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全文完結
第四十八章 全文完結
“範先生,我們先來學習一下五線譜。”黑色的油筆在白板上劃出彎曲的五條線,與範洛印象中田野裏堆積出來的五道田埂應和。陳老師在線譜上畫了一胖一高的兩個圖案,兩個圖案像貼在那裏的星。一顆是恒星,一顆是掉進銀河裏的隕石,“我們的線譜一共有五條,這個是高音譜號,這個是低音譜號。當我們彈奏一段旋律的時候,要看清這裏是高音還是低音……”
範洛的食指在鋼琴白鍵上重重敲下去,陳老師提醒他把手指立起來,掌心要像握住兩個雞蛋。
好多年前範洛學過一點鋼琴,現在忘得差不多了。在這個年紀比他還小五歲的鋼琴老師面前,一點一點再撿回來。
鋼琴老師是高沉請來的。上個禮拜高沉帶他出去,他看見音樂學校裏的小孩,穿成小大人的模樣,頭發用發蠟梳起來,坐在比小孩雙腿還長的琴凳上,熟練地彈奏夢中的婚禮。他随口說了句:“好想再學鋼琴。”
禮拜天,這位小陳先生便來到了他常呆的花房玻璃門口,半彎了身說:“我是高先生請來的鋼琴老師。”
人活一世,要有喜,有樂。當年那個醫生,随便和高沉說了這句話,高沉記在腦子裏。範洛的喜,範洛的樂,高沉全部替他抓住。
範洛現在學一首曲子沒有以前記得快,彈一段旋律,像笨拙地織一條圍巾,圍巾上全是毛毛糙糙的線球,交叉不勻稱的死結,聽在耳裏覺得在走一條坑坑窪窪的路。
偶爾還能聽到高沉說想要回加州,範洛總說那裏也不見得好。在國內生活慣了,出國反而不适應。有一些時間人會一直沉溺在過去,有一些時間似乎又只往前看。人是這樣多變的奇怪生物,他也是。
高沉有時走在範洛身後,很少見到範洛會回頭。可并非前方的風景多吸引他。整個世界在他眼裏仿佛都是寂然的,寂然的空曠。
雨天他就自撐傘踽踽前行,雪天他獨自在雪地上留下一排腳印。不是他在孤單,而是世界在孤單,他留下了給世界的痕跡。 屬于範洛的,自己獨有的精神。
範洛結束一天的鋼琴課,帶上幾本鋼琴譜,裹好脖子上的圍巾,跟小陳老師作別後離開花房。管家便來将玻璃門鎖上,鋼琴一個人住在花房裏,被綠蘿和散尾葵包圍,長成仙人掌失水後的顏色。玻璃頂倒下一大片将睡之陽的光,鋼琴和琴凳呼吸夕陽光後看起來都很平靜。
高沉發消息問範洛什麽時候回家,範洛回複馬上。腳步踩在下班時間點人變多起來的街道上,看高沉回複他說好。
“所以暫時将你眼睛閉了起來,黑暗之中漂浮我的期待……”
河濱公園裏那個賣唱追夢的女生,早早地就出來唱歌。聲音柔得像一面羽毛做成的小扇子,撫掃過每個人的耳廓。
今天她唱的這首歌很受人歡迎,剛放學的女學生,尖叫喊:“《想見你》!”立刻跑到公園裏聽她彈唱。
今年年底的冬天,這部電視劇火遍網絡,跟着産生的效應,就是大街小巷的店,都在2019年的這個冬天,放這首1996年的《LAST DANCE》。
住在自建房裏的大爺,推飲料車來到公園賣奶茶。
範洛去向大爺買了一杯。每一顆珍珠在奶茶裏都是透明的,藏着琥珀一樣的美夢。
範洛付賬後,聽抱吉他的女生慢慢唱道:“你可以随着我的步伐輕輕柔柔的踩,将美麗的回憶慢慢重來……”歌聲在走路,在回頭。走一步路便回一次頭。
大爺問範洛:“你怎麽一年四季都戴圍巾?我看你夏天也戴圍巾。”
範洛抓了抓脖子上的圍巾說:“我脖子怕冷。”
大爺家的孫女,管他叫“圍巾叔叔”,跟童話裏的名字似的,小女孩便說他是童話書裏走出來的人。小女孩拿一把糖過來,塞到範洛手中,說是另一個叔叔讓她給他的。
範洛把糖果握在手中,摸了摸她發絲柔軟的頭說謝謝。
改不了的毛病是三十八歲還愛吃糖。四十歲的男人去食雜店裏買糖,偶爾被愛聊天的店員問是不是買給家裏孩子吃的,男人總笑笑。
範洛将糖果放進衣兜,拿出一顆剝開吃。高沉看他走到公交車站牌那裏等車,耳朵裏塞着耳機。
吉他女孩唱完了一首歌,聽衆給她的吉他包裏放錢,也有掃碼贈予的,讓她再唱一首。
她把吉他譜翻到下一頁,上面長的全是和鋼琴曲很像卻又不一樣的圖案。
範洛仰頭看天上色彩在漸變的雲朵,五彩斑斓的光輕柔地摸在他臉上。吉他女孩輕輕地唱:“When I was young I'd listen to the radio...”
