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誤鐘情(二)

誤鐘情(二)

蕭念聽到自己不正常的嘈雜心跳,在胸腔內震顫。

混雜着煩躁、怒意、還有某些不知名的東西,幾乎要掀翻他貌似還溫情克制的外表。

情緒已經有些失控的蕭念,這次沒有再給郁雪融躲避的餘地。

蕭念狀似柔情地俯身。

接着,他扣住住郁雪融的腰,近乎強制地拉近了郁雪融和他之間的距離,也将身後方向賓客們的視線擋住大半。

蕭念俯身在郁雪融耳側,盡力壓抑住有些失控的情緒,低聲道:“浮靈,你不要胡鬧,婚宴之上,怎可輕言反悔?”

郁雪融試圖用力去推拒蕭念,但很快發現這只是徒勞。

于是只能無奈開口說:“蕭道長,我只是想起了一些事情。

你當年在浮靈地淵下救了我,雖然後來又擅自取走我的靈丹,換給了別人。但救命之恩無以為報,你要取走這靈丹我自然無話可說,也算是還清了蕭道長的恩情。

如今我只想解除婚約,從此你我兩不相欠,各自安好。”

郁雪融什麽都不要,只要能盡快和蕭念劃清界限。

但他越是這般無所謂,蕭念的心情就越是煩躁——就好像他的愧疚,他的憐愛,還有他不惜和家中鬧得不愉快,也要舉行的這場婚事,只是他單方面的一廂情願。

從四面八方傳來、越來越止不住的議論和別樣眼神,更加劇了蕭念的心神不寧。

在場的這些賓客之中,大多與蕭念較為相熟,自然也早就對他有個曾身受重傷,後來奇跡般好轉的青梅竹馬有所耳聞。

從寥寥數語中,已經足以讓很多人想到,蕭念取走靈丹,大概就是為了給那位青梅竹馬治傷。

其實對于仙道中人來說,原本但是取了妖類靈丹并非什麽大事,每年特意到北荒狩獵妖族的世家門派也不在少數。

只不過,這小妖如今不管怎麽說也是蕭念的未婚道侶,做出這種事情多少讓人有些咋舌。

或許大多數人礙于蕭家和南明宗的關系,不會在明面上說什麽。畢竟就算心中覺得不舒服,蕭家也是南境最大的世家,誰也不會為了一只不熟悉的小妖和蕭家過不去。

但是,也一定會有人在私下裏嗤之以鼻,覺得與蕭念往常展現出來的形象大相徑庭,實在是算不得什麽謙謙君子。

“如果我不答應退婚呢?”蕭念似乎鐵了心要将這場婚宴繼續下去,但郁雪融只想離開。

一時間,局面似乎僵持在了原地,衆人議論紛紛,卻也沒人知道該怎麽辦。

就在這時,人群中忽然發出幾聲驚呼,打破了場面上的僵局。

緊接着,整座淩霄峰上都落下了一片巨大的影子,讓原本明媚的天氣都瞬間黯淡了幾分。

所有人都擡頭向天空上望去,連郁雪融也不例外。

不知何時,一艘遮天蔽日的金色仙舟,仿佛游走在天空中的巨鯨般,緩緩下潛,停靠在了淩霄峰的最高平臺處。

一時間,整座淩霄峰在這般龐然巨物的映襯下,竟更像是花園裏的一座景觀假山。

這座仙舟的存在實在是太過震撼,那種似乎将天幕都能遮蔽的壓迫感,幾乎不需要任何說明,在所有人看到它的那一刻,就已經知道它來自何處。

那是上重天第一仙門,蓬萊仙山所獨有的鎏雲舟。

在鎏雲舟完全将降落完成的時候,在它巨大的壓迫力影響下,蕭念甚至不由自主放松了禁锢郁雪融的力道。

趁着蕭念分心,郁雪融試圖從他懷裏掙脫出來,離得越遠越好。

因為他差不多猜到,這艘從蓬萊仙山而來的鎏金舟,大概也沒什麽大事——只不過是,蕭念的那位白月光,月辭鏡回來了。

預知夢中白月光搶親的戲份即将上演,郁雪融可不想直接卷入他們表演愛恨情仇的現場。

但郁雪融想從蕭念身邊逃走的想法,很快就以失敗告終。雖然他推開了蕭念的手臂,但郁雪融剛邁出半步,就又被蕭念扣住手腕,拉回了身邊。

“浮靈,不許走。”蕭念一字一頓的說,“我不會答應退婚的事。”

郁雪融有點氣惱,又很是無奈。

蕭念答應與他成婚,應該大部分是因為愧疚,以及在明白不可能和月辭鏡在一起之後的退而求其次。

要說其中真有多少真心,郁雪融是不信的。

結果到了現在,蕭念卻要開始表現他的深情嗎?

