏上班，也就仍舊住在廠區的職工宿舍，反正宿舍是2000年初才翻新的，面積和裝修都合宜，住着也并沒有什麽不舒服。

而雖然吳巍在市裏上中學，嚴媽媽也沒帶他搬過去住。失去幼子之後她一直都嚴重缺乏安全感，加以輕微的被害妄想症，更是緊張吳巍，擔心孤兒寡母哪怕是住在物業一流安保嚴密的高檔小區裏，也仍不保險。

所以吳巍上初中後，每天是由司機接送上下學的，等到韓沐遙也去了同一所初中，就變成同一輛車接送他們倆上下學。

此時距離青梅竹馬的童年，已經過去了九年。

九年裏，韓沐遙和吳巍再沒有說過一句話，因而剛開始同處一車的幾天，兩個人都頗有些不自在。

後來時間長了，慢慢也有些必要的交流，只不過都是最表面最淺顯的那種。

比如吳巍放學後本來有什麽事要到什麽地方去，主動提出算了，還是先送韓沐遙回家，韓沐遙就會客氣一聲“沒關系，先送你去，我在車裏也可以做作業”。

比如韓沐遙有舞蹈排練耽擱了放學，上車時向吳巍致歉并遞過來一塊墊肚子的蛋糕，吳巍卻同時遞給她一只熱騰騰的煎餅，剛才在對面小鋪買的。

比如韓沐遙次日上學須得早到，抱歉地問司機叔叔能不能辛苦跑兩趟，送好她再去接吳巍，吳巍就會立刻說用不着這麽麻煩，他也早起就她的時間就好了。

已是豆蔻少女的韓沐遙，很沉靜，無論是面容、姿儀還是說話，都十分得體而穩重，與小時候嬌俏中還總有幾分刁蠻的她，判若兩人。

在在都提醒着吳巍，當年那場事故，到底是奪走了一個富家千金原本應有的飛揚跳脫，沒法從那爿陰影中走出來的，并不止他一人。

有人陪伴的感覺是好的，何況還是自己最願意的那個人。

但在韓沐遙這一面，她無法有同樣的感應。

因為她想不到，在吳巍的內心深處，竟也是跟她一樣的陰郁——就算後來她知道了，她也無法認同，他的陰郁和她一樣。

不可能一樣的，畢竟她才是罪魁禍首，壓在她身上的重負，無人能及，亦無人能夠分擔。

在她看來，吳巍對她的客氣友好，都只說明人家人好，這令她更加惶恐而自責，無法面對。

害得人家丢了弟弟，就算他原諒她，她也不能原諒自己。

吳昃，後來幾乎是一個禁用詞，無人提起。

但她家裏還保留着一張他們三個人的合影，小小的吳昃站在她和吳巍中間，被他們倆牽着手，三個人都笑得見牙不見眼，大約當時動得厲害，畫面不夠清晰，他的面容模糊。

時間長了，她已經再也不記得吳昃長什麽樣子，但她清晰如昨地記得關于吳昃的一件事情。

因為這件事情，剛好發生在吳昃丢之前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