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童年的回憶
童年的回憶
在最照顧珍花的春香姐姐死了以後，朱珍花在“慰安所”中待的四五年日子裏，她每一天都不得不靠童年美好的回憶，慢慢地熬過在裏面過得豬狗不如的困難生活。
在她遭受最深的苦難時，她總是回憶起自己仁愛的母親和哥哥，盡管他們的樣子開始在她的記憶裏逐漸模糊了起來，但她永遠不會忘記那份降生之初所感受到的溫暖。
在珍花真正的童年裏，她總是同母親和小哥知足地過着貧窮卻又溫馨的日子。雖然她後來回憶起種種時而清晰、時而迷離的畫面時，童年仿佛被蒙上了一層朦胧夢幻的光輝，似是一場虛假的白日夢，但她的腦袋和一顆跳動的心都未曾丢掉過那溫暖的一分一秒。
她也不曾忘記賭鬼爹在家裏的争吵和打架，每當賭鬼爹剛賭完回家，都會把他們拉入對未來不安的可怕未知裏。不過即使老爹不很重視他們，有時候也随性到像一個鄰居，他會像個大孩子和兒女在房子周圍玩游戲，短暫地逗他們開心。珍花想起他們玩鬧的生動場景，連賭鬼爹從前的面目可憎都變得親切起來，她不禁嘲弄自己，日本鬼子真是賭鬼爹的一大功臣，他們都是吃人的鬼。
關在營房裏的那些夜晚，珍花常常擡頭看向窗外似乎永恒存在的閃爍星月。如此她童年回憶的畫面更容易浮現在眼前。她照例會在心底問上一句：小哥，現在還在看月亮和星星嗎？我們在看同一片天空嗎？
她記得，有很多個夜晚，趁父母睡着以後，小哥會悄悄地搖醒她，然後帶她去看月亮和星星。他們第一次看夜景之前，他伏在她的耳邊很小聲地問道：“妹，你想不想看嫦娥仙子住的廣寒宮？想的話，小哥就帶你去看看神仙住的地方……”
珍花當然想啦，喜愛聽故事的她，一直向往着遙遠故事裏那些場景。
于是，哥哥時常拉着她悄悄地爬到房頂上去，還把自己的衣服脫下來墊到她的頭後當枕頭，然後哥哥便指向挂着一輪明月和滿天繁星的亮堂堂的夜空，胸有成竹地告訴她：“散發着寒氣黃光的月亮就是嫦娥仙子住的地方，等到了中秋它變圓變大了，咱們就能看得更清楚了，沒準兒還能從月亮上看見仙子和玉兔的影子呢。旁邊的那些星星就是每個神仙幻化的，他們只有在晚上才能光明正大地偷窺他們照拂着的老百姓。你仔細看清楚了，最大的這一顆是玉帝老兒，第二大的那顆就是西王母，第三顆是……”
哥哥把他知道的所有神仙，都通過每個不同的星星介紹給了妹妹知道。
“小哥，那你是哪顆星呢？是什麽神仙？”在妹妹的眼裏，哥哥是無所不能的，她自然就以為他也是個神仙。
可是哥哥黯然地笑了笑，低聲說：“我……我什麽都不是……”
妹妹知道哥哥那會兒剛停學為的是這事兒難過，她很快誇贊道：“可是我看着星星都長得差不多呀，小哥真厲害，跟千裏眼一樣，你是怎麽能分出它們的大小的？那……最小的那顆是誰呢？”
哥哥恢複心情回答道：“我當然知道，因為我聰明。嗯，最小的那顆是你呀……你還不知道吧，生你之前，咱們娘專門去送子觀音的廟裏，求觀音菩薩再賜予她一個孩子來陪伴我哩，最早不是爹也不是媽想要個孩子，而是你哥我想要個弟弟妹妹陪我一起玩的，我一個人不好玩啊。”
“真的嗎？那我是什麽神仙？”妹妹激動而期盼地問。
“你……你是天上一朵還沒有修煉到有神位的小花朵，菩薩托夢給我說了，等你将來在人世間歷練一番，就得回到天上位列仙班。對!就是這樣!”哥哥說到後面自己都開心得不得了，妹妹也開心了，兩個人笑得越來越大聲，沒注意吵醒了屋裏的爹媽，他們二位就拿繩子和掃帚上來抓他們教訓。