別逗了,郁雪融都看到那鎏雲舟的階梯緩緩降下,而月辭鏡一襲雅致白衣,姿容姝麗,正從鎏金舟階梯上款步而下,像一只清貴而矜傲的天鵝。

衆人的視線朝月辭鏡聚攏過來。

畢竟剛才大家都紛紛猜測了有關這位蕭念白月光的故事,此刻有些沒有見過月辭鏡的客人自然興趣十足,想看看這位能讓蕭念愧對未婚道侶的白月光,究竟長成什麽國色天香的模樣。

結果嘛……卻似乎有些不盡人意。

這位白月光雖然也清雅高貴,但美則美矣,卻也不足以讓在場衆人驚豔。

或許是因為先見過了蕭念的那位病美人未婚道侶,似雪擁花,既清又豔,實在是令人恨不得捧在心尖上疼愛。所以此刻再看其它美人,也都覺得黯然失色。

蕭念的眼神也落在了月辭鏡身上,眼中有驚也有喜,但也不由自主地添上幾分黯然。

但即使如此,他依然緊扣着郁雪融的手腕,不肯放開。

如果說郁雪融之前是氣惱和無奈,那麽現在他就只想罵蕭念,這人到底是有什麽大病?就非要郁雪融在這兒給他們當愛情的墊腳石不可嗎?

眼看着月辭鏡下了鎏金舟,越走越近,郁雪融掙脫不了,只好開始努力降低存在感,假裝自己只是個背景板。

背景板也比墊腳石要好,畢竟當背景板只是沒存在感,而當墊腳石要命。

“念哥,好久不見。”月辭鏡站在那裏,輕聲喚蕭念的親昵稱呼。

蕭念被這一聲熟悉的輕喚亂了心神,片刻後才收拾好情緒,回道:“辭鏡,你怎麽突然回來了,你的傷勢可完全好了嗎?”

“還沒有完全恢複,不過我聽到你成婚的消息就急着趕回來……”月辭鏡話說到一半,忽然意識到,以自己的身份這麽說有些不合适。

于是他趕忙解釋道:“我不是那個意思,只是我們自幼青梅竹馬,是除開親人外最重要的人,你要成婚卻為何故意瞞着我?”

