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龍尊(四)
龍尊(四)
“不逗你了,其實只是很久之前,你無意中幫了我個忙。”沉壁的笑聲停了下來,又恢複了那種散漫的模樣,“解蠱之事,就當是我小小的報償吧。”
“可是我不記得了。”郁雪融眼中仍有些迷惑,沉壁的這個解釋倒算是合理,只是自己也想不起來能幫過他什麽忙。
“這只是件小事而已,忘了也就忘了,不必放在心上。”沉壁似乎并不打算繼續講這件事,而是話鋒一轉,說道,“你應該還有其它事想問吧?比如說,那道把你帶到浮靈山的裂隙是什麽?”
沉壁剛才也看過天魔殘片中的記憶,自然也知曉裂隙一事。
“你知道那是什麽?”郁雪融果然注意力被吸引,擡起頭問道。
這應該是他最想問的幾個問題之一了。
“這東西倒不是什麽秘密,只是幾乎沒人見過,所以也就只存在于古卷典籍中了。”沉壁手放在身側,擡指輕敲了幾下,稍作思索後才繼續說道,“那是虛空之間的裂隙,從寰宇之海連通異界的通道。”
郁雪融一面驚訝,一邊又因為沒聽過的概念而感到茫然。
短短一句話,似乎超出他的知識面了。
郁雪融甚至忍不住懷疑,這該不會是沉壁又在随口說些什麽來逗他了吧?
沉壁看到了郁雪融的神情,他似乎也早有預料,無所謂地笑了笑:“我知道你不太信我的話,但沒關系,你之後可以去宗門書庫查證,相關的古籍抄本并不難找。”
郁雪融這才算是安下心來,點點頭繼續聽他說。
“你或許聽說過,虛空寰宇之內有三千世界,而我等身處的此界只是其中之一。若是能破開虛空,就能穿過寰宇之海,抵達異界。”沉壁說道,“而那道裂隙,便是來自于虛空之中。”
郁雪融聽到這裏,因為太過驚訝,不自覺小聲啊了一下:“你是說,我是從被虛空中的裂隙帶着來到這裏的?我怎麽可能做得到?”
不對不對,郁雪融想,自己明明想起過幼時在此界中的記憶。所以就算他三年前真是從異界而來,那麽也應該是曾經離開過,然後重新回來才對。
可是想要破開虛空,哪裏是那麽容易的事情。
“你确實做不到,但也許有人幫你做到了吧。”沉壁微微垂下頭,金色的眼睛外層泛出一層琥珀色,眼神多了幾分認真與好奇,“我也很想知道,他究竟是怎樣将你送走,你又是如何能回到此界?可惜,你應該是被虛空裂隙的亂流影響,失去了記憶,也就暫時無從得知了。”
郁雪融怔怔地想,如果沉壁所言非虛,那麽……那個将自己送走的“他”,又是誰呢?
原本沉寂一片的腦海深處,突然好像閃過細碎的裂紋,讓郁雪融的腦袋似乎也細細密密地疼了起來。
他好像忘掉了什麽很重要的事情。
現在身處陌生的地方,他沒辦法集中精神。他需要一個熟悉且能讓他安心的地方,自己再好好再想一想。
“不舒服?”沉壁察覺到他的不适,向前傾身,伸出手想捧住郁雪融有些蒼白的臉。
郁雪融卻下意識地躲開了,他急促又小聲地喘了口氣,将腦袋中細細密密的疼痛壓下去一點。輕聲說道:“我、我回去休息一下,今天就先告辭了。”
還沒等沉壁回答,郁雪融就匆匆轉身,往湖心小築外走去。
屋外的靈侍看到郁雪融擅自離開,似乎十分驚訝。
靈侍擡起頭朝房內望去,見沉壁雖然眸色沉郁,但還是略一點頭,似乎是默許了郁雪融的行為。
于是靈侍趕忙兩步追上郁雪融,為他引路離開。
湖心小築內,沉壁看着那只被郁雪融躲開的手,過了許久,才曲起指節,将手攏回衣袖中。輕笑一聲:“沒關系,總會再回來的。”
半個時辰過去,那只先前被他放出去的金羽靈雀,此刻也回來了。
不需要呼喚,它就那樣飛進窗戶,無比乖順地落在沉壁手上,親昵地蹭他的指尖。
見沉壁沒有理它,竟然自己去叼起那細細的金色鎖鏈,放到到沉壁手邊,等他為自己重新系上。
聽話極了。
“尊上,舒棄公子回來了。”門外再次傳來靈侍的通報聲。