老爹更滑稽，有什麽東西都往房頂上丢着砸人，還把籠子裏的雞都丢上去了……結果最後将房屋頂上砸了個大坑，他還得連夜冒着大雨修修補補。一晚上，一把老骨頭的爹都在房頂破口大罵兄妹倆看什麽星星，看他倆就長得像西邊兒樹林裏的野猩猩。
後來賭鬼爹有時候自己都爬到屋頂上去瞎折騰，不過他并不是為了看天空，他是為了看看自家的雞到底能不能飛。那晚他看得不真切，似乎看見家裏的雞被丢上去以後飛了起來。
哥哥和妹妹都問他，老猩猩，你在做什麽呢？
他哼了一聲說，他在鍛煉飛雞。
為什麽要鍛煉飛雞？兄妹倆異口同聲地問。
老爹逗弄着他們說，是為了讓飛雞載他們兄妹回天上去，免得老折磨他，他就想一個人潇灑自在，一人吃飽，全家不餓。
其實爹是想吃緊實一點兒的雞翅膀肉和雞腿，在那晚丢東西到房頂時來了靈感，才異想天開鍛煉家雞飛起來的，結果家裏唯一能下蛋的雞就這樣被他給摔死了。
除了房頂，她的童年還有好多能玩的東西，比如秋千和花園……
珍花不止在韓永蓮家蕩過秋千，她家裏原本也有秋千的，是了不起的哥哥去木匠那裏偷學了手藝回來做的，那個秋千就是在家門前最大的那棵樟子樹上挂起來的。
做好了裝飾上花朵和綠草的漂亮秋千，哥哥每次都讓她先玩，還從後面有節奏地推她，慢慢地就把她越推越高了。
在珍花夢一樣美麗的鄉野童年裏，她記得比較清楚的是家門前就處在野花叢之中，夏天的鮮花盛開無數朵如繁星一樣絢爛的時候，整個家院兒就像處于童話故事裏的大花園內，別提有多讓人開心了，在珍花的鼻下，鮮花的香氣就是幸福的味道，童年的味道。在鮮花綻放的不同季節，珍花頭上總是戴着哥哥或者母親做的花環，一家三口便往草叢和樹林裏歡聲笑語地奔跑打鬧，他們進樹林裏是為了撿柴和撿蘑菇，玩鬧着就把活兒都幹了。
家門口的周圍還有幾棵果樹，這幾棵果樹到了成熟季節結果子的時候，他們就把果子摘下來放在背篼裏，拿去很遠很遠的集市上賣，可以賺點兒銀錢勉強換些糧食吃。
梅雨季節頻繁下雨的話，珍花也常常跑到樟子樹下坐在秋千上，看着四周其他細葉榕的氣根像老爺爺的胡須一樣垂下來，在大雨中它們還像嘩啦啦的瀑布濕潤潤地飄動。
珍花蕩起秋千來，就會用腳丫子試圖夾起那些老樹毛毛的長須，玩得不亦樂乎。她總喜歡坐在秋千上等哥哥幹粗活兒回家，連下雨也等着，因為老樹們繁茂的枝葉，鳥語花香的樹下是可以避雨的，沒多少雨滴掉下來。
只要聽到珍花清脆純真的笑聲，母親和哥哥都放心她在房子周圍玩兒。她有時候會朝四周張望一下，确認沒有人看着她，便把褲腿高高地挽起來，偷偷跑到雨中光着腳丫子踩水玩兒。平時，她和哥哥就喜歡光着腳到處跑，母親怕他們着涼，總要督促他們穿鞋，只是溫溫柔柔地勸。他們玩一會兒就會聽母親的關心，乖乖地穿上。
只有爹打牌輸了心情不好時，找到了出氣筒就抽出廚房的樹條，對着他們又打又罵地吼道：叫你們不穿鞋子!叫你們不穿鞋子!你們兩個從森林裏撿來的光腳猩猩!趕快回森林裏找親爹!
母親要是上去護着他們，爹就會把她狠狠地推得摔在地上，摔得她眼冒金星，鼻血都流出來了。
後來兄妹倆替母複仇的時候，壞心眼地把爹唯一的臭黑布鞋丢進了茅廁的糞坑裏，毀屍滅跡。等爹四處找不到鞋子的時候，哥哥突然出現把他瞎推來推去，模仿着罵道：叫你不穿鞋子!叫你不穿鞋子!你這個老光腳猩猩!快回森林裏找你死娘去!
