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61章
◎不沖突◎
可能是最近的事情都發展的太順利, 順利到姜彌以為已經沒有任何阻力，接下來的一切都會按部就班的進行，平淡卻不顯得乏味的日子一天接着一天, 就這樣保持下去, 姜彌也會覺得異常滿足。
她真的把自己給迷惑住了，導致連這最重要的一個問題都被抛在腦後許久。
姜彌靜默許久, 她視線仍舊落在婚紗照片上，低眸不言，持續再久，落在她身上的目光都沒有消失。
整個屋子徹底靜了下來，場面過于嚴肅，宋瑗同姜格致想要把話圓過去都沒機會。
宋瑗此時瞪了姜格致一眼, 也不知道他到底怎麽想的，自己親媽是個什麽性格都不了解嗎, 之前催姜彌結婚生孩子, 是一天都沒落下，姜彌的心思他們做父母的了解就夠了，還要再往上說，平白讓大家都不高興。
姜格致嘴唇蠕動着，解釋無門, 畢竟這話就是從他這裏傳出去的。
那次姜格致回來家裏, 奶奶和爺爺喜歡問小輩的事, 因着宋瑗跟姜彌都不在，碎碎念格外的多，奶奶當場皺眉說道：“怎麽彌彌跟周最那一點動靜都沒有, 眼看着就要三十了, 要個孩子怎麽那麽難。”
爺爺說了句好話安撫：“诶呀這種事操心不來, 孩子要是要看機緣的，要不是說懷就能懷，你老念叨，他們也煩得慌。”
奶奶不喜歡別人和她頂嘴，當即說道：“你懂什麽？”
一句話将人嗆的再也不敢出聲。
姜格致本就是個沉悶寡言的性子，這時候他依舊裝死，由着奶奶數落。
後面說得越來越過分，甚至扯到了宋瑗那邊去。
婆媳問題自古以來就難以解決，相處久了，多少有點摩擦，平時那些不滿，當着人面為了維護彼此的面子，當然不會說出口，背地趁人不在時念幾句，來疏解內心情緒。
姜格致不喜歡這種事，筷子一放，臉上帶了些厲色：“媽你扯那麽遠幹什麽，跟宋瑗有什麽關系，你就別操心了，彌彌不想要孩子，你以後也少提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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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孝子頭次表現出這種樣子，奶奶驚訝之餘，聽到他的話，微表情格外細膩。
姜格致上次在家裏跟宋瑗吵架，傷了女兒的心，可是反思了好長一段時間，現在他想開了，又見不得妻子跟女兒被念叨，自然硬氣了些。
也就是奶奶氣了一中午，他走的時候都沒和他說兩句話。
姜格致當時真不是故意要說的，過了這麽久，他以為都要翻篇了，結果今兒又提起來。
“彌彌，怎麽不說話？”僵局維持了太久，總有一個人要打破。
姜彌奶奶斂着眉眼，雙手交疊搭在膝蓋上，背挺得很直，身上那股子威嚴一下子就冒了出來，她是大家長，做什麽肯定都有道理的，大家也必須聽。
“我知道，你們年輕人和我們的想法不一樣，你們覺得生孩子麻煩，這裏不好那裏不好，可是我們都是這麽過來的啊，要是人人都這麽想，一個家庭怎麽辦，你想你媽媽，想想奶奶，我們要是不生孩子的話，你又怎麽會來到這個世界上。”
她似乎早就準備好了一套說辭，曉之以情動之以理，因為知道，姜彌從來都聽話懂事，和她講講道理，再打打親情牌，也就沒什麽問題了，他們都知道她是個好孩子，可以勸的。
“我們家裏一直就只有你一個孩子，你趁着現在還年輕，要個孩子，對身體傷害也不大，家裏面也能熱鬧些，我跟你爺爺，你爸爸媽媽，都可以幫着帶孩子的，你要知道，血脈就是很奇妙的東西，這是騙不了人的。”
“所以我們聽話，好嗎？”
奶奶覺得，其實自己依舊做得很好了。