但月辭鏡這話說出口,卻總給人一種看似解釋,實則強調他與蕭念關系很特殊的感覺。

尤其說完這話,月辭鏡似乎還故意看了郁雪融一眼。

郁雪融當然看出了月辭鏡那點心思,無非是借着青梅竹馬的身份炫耀示威,但他并不想理會。

畢竟這和準備當鹹魚的他有什麽關系呢?現在就算這對青梅竹馬宣布當場私奔,那和郁雪融也沒有任何關系。

“沒有故意瞞着,只是……你在蓬萊休養,不方便告知于你。”蕭念悄然嘆息,看到月辭鏡身後那遮天蔽日的鎏雲舟,不免有幾分黯然。

月辭鏡在自己的成婚之日匆匆趕了回來,可是那又如何呢?他的聯姻對象不是自己,而是那蓬萊仙山之上,九重金闕之中的龍尊。

甚至不需要龍尊親自前來,光是一艘鎏雲舟停靠在面前,蕭念就已經感受到了巨大的壓迫感。

不愧是如今的仙道之主,龍尊沉壁。

即使蕭念從來都是旁人眼中的天之驕子,相比起來也難免顯得平淡無奇。恐怕連月辭鏡自己,也不敢直接地對龍尊有所悖逆。

“念哥,我……”月辭鏡看向蕭念,眼神如泣如訴,雖然什麽都沒說,卻足以讓人更加心疼。

一切都和郁雪融夢中的場景相差無幾,唯一的不同是,郁雪融被蕭念扣住手腕攬在身旁,以至于月辭鏡似乎沒辦法和夢中一樣,直接暈倒“意外”撲進蕭念懷中。

就在月辭鏡和蕭念無言對視之時,後方的鎏雲舟上,再次走下了一個人。

那是個束着馬尾,身形高挑的冷峻青年,暗金面具幾乎遮住了整張臉,于是那雙藍色的眼睛便格外引人注意。

沉靜得如同沒有波瀾的湖面。

郁雪融雖然不認得他,但認得他臉上的暗金面具——那是龍尊座下僅有四位的執令使,所特有的東西。

執令使也是專程為了送月辭鏡回來的嗎?許多人都不由咋舌。

月辭鏡看起來倒是對此頗為受用,正準備拉着那位執令使向蕭念介紹,他道:“念哥,就是這位執令使一路護送我回來,多虧他照顧。”

然而出乎月辭鏡的意料,執令使卻不太留情面地擋開了月辭鏡的手。

“并非如此,我此來另有要事。”執令使的聲音意外帶着些少年氣,聽上去比他的樣貌小一些,語氣确是沉靜平穩,頗有些少年老成的意味。

月辭鏡的神情立刻有些僵住。

他性子向來矜傲,往日若是有人如此直接讓他難堪,他絕對不會讓對方好過。

但今日在他面前的從九重金闕來的執令使,月辭鏡也只能壓住情緒,勉強笑着以掩飾尴尬。

執令使看了月辭鏡一眼,不再理會。而是将目光轉向另一側,朝着蕭念和郁雪融的方向,說道:“尊上令我帶一件賀禮前來。”

執令使取出一只飾金雕玉的精致匣子,奉于掌中。

此話一出,蕭念臉上是掩飾不住的錯愕,連月辭鏡也愣住了。

龍尊為什麽會特地給蕭念的婚宴送上一份賀禮?他和蕭念的關系,只能說是沒有太多關系,二人甚至都未曾謀面。

蕭念看向面前的月辭鏡,忽然想到了一種可能。

或許作為仙道之主的龍尊,沒有特意向蕭念送上賀禮的理由。但如果作為月辭鏡聯姻對象……那麽借此機會對蕭念名為賀喜,實則敲打,以此警告他不要越線,恪守本分,似乎就合理了起來。

另一邊,月辭鏡也差不多得出了這個,在他看來最合情理的解釋。

但與蕭念黯然的情緒有所不同,月辭鏡此刻除開緊張之外,心中還有幾分不斷翻騰上來的竊喜。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說明雖然那位龍尊大多數時候表現得有些漫不經心,但其實對自己還是相當在乎的吧?畢竟這種不太符合常理的舉動,實在是像極了在為他吃醋。

那幾分壓抑不住的喜悅,不巧被注意力一直落在月辭鏡身上的蕭念,收于眼底。

蕭念攥緊了手指,心中從錯愕到不可置信,最後也只能克制地緩緩壓下一口氣,什麽也沒有表現出來。

他從少年時開始,對月辭鏡的那份愛慕,時至今日,無論從哪個方面看,似乎都已經輸了。

不過也是,蕭念心中自嘲,誰又能說月辭鏡的選擇有錯呢?他終究是要成為龍尊的枕邊人,而不是與蕭念永結同心。

蕭念也不可能真的做到賭上所有一切,與蓬萊仙山為敵。

最後,蕭念垂下眼眸。

幸好,他還有浮靈。

雖然他确實做過一些對不起浮靈的事情,但他往後一定會千百倍的補償回來。浮靈是那樣的敬仰和戀慕于他,只要他認真道歉和補償,一定不會真的離開他。

蕭念定了定神,平複好剛才的一系列情緒,恭敬有禮地向執令使道:“有勞龍尊挂心在下的婚事,賀禮我一定會好好保存。”

執令使看了蕭念一眼,卻并沒有讓他接過那精致木匣。

“不,尊上特意叮囑,這賀禮不能蕭道長來接。必須要親手直接交到今日另一位新人手上。”

執令使說完這話,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向一直沒怎麽出聲的郁雪融,雙手奉上了這件來自龍尊的貴重禮物。

這簡直讓現場所有人都險些驚掉下巴。

與其它人越發震驚和疑惑的情緒有所不同,月辭鏡在此刻,心中卻不由升起了怒火與嫉妒。

他回來之前自然知道,要與蕭念成親的不過是個資質淺薄的無名小妖。但月辭鏡從來也沒把這小妖放在眼裏過——他也配和自己比嗎?