得到允許後,那一身白衣染血的公子走了進來。他黑色鲛绡覆面,只露出一雙豔麗卻又煞氣極重的眼睛,以及額角上,無法遮蓋的淩亂疤痕。
但他的神态卻十分恭順,一路低着頭,跪伏在沉壁面前,整個腰背都壓下去。
手中奉上染血的匣子,并将其打開,裏面放着紫霜門的掌門信物,上面暗紅斑駁,仿佛是從血池裏撈出來的一樣。
舒棄的嗓音沙啞幹澀:“紫霜門新任掌門已仙逝,剩下的人說,下任掌門人選願交由尊上定奪。”
“知道了,東西先放在你那裏吧,等擇定了新人選再說。”沉壁一邊擡手給指間的金羽靈雀系上金鏈,一邊說,“今日,你母親閉月仙來過了。”
舒棄的語氣卻很穩,像是在說一個陌生人:“尊上,月辭書已經死了,舒棄不認識閉月仙。”
月辭書死了,現在還活着的只是舒棄而已。
天魔殘片生性喜歡取樂,當年出手襲擊了月辭書一行人後,有意又或無意地将瀕死的月辭書扔進了附近的鬼淵,讓人以為他屍骨無存。
無論月辭書死或不死,對天魔來說都能看到不同的樂趣。
月辭書在鬼淵之下活了下來,順着冥河飄到了很遠的界外之地。最後雖然被沉壁在追查魔物時意外發現,卻是容貌盡毀,看不出一點當年模樣了。
沉壁也不反駁他,只是繼續按自己的想法說下去:“她已經知道當初事情的緣由,将月辭鏡逐出家門。等她仔細看過天魔殘片的那段記憶,可能會發現你仍有一線生機。到時她若要是找過來,你便随她回去吧。”
一直恭順異常的舒棄,聽到這裏,身體突然顫了一下。他一反常态,幾乎算是逾矩般地拽住了沉壁的一片衣角:“尊上,舒棄不會離開。除非有一日舒棄死了、沒有用了,那就把舒棄的屍體擡出去。”
“那倒也不至于。”沉壁無所謂地逗了逗指尖的靈雀,說道,“既然不願意回去,那到時,我會告訴閉月仙你死于冥河,弱水銷血溶骨。以後世上,可就真的再沒有月辭書這個人了。”
舒棄的垂着頭,跪拜下去,沙啞的聲音卻透出欣喜來:“多謝尊上。”
沉壁從高處,看向跪伏在腳下的人,像在看那只即使放飛也不願離開的金羽靈雀。
鎏雲舟外,聞道臺上。
月辭鏡跌坐在人來人望的廣場上,恍惚間似乎還無法接受這一切。
他今日來的時候,一身盛裝打扮,被當做客人迎入鎏雲舟內。離開時卻狼狽不堪,失去了一切,被像對待奴仆一樣拖出來。
往來的弟子看見月辭鏡,都不由切切私語,指指點點。
月辭鏡慌亂地從地上爬起來,用衣袖掩住臉,一路跑到僻靜無人處才停下了。他剛想到要拿出玉鑰,回長生峰,卻發現手中玉鑰并沒有響應。
他焦躁地反複注入靈力,幾次過後,玉鑰竟碎裂開來。
月辭鏡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這玉鑰被作廢了,閉月仙竟然真的告知了蒼衍仙君,将他從師門除名了!
怎麽辦?怎麽辦!月辭鏡腦中一個絕望的聲音在尖叫着,沒有了月家,沒有了仙君之徒的身份,那他還剩什麽?
還有……
對、對,還有一個人。
月辭鏡的眼睛突然亮了起來,他還有蕭念。自幼青梅竹馬的蕭念永遠都是喜歡他的,願意為他做很多事情,也救過他無數次。
這一次,他也一定會救自己。
月辭鏡像是在絕境中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他抹幹淨臉,換了一件衣裳,重新整理好外表,讓自己盡量看起來和往常一樣。
然後匆匆趕去了淩霄峰。
淩霄峰的弟子沒有攔着月辭鏡,只是眼神都多多少少有些古怪,看着月辭鏡裝作一副什麽都沒發生過的模樣,直奔蕭念的居所。
蕭念的房中只有他一人,他坐在床上,整個人消瘦太多,眼下的青灰色愈發濃重。
自從之前接二連三的變故之後,他一直十分消沉,已經許久不曾走出過房間。蕭夫人見他這副頹喪模樣,氣得離開淩霄峰,獨自回了蕭家。
月辭鏡進來時,從屋外的靈侍手中主動接過茶水,端進蕭念的卧室。然後放緩了聲音道:“念哥,我來看你了,最近身體還好嗎?”