在她眼裏再正常不過的一件事，花了這麽多心思去說姜彌，已經很讓人惱火，更何況她也沒有因為想要姜彌生孩子，讓她放棄自己的工作或者什麽，她還是自由的啊，想幹什麽就幹什麽。
她覺得，這不會再有任何問題。
姜彌的世界裏，時間已經過去了很久，她意識模糊，耳畔的每一句話又格外清晰，兩種情緒碰撞着，她大抵有某一瞬間動搖，那個聲音說，你聽話好了，這不是什麽大事，照顧一下全家人的情緒吧，他們都想叫你這麽做，大家都這麽做，所以，違背自己的心意，讓大家都覺得好，也沒什麽。
她不知道，那種聲音是怎麽消失，她是怎麽醒過來的。
姜彌眼睫顫了顫，用最平靜的語氣開口。
“不要。”
短短兩個字，落在這個家裏，即将掀起一場風暴。
奶奶皺起了眉頭，嗓音沉了幾分：“你說什麽？”
姜彌終于擡起頭，她眸光暗淡，像是一潭死水，哪怕一塊石頭重重丢在裏面，似乎也驚不起波瀾，時間久了，微弱的一縷光透進去，照亮整潭以後，翻湧再也沒停歇。
“我說我不要生孩子。”
“我還是不能明白，為什麽大家都做這件事我就必須去做，如果我不做，我就會被當做異類，我不認為，這是我整個人生中必須要完成的一項使命。”
姜彌終于知道，奮起反抗是什麽樣的滋味，那時候，任何事都不在她的考慮範圍之內，她只說自己想說的話，只做自己想做的事，別人的想法跟她一點關系都沒有，她只管向前沖就好了。
“其實您也知道，生孩子這裏不好那裏不好，可現在您還是能夠來催促我，就像忘了當初我媽生我的時候，在醫院疼了兩天，産後很久身體都不好，忘了我姑姑生表哥的時候，大出血差點沒挺過來。是，也許您會說她們只是特例，還有那麽多人都是平平安安生下孩子的，可對我而言，這種沒有必要的事，不值得我去冒風險。”
姜彌站起身，最後朝着家人說了一句話。
“很抱歉，我沒辦法繼續像你們心裏想的那樣走下去了，我不會要孩子的，你們以後，也請不要再提。”
“對不起，是我讓你們失望了。”
在看似完全幸福家庭裏長大的孩子會是什麽樣呢，哪裏都很好，挑不出一點點毛病來，因為習慣于大家的稱贊，最後無意識讓那些稱贊成為自己的枷鎖，等到未來的某一天，枷鎖沉重到壓得自己喘不過來氣時才發現，啊，原來我都被困住那麽多年了啊。
姜彌時而覺得，自己不該怎樣做，她都那麽幸福了，被逼迫着做一些事也沒關系，可是，她好像真的要被壓垮了，她不想繼續這樣下去。
她在盡力，盡最大的力，去掰斷枷鎖。
姜彌只想快點離開這個家。
奶奶乍聽這樣的說辭，心跳急劇加速，她腦海嗡鳴，看着姜彌覺得很陌生。
這還是他們家的孩子嗎，她以前從來不會這樣。
哪怕是那個所謂的弟弟出現時，她都沒有這麽放肆過。
“你給我站住！”
當絕對權威被挑戰，出于面子和情感，雙重疊加，奶奶的理智已經失去的差不多了。
“你現在是在做什麽，你要翻天嗎？你自己說說，家裏有哪裏虧待過你，誰不是把你捧在手心，樣樣都給你最好的。你要上鋼琴課，家裏面花大價錢給你找老師，把你往最好的方向培養，你要學建築，家裏面什麽關系都給你用，讓你一路走得順順利利，這些年大大小小的事，我們什麽沒依你，現在你就這麽對我們，這麽一件小事，你都不肯妥協？”
姜彌強忍着沒讓眼淚掉下來，她眼睛睜大了些，努力讓自己語氣好一些。
“我知道，我知道你們對我很好，可我是個人，我不能有自己的思想嗎？”
“你那都是歪理邪說，當初就不該讓你去追求什麽夢想，工作了那麽多年才叫你結婚，心都養野了，怎麽還收的回來。也就是家裏只有你一個孩子，給你慣壞了，但凡你那個弟弟還在，你也不至于成今天這樣。”
“媽！”宋瑗忽然起來，皺着眉朝着婆婆叫了聲。
好端端提那個孩子做什麽，宋瑗怎麽會不清楚姜彌心中的芥蒂，她沒明說，她卻能看得出來。那個孩子沒了，宋瑗也難過，也掉過不少次眼淚，但是那都過去了，非要為了不在的孩子去傷現在孩子的心嗎。