Yesterday Once More.
昨日重現。
昨日重現……
範洛睫毛下的眼睛走過了浮雲的漸變,臉上的肌膚從橘色的金芒變成暗藍。
他将耳機拿下來,昨日重現的旋律,順輕風的藤,而攀進他的耳朵裏,碰到他二十二年前埋在這裏的相同旋律。
範洛聽這個旋律,穿在二十二年前的學校舞臺,變成一個會跳芭蕾舞的小人。走過他,走過聽衆席,走過聽衆,走過高沉。
走過他們來的每一步路,過往的每一天。從和他相識的那一天起,每一頁飛掠過,像萬花筒裏的彩斑,分離,合聚,閃耀。
它們五彩斑斓,像夢一樣美麗易碎,可又紮紮實實的刻在這二十二年的時光裏。
範洛的心跟吉他女孩的歌聲一樣滾燙起來,滾燙留在眼角的位置。
他的餘光看得見離他遠遠的高沉,距離保持在視線能将他攏住的範圍。黑色大衣如他所彈的鋼琴上的漆,綠葉下沉穩而堅毅的輪廓。
喜歡看見你守在我身後,怕我走丢的身影。喜歡你陪我看完醫生,把我摟進懷裏說沒有事。喜歡你認真聽我随意說出口的每一句話,把它們記在心裏。喜歡你去食雜店裏買糖,看見我愛吃的糖臉上就會笑。喜歡你在我睡着後的耳邊喊,‘範洛,我一直愛着你’。
喜歡你把我們美好的歲月,當成老故事,握住我的手,挑出來講給我聽。喜歡你手指上微糙的繭,觸碰在我的手背上。
喜歡我不懂這些喜歡時,你依然願意問我要不要和你回加州。我知道是因為我一直想回去,做夢都想回去,你才會一直想帶我回加州。
那是我埋了二十二年的夢,是你想替我守護好的夢。
範洛轉過身,望向站在他身後的高沉。
太陽藏進海平面,四周黑暗後很快被夜燈點亮,人群變成燈光的黃和夜的黑。風和上個世紀來的歌聲,兜在他們身邊轉,從他這裏,轉到他那裏。捎來的氣息,是石榴糖和河水濾過土地的香氣,藏在他們的發絲裏。
範洛把臉笑了開來,笑成了十六歲的範洛,愛穿印卡通人物的衣服,愛笑出那顆虎牙,愛把你的影子藏進眼睛裏,眯成彎彎的月牙。
十八歲的高沉站在那裏,在等他,等他向自己走過來,拉上他的手,嘴上說嫌棄的時候已經去買他愛吃的石榴糖,說絕對不會開的二手豐田,也會因為想快點跟你到海邊而忘了自己說過的話。
他走向高沉,可以用走的,也可以用跑的。他知道無論什麽速度,高沉都會等他。
他聽見高沉說慢點,他聽見高沉擁他入懷後在說着“太好”的呼吸。
他聽見高沉說“我愛你”。
我其實也從十八歲這一年,就愛着你。
.
.
.
藍色的跑車開在泊油路上,吹起坐在車內的人的襯衫。黑色襯衫的衣擺,和白色襯衫的打在一塊。
加州的太陽還是這麽大,戴上墨鏡才能看到路邊的二十多年不變的那家冷飲店。
範洛擰不開的水,高沉單手擰開來,遞到副駕駛座的範洛手上。
範洛抱住這瓶礦泉水的模樣,像兔子抱住蘿蔔。他看着高沉的側臉,身體近過去,在高沉臉上親了一口。
高沉在緊急轉過方向盤,避開一只野貓後,把臉側到了一旁去,那個笑才不害羞地跑出來。
藍色的跑車越來越遠,直路的盡頭,海天像油彩顏料,光彩流溢的瑰麗。
姑蘇賦
全文完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