蕭念像是過了好一會,才循着聲音,将無神的視線落在了月辭鏡身上。
月辭鏡正想再說幾句關心的話,卻被蕭念打斷。
“怎麽,之前許久都沒見你來過,今日突然來了。”蕭念的聲音沒什麽情緒,很淡,卻讓月辭鏡手腳發涼。
月辭鏡趕忙應聲道:“不是,念哥……我心裏一直惦念着你,只是母親不讓我見你。”
“哦。”蕭念突然側過頭來,自嘲的眼神中竟帶上了幾分憤恨,他笑道,“所以如今你被龍尊退婚,被月家逐出家門,被南明宗除名,終于想起我來了?”
“怎麽、怎麽會……”月辭鏡手一抖,茶水摔落下來,碎了一地。
這消息怎麽會傳得這麽快!難道說蕭念也全部都知道了?
一直頹喪半靠在床上的蕭念,突然撐起身子,擡手掐住了月辭鏡的臉,厲聲問道:“月辭鏡,既然你從以前就覺得,與我成婚是件拿不出手的事。以至于不惜用邪物殺了親哥哥,也要去搶與龍尊的婚約,那又何必這些年一直惺惺作态,裝作是逼不得已!”
月辭鏡被掐得疼了,眼淚失控地湧了出來。
但是這一次,蕭念再也不會因為他的哭泣而心疼遷就了。蕭念的表情似是憤怒、似是哭泣、又仿佛是譏诮,一時分不清是在哭還是在笑:“若不是你一直騙我,我又怎麽會做出那般錯事,落到如今這般事事求而不得的樣子……”
月辭鏡感覺掐住他臉的那只手,還在無意識地一點點收緊,幾乎讓他的呼吸也遲鈍起來。他驚惶的大喊道:“蕭念你、你瘋了!你放開我!”
“我沒瘋,我比過去在你面前時都更清醒。”蕭念突然又收斂了全部的表情,一只手掐着月辭鏡,另一只手卻在他腹部輕輕撫過。
很輕柔,卻讓月辭鏡劇烈地掙紮起來。
蕭念手中藍光閃爍,喚出了劍氣,喃喃地說;“我會給你一處南境的宅院,你不用擔心會活不下去。所以,這枚我當初換給你的靈丹,我要把它還給原本的主人了。”
“瘋子!瘋子——你這個瘋子!”月辭鏡感覺到劇烈的疼痛,一寸寸剝開了他的血肉。
劇痛之下,月辭鏡的求生欲望讓他突然揚起手,從儲物戒中取出一道月華般的靈光,刺入了面前蕭念的胸前。
那是曾經閉月仙留給他,護身的一道月芒。
但也是最後一次了,他再也回不去了。
蕭念沒有那麽多防備,畢竟月辭鏡修為低他很多。突然之間被極近地刺入月芒,雖不至于傷及性命,也讓吐出一口血來,動作遲滞幾分。
趁着這個時候,月辭鏡再也顧不上什麽,捂住流血的腹部往外跑去。
他不敢回頭,一路狂奔,不知道方向、也不知道終點。只是一直跑着,怕極了蕭念将他抓住剖取靈丹。
不知跑了多久,月辭鏡恍然跑進了一片巨大的陰影裏。他擡起頭,看到前方是那座遮天蔽日的鎏雲舟。
不知不覺,他居然又逃回了聞道臺上。
身後是紅着眼睛,瘋魔一般,提着劍追來的蕭念。
而眼前的鎏雲舟前,臺階旁,龍尊玄金色的衣袍垂落下來,沉壁正站在那裏,似乎在與身後的人說話。
夕陽從鎏雲舟後方撒下,沉壁身上映出一圈金色光暈,讓他看上去如同一尊無所不能的神像。
月辭鏡愣神了一下,然後他不顧一切地撲跪過去,拽住那片華貴無比的龍紗衣角。
然後他哭喊着,祈求者,将一切從前所謂的尊嚴和矜傲都丢在腳下:“尊上,救我!我願意做侍妾。不、不,只要您帶我去蓬萊仙山,靈侍我也願意做!”