向來溫柔和氣的宋瑗，對婆婆第一次有了明面上的不滿。
不說這件事還好，說了姜彌是徹底瘋掉。
她擦了擦眼淚，紅着眼睛說道：“您總覺得我是現在才開始不聽話不懂事的，其實我一直都是這樣，我非常非常讨厭那個所謂的弟弟，他是我的弟弟嗎，他都還沒有出生你們就知道他的性別了？因為從一開始你們想要的就是個男孩，自從他出現了我就變得可有可無了不是嗎，你們還記得有多少次明裏暗裏表現出來重男輕女的心思嗎？”
“這也算是我的錯嗎？”
姜彌在任何事上都可以忍，她知道失去理智很可怕，在外哪怕受過再多的委屈，被人當作工具利用個遍，聽過各種閑言碎語，她都還可以冷靜面對。
可家人是不一樣的，那是真正的愛恨交織，哪怕再怨也還記得他們的好，同樣，他們帶來的傷害，遠大于外界的一切。
她那陰暗的，不為人知的卑怯心思，終于暴露在了陽光下。
全家人都用一種震驚的目光看着姜彌，好像在今天，他們才徹底了解到這個孩子。
姜彌奶奶身子顫着，似乎下一刻就會倒下，她拿手指着姜彌，十分哀戚說道：“你怎麽這麽自私，連自己的親人都容不下。”
看吧，到頭來被指責的還是只有她。
即便年齡再增長，大人始終是大人，他們都一樣，永遠不會反思，永遠不會承認，問題出在自己身上。
姜彌不想再争辯下去了。
眼看着奶奶還要繼續再說，姜格致一聲怒吼，将什麽都壓了下去。
“好了別再鬧了！為了這點事至于嗎？不生就不生，一個不存在的人，還要把一家人吵散嗎，媽你說話能不能好聽點，彌彌是你親孫女又不是外人，你講的什麽。”
姜格致坐了這麽半天，一直忍着沒說話，一邊是母親，一邊是女兒，怎麽樣都不合适，但這句罵到姜彌頭上的話，他忍不了。
姜格致在家人面前，從來沒有過這樣的表現。
他扶了扶眼鏡，壓下心頭的怒火，朝着姜彌爺爺奶奶說了句：“今天飯也吃了，我們就先回家了，你們早點休息。”
姜格致說罷就轉身，走到姜彌身邊去，攥住她手腕往外。
他背對着她說道：“爸帶你回家。”
姜彌的眼淚怎麽都收不住，她哽咽點頭：“嗯。”
愛哭的孩子有糖吃，這句話在姜彌這裏，其實不怎麽管用，因為她不管怎麽樣，一直都會有糖，只是分一顆兩顆還有十顆的區別。
姜格致從來都算不上一個特別完美的人，他身上存在很多缺點，對妻子冷淡，不能體諒她的付出，偶爾有一些大男子主義，忙起自己的事來，完全忘掉家裏人，有時候也比較懦弱，在父母面前，唯唯諾諾的樣子，他們說什麽都對，諸如此類。
人最能稱之為人的獨特性就在于，他們不會完美如神祗，也不會惡劣如惡魔，好與壞夾雜在一起，不能夠完全分開。
抛開那些缺點，他當然也有很多可取之處，盡管表現得不多，可他很愛自己的家人，在大是大非面前是拎得清的，對待工作很專注，對朋友也很講義氣，又如此刻，他真正的做到了像一座山一樣，立在姜彌面前，給了她底氣和關懷。
姜彌很不合時宜的想到了幼年發生的一件事。
她讀的小學離家裏很近，十分鐘的路程，那時候父母工作都忙，姜彌就自己一個人回家，偶爾他們有空，也會提前跟姜彌說好，放學去接她回家。
這種一般都是宋瑗來的，姜格致工作之餘都跟朋友待在一起了。
所以姜格致提出要去接她那次，她非常的高興和期待。
那一整天姜彌心情都特別的好，放學她是第一個跑出教室的，站在校門口最顯眼的位置，等待父親的來臨。
她等了好久好久，學校裏的人都要走光了，姜格致還沒來。
姜彌從期待到失望，最後還心存一絲幻想。
她看着學校的大門關上，保安催促她趕緊回家。
姜彌本來安慰自己，這沒什麽，他可能忘了，也可能有事耽誤了，反正以前也是自己一個人回家，沒什麽了不起的。
可是失望是忍不住的。
她到底還是個小孩子，忍不住就在回家的路上哭，一邊抹眼淚一邊收着聲，生怕叫旁邊的人聽見。
走到一半時，姜格致突然出現在她身前，他帶着抱歉的笑容，氣喘籲籲，還沒等他開口，姜彌紅着臉氣沖沖朝他說道：“你怎麽現在才來！”