就算暫時得了蕭念幾分目光又如何?到時候只要自己一句話,蕭念馬上就會和這小妖斷得幹幹淨淨。

從一回到南明宗開始,月辭鏡就在故意把他當做空氣,晾在一旁。

可月辭鏡怎麽也沒想到,這“空氣”現在不僅成了所有人視線的中心。居然還得到了,連月辭鏡自己都沒能從龍尊那裏得到過的貴重禮物。

一個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卑賤妖類,他憑什麽?

月辭鏡狠狠看向郁雪融,表面上還極力維持着他矜貴的樣子,卻依舊忍不住暗自咬碎了牙。

一直情緒比較穩定的郁雪融,這下也直接懵了。

如果說龍尊給蕭念送上賀禮,還勉強能找到個争風吃醋、敲打情敵的理由,那現在說這東西是專門送給郁雪融的,就真的是完全無法解釋。

要說一點都不好奇,那是不可能的。

郁雪融趁機掙脫蕭念握着他的手,這次礙于執令使的面子,蕭念也只好暫且放開他。

帶着困惑,郁雪融從執令使手中接過那精致的木匣。

木匣入手微涼,似乎是某種特殊的木質。郁雪融打開匣子的鑄金鎖扣之時,立刻有一縷若有似無的香氣掠過他的鼻尖。

匣子裏放着一條色澤如同淡金珠光般夢幻,由極其少見的金錦鲛绡所制造而成發帶。

發帶?

見到如此華美珍貴的禮物,郁雪融面上卻并沒有高興的表情,反而是皺起了眉。

對于陌生人來說,這件“賀禮”似乎顯得有些過于親近了。

還是說……郁雪融似乎想到了另一種可能,難道在他失去的那些記憶裏,曾經與這位居于蓬萊九重金闕之上的龍尊,有過一些交集?

郁雪融剛想到這裏,還沒來得及深究,忽然胸口傳來一陣疼痛。

與此同時,木匣裏那股若有似無的香氣,似乎逐漸變得清晰起來。那種冷而淡的香氣,像是一夜大雪過後,從桦樹林間簌簌落下的積雪氣息。

冷冽得讓人越發清醒。

郁雪融感覺到心口有什麽東西似乎被逼了出來,伴随着胸腔裏一陣奇怪的惡心感,他嘗到喉嚨裏泛上來的腥甜,瞬間一口混合着異常甜膩味道的血,從郁雪融口中吐了出來。

“浮靈,你怎麽了?”蕭念這次倒是很快回過神,擡手想去扶郁雪融。

但沒想到,剛吐完血的郁雪融竟然一把推開了他。

“別碰我。”郁雪融此刻看向蕭念的眼神,可以算得上是冷漠。

他擦掉唇角被濺上的血跡,那種不正常的甜膩混着血液本身的腥味,令人毛骨悚然。

郁雪融看向地上那灘顏色稍淺的血,只見其中,竟然有一只胭脂色的小蟲,似是剛剛死去不久。

今天不知道已經被震驚了多少次的滿座賓客,這會兒被突如其來的動靜再次驚動,朝郁雪融的方向邊圍攏過來。

有幾個眼尖的修士看到血中的胭脂蟲子,好像認出來了那是什麽,卻是欲言又止,小聲嘀咕道:“這東西,怎麽像是……一種蠱蟲?”

就在少數幾人暗自交換眼神,好像刻意在掩蓋什麽不方便明說之事時,那位冷峻的執令使卻直接俯身,用兩指将已經死去的胭脂蠱蟲拾起。

執令使難得突然笑了一聲,卻是一聲極輕的冷笑。

“鐘情蠱,沒想到南明宗裏,也會有人用這種上不得臺面的手段。”

此話一出,滿座嘩然,許多人都不禁向蕭念投去了異樣的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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