一路追過來的蕭念,雖然如癫似狂,但他剛一踏進範圍。就被鎏雲舟上的執令使翻折手臂,壓制在地上,無法動彈。
龍尊座下的執令使,修為遠高于各門派的長老。此刻蕭念被狼狽的壓制于地,卻毫無反抗之力,只能雙眼血紅的死死盯住月辭鏡。
沉壁垂下視線,居高臨下地看向腳邊的月辭鏡。
然後他似乎是覺得有趣,側過臉,看向站在他身後的舒棄,說道:“既然他說想做靈侍,那便按規矩先交給你好好管教了,舒棄。”
“至于他,帶去給蒼衍仙君吧。”沉壁又看向被執令使擒住的蕭念,道“在宗門內持劍行兇,想必仙君自有處置。”
說完這些,沉壁便轉過身,重新回到了鎏雲舟上。
“是,尊上。”舒棄朝着那背影低頭行禮,過了許久,直到完全看不見了,他才起身,看向跪撲在地上的月辭鏡。
月辭鏡看着那雙滿是煞氣的眼睛,吓得想要往後退,卻被揪住頭發強迫他擡起頭。
舒棄笑了一聲,仿佛冥府爬上來的鬼魅。他揭開黑色鲛绡覆面,露出半張疤痕深可見骨,另半張卻是美貌紅顏的臉。
他低笑道:“我的好弟弟,你見過地獄是什麽樣子嗎?”
“啊——!你是月辭書,怎麽會是你!你明明已經死了!”月辭鏡驚聲尖叫,卻被舒棄拖着頭發,就這樣拖進了鎏雲舟的暗室之中。
甲板上拖出一條長長的血痕,但也很快就被靈侍們處理幹淨。
舟內的暗室之中無聲無息,再酷烈的刑罰,再凄慘的叫聲也不能傳出一絲一毫。整座鎏雲舟內,依舊金堆玉砌,雲霧環繞,似是桃源仙境。
許久之後,舒棄從暗室中走出,洗掉一聲血泥污穢,再次來到湖心小築。
“這麽快就撐不住了?”沉壁并未擡眼,遙遙問了一句。
“沒有,不會讓他死得那麽痛快,還有很多很多時間。”舒棄說完後跪下來,向沉壁奉上一枚靈丹,輕聲道:“這是月辭鏡體內的那枚靈丹,尊上說過,要留下來。”
沉壁這才将視線看過來,應了一聲:“派個人将這東西,送去扶危峰吧。”
郁雪融回到扶危峰的時候,那種細細密密的疼痛,似乎在腦海裏愈演愈烈了。
甚至不知怎麽的,他身體內似乎又湧起了另外一種不舒服的感覺。讓他一回到房間裏,就撲進了鋪着厚厚絨毯的床榻。
他無意識地将床榻上的絨毯卷成一片,然後像大大的枕頭一樣抱進懷裏,連腦袋也低着埋了進去,讓他頭疼的感覺緩解一些。
那些裂隙……将他送走的裂隙……
隐隐約約的,郁雪融腦海中浮現出了一只手,一只修長而有力、握着漆黑長劍的手,黑色的衣袖被風吹起,一劍斬開界域,似乎連空間和時間都被斬斷了。
那只手的主人将他抱在懷裏,懷抱熾烈得像一團濕熱的火。
那人低下頭來,在郁雪融頸後的皮膚上,落下最後一個吻。
而皮膚之下,剛融入郁雪融血肉之中不久的先天劍骨,燙得像是要将他整個人都融化掉。
郁雪融躺在床榻上,閉着眼睛,半夢半醒,似乎陷入了一個濕熱的夢。
他抱緊了被他揉成一團的絨毯,似乎那種還殘留在上面的溫暖幹燥氣息,能讓他覺得好受一點。
那是和傅孤塵身上一樣的氣息。
郁雪融感覺很奇怪,好像一會兒很冷,又一會兒很熱。
傅孤塵今天回來的要比前幾日早一些。
才剛剛進屋,他就看見郁雪融在床榻間,抱緊了平日裏兩人所用的絨毯,微微蜷縮着身體,臉頰上似乎微微滲出一層薄汗,将過分白皙的皮膚,漸漸染上一層淺淺的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