明明是在責問，她卻哭得不像話。
姜格致哄了姜彌好久，一直跟她道歉，蹲下身把姜彌抱起來，又給她擦眼淚，嘴裏連忙說：“哎呦對不起對不起，是爸爸的錯，爸爸以後不這樣了，我帶你去吃好吃的好不好？”
那以後，他确實再也沒有遲到過，因為他來接姜彌的次數實在太少了，每一次她都記的特別清楚。
那時的姜格致和現在的姜格致，在姜彌眼前，兩道身影完全重合在了一起。
所以，父母不是生來就會成為父母，他們也需要一個成長的過程，這個過程，是比較艱難的，有些父母可能畢其一生都摸不到入口，但只要踏上那段路，不完美的他們，也會笨拙的探索、糾正、彌補，朝着最好的方向前進。
他們才剛剛走到門外，身後忽然傳來一陣驚呼。
姜彌奶奶突然暈厥，宋瑗趕緊打了救護車。
她察看着奶奶的情況，姜彌反應過來立馬去開車。
慌慌張張闖到門外去，她跟陳執撞了個正着。
陳執有東西落下，本來是想回來取，碰見這事他二話沒說要送姜家人去醫院。
這種狀況，他這種外人開車會穩妥一點。
姜彌爺爺和宋瑗跟着上了救護車，姜彌跟姜格致被陳執帶着。
她坐在副駕駛的位置，掐着手指一言不發，背上始終在冒汗。
陳執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掐手指這個動作，是姜彌在極端緊張的情況下才會做出的。
他試着安撫她：“你別太擔心，阿姨不是說了嗎，不會有事的，奶奶年紀大了，身體不好，這也算正常，去醫院就好了。”
姜格致也勸導，姜彌一一答應，狀況卻沒什麽好轉。
等到了醫院，姜彌忍不住幹嘔，她不知道怎麽回事，特別難受。
宋瑗叫她到一旁坐着，緊張過度有這種症狀很正常，而且剛才開車又快。
“彌彌，沒事的啊，媽媽看過奶奶了，做個檢查就行，你別擔心。”
“嗯，我知道。”姜彌勉強笑了下，她坐不住，擡腿往外走，打算出去透透氣。
陳執一直默默跟在她身後，看她尋了個位置，靠牆停下，他去買了瓶水。
“喝點水吧，會好一點。”
“謝謝。”
陳執見過最糟糕的姜彌，見過她痛哭流涕，滿腔委屈卻說不出來的樣子。
她那時有個慣性念頭，遇見什麽事，先去責怪自己。
相較于這世界上的大多數人，她已經幸福得不得了了，所以她會覺得，自己的委屈很不應該。
陳執同她講了一句話。
“姜彌，你很幸福，跟你覺得委屈，這兩者不沖突。”
幸福是一種狀态，而不是人生的每一個瞬間。
他貼牆站着，和姜彌之間隔了幾步，本想問問她到底出了什麽事，看她拿出了手機打電話，到了嘴邊話又被咽了下去。
算了。
姜彌打電話給周最。
她現在特別想見他，沒由來的，就是希望他能在這裏陪着她。
人應該有一個可以任性的額度的，不管時間，不管地點，做什麽都好。
姜彌的任性的次數太少了，所以額度格外的低，今天已經用掉了一次，她就着那僅剩的餘溫，打電話給了周最。
那邊接通的很快，周最的聲音沉穩平緩，如同往常一樣。
“喂，你吃完飯了嗎？”
“嗯。”
“現在是在爺爺奶奶那兒還是回家了？今天天氣不好，你要是還沒走的話，記得拿傘。”
“嗯。”
“怎麽聲音怪怪的，感冒了嗎？”
“沒有。”姜彌這一句哭腔十足，周最隔着話筒都聽得十分明顯。
他輕聲問道：“姜彌，怎麽了？”
姜彌咬着唇，指關節已經被掐出深深的一道印子。
“你現在有空嗎？”
“有。”他想都沒想說道。
“那你能來一趟醫院嗎？”
“你生病了？”
“不是我。”
那邊很快回複：“我馬上就來，你等等我。”
聽完全程，陳執默默離開。
早就知道了，姜彌的樹洞先生換了人，他不會再是她的第一傾訴對象，這是改變不了的事情。
可是，好像還是有點難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