等爹反攆着哥哥打的時候，聰明的哥哥就往石子路上逃，順便跑到了隔壁村親戚家去住上幾天，等爹去賭博賭高興了暫時忘了這事兒的時候，哥哥才從隔壁村回來。回來以後，他還帶上不少親戚送的東西，這些東西不是白得來的，哥哥會在人家的家裏幹很多的活兒。
要是親戚那裏得來的糧食都吃光了，也不好意思再去親戚家借米。母親打開米缸，看見家裏的米只剩幾粒，就會開始掉眼淚了，暗罵做母親的沒用，心疼着又要餓到孩子們了。
那時候的農村經常能看到四處的袅袅炊煙，連隔壁幾個村落的煙氣都能遠遠看見，兄妹倆望着那些一縷又一縷飄上天空的炊煙，就來了主意。珍花和哥哥餓肚子了，有時候會故意把渾身上下打滾得髒髒的，然後裝成死爹的小乞丐，走家串戶地讨口飯吃，把讨來的糧食攢起來拿回家給母親藏着，但最後母親和哥哥都會把糧食讓給珍花第一個吃，讓最小的孩子先吃得飽飽的。
兄妹倆裝到後來把周圍其他的村落都乞讨了個遍，沒人再肯給他們糧食了，最後他們只能在本村對村民們撒謊說，爹被債主打死了，老叔老姨給口飯吃吧。
爹從外頭回來聽村裏人說起，他死了。爹又氣又笑。因為他晚上喝酒回來，村民們見到他就跑，都以為是鬼還魂了，還有的村民把手裏的什麽菜葉子啊、馍馍啊、肉啊全都砸到了他身上去，哭得鼻涕直冒，求求他別來找他們，都驚恐地叫他找債主去，誰打死的他找誰去。
爹白撿了一地糧食藏着帶回了家，沒好氣地質問孩子們，“聽說你們兄妹倆到處傳謠說我死了，連鎮上的人都以為我死了，你們真能啊……來……都過來……”
兄妹倆以為爹要打他們，便躲到了母親身後去，爹卻從身後把糧食都抱了出來，裝神弄鬼哼唧道：“唉，沒想到我死了還是有好處的，人們可憐你們，到我墳前捐了好多糧食，你們爹欠債被人打死，變成了孤魂野鬼找不到家，突然出現很多糧食為我引了路，我想着你們，就找回來給你們送糧來了。”
只有母親不信他死了，卻還是把手放到爹的鼻下，告訴兄妹倆還有熱乎氣兒呢，活的。
“這一回就不揍你們了，沒想到你們的小破嘴，能為家裏帶來食物，是有實打實的好處的。”爹在桌上滿意地看着糧食，沖珍花和哥哥招招手密謀道：“下回你們就出去說媽也死了，再白讨點兒糧食回來，如何？”
珍花和哥哥都搖搖頭不肯幹，無論如何都不願意說出媽死了的話。
于是他們這才惹了爹的一頓打，他暗恨他們真希望他死了，又很是嫉妒起他們的母親來。雖然爹不想要他們，可是相處久了，還是會有一點兒感情和期待的。
發狂的爹亂打一陣的期間，珍花和哥哥兵分兩路跑到樹下周圍繞圈躲避，那個老頭子就開始用棍子爛心肺地敲打起他們最愛的秋千來。于是哥哥罵他，老猩猩，你死了我都不給你放棺材裏!讓你露天腐爛、惡臭被野狗吃!
于是爹打得花花綠綠的秋千更狠了，簡直想要毀壞它，秋千上的葉子和花兒就都掉光了……
哥哥做的秋千還算結實，倒是沒有壞掉。後來他們趁爹不在的時候，重新把秋千裝飾了一番，花香四溢的秋千就回來了，能讓人開心地玩起來。
有一次，珍花和哥哥玩高興了，一起坐在秋千上蕩來蕩去，才終于把這個秋千蕩斷了。那時候哥哥忙着做農活兒去，一直說要等到休息有空了，再幫妹妹做一個秋千，可惜，沒來得及做秋千，妹妹就先被賣了……
這一回，秋千上的葉子和花兒是獨自枯萎掉光的……
當珍花還是小小孩子的時候，她以為花園和秋千就是整個世界了，世界都是由鮮花和綠葉打扮起來的五彩缤紛的姑娘。可是童年已經回不去了，如今包圍在她世界的中心逐漸變得陰沉、寒冷、漠然殘酷……
但是這些童年的美夢是支撐着珍花走下去、活下去的動力。她以性命發誓，總有一天要重回母親和哥哥的懷抱裏，過上童年親人相依為命、彼此守護的生活。
晚上，睡在冰冷潮濕的營房裏，珍花如願夢見了歡喜的童年，卻只有一會兒，她嘴裏呓語着模糊不清的話，落了滿臉的淚光。她夢見童年的場景正在慢慢地永遠離她而去，她呢喃道，秋千上的葉子和花兒都掉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