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章

第 8 章

奶奶像被孫子的話噎住了,登時住了嘴。

緩了一會兒說:“哪啊!我猜他倆是為了過得長久,也過得有個盼頭,求人告友的,不知道從哪兒要來個孩子。別說,她做的小衣服還真用上了。”

奶奶說完,怕白啓澤知道似的,悄悄觑了他一眼。

白啓澤眼皮也不擡,吃得津津有味。

“那女的後來走了?”景複喧自小到大,沒聽白啓澤提過這個女人一嘴。

“死了。小澤剛會走,她就沒了。來的時候就病怏怏。

苦了白磨坊,滿打滿算也就跟她過了兩年多。為了掙錢給女人看病,給孩子買奶粉,白天上工地,晚上開磨坊。

村裏人都說他是累死的。”

奶奶說完,不勝唏噓。幹脆把握在手裏,半天沒動的筷子,放下了。

奶奶抽了張紙巾,抹抹眼睛,嗔怪:“你說你這孩子——不能吃完飯再說?”

“奶奶,你說白啓澤還記不記得白爺爺?”已經說開了,幹脆接着聊。

“我沒在他跟前提過。你想知道,就自己問——”

景複喧用筷子夾住白啓澤伸過來的筷子。

景複喧面前放着一盤雞翅,現在只剩六七個了。奶奶做得紅燒雞翅深受白啓澤喜愛。

“我一個都沒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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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嘿……”白啓澤吃得嘴唇油亮,筷子被景複喧控制住。自知理虧,也不争競,偷偷看景複喧一眼,悄悄把筷子往回收。

這還差不多。見白啓澤這麽乖,景複喧反倒先收了筷子。

不料,下一秒,白啓澤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又夾走一個雞翅。怕景複喧讓他放回去,直接塞嘴裏了。

景複喧和奶奶目瞪口呆地看着,這一頓操作如行雲流水。

“你和白爺爺吃飯的時候,也這樣?”

景複喧話音剛落,白啓澤就愣住。嘴裏的雞翅也不香了,用筷子夾着放自己碗裏。坐在椅子上,不安地垂頭喪肩。

餐桌上一時鴉默雀靜。

奶奶擡手擰景複喧的胳膊,咬牙切齒,壓着嗓音說:“得,晚飯到此結束。”奶奶說完,起身去了廚房,再出來,手裏提着個塑料袋,裏面盛着裝菠蘿的餐盒。

“拿着,和小澤出去溜達溜達吧。走累了吃。”

完蛋了,一頓飯功夫惹倆人不開心。

景複喧起身,提着裝菠蘿的袋子在白啓澤面前晃,哄他道:“洗洗手,擦擦嘴,下樓啦。你可以拿它喂蛐蛐兒,看蛐蛐兒喜不喜吃。”

白啓澤起身,垂首去衛生間洗手。

景複喧徑自去玄關等着。目光時不時看向白啓澤出來的方向。

一向出門就歡天喜地的白啓澤,今天始終耷拉着眼角。跟在景複喧身邊,也不說話。

樓下,一人高的圍牆上,成片的薔薇花開得正好。夜晚的燈光下,粉色、紅色、黃色的花朵在柔暖春風裏熠熠奪目。

被花的絢爛和幽香吸引,景複喧忍不住擡手,想碰一下花瓣。

下一秒,“啪”一聲,手被無情地拍下來。

“有刺——”

白啓澤滿臉嫌棄地出聲提醒。

景複喧手背生疼。擰着眉頭瞪了白啓澤一眼:明明就是借機報仇……

“疼啊……你不能小點兒力?”

白啓澤打完,站在原地愣怔。有那麽一瞬間,他腦袋裏閃現出相同的一幕,可是說疼的卻是他自己。

半晌,白啓澤嗫嚅着叫了句“爺爺……”

景複喧心一下子提上來,顧不得手疼,悄聲看着撒癔症似的白啓澤,直愣着眼說話。

“小時候爺爺告訴我,這花下面有刺……我記不住,看見就想摘,爺爺就打我手。”

景複喧不說話,輕嘆。那時候,白啓澤有爺爺。景複喧也還有父母。

“爺爺打了我的手,我沒哭,他倒哭了,真怪。爺爺說,他遲早有一天要去地裏看莊稼,就住在小土堆下面,再也不回來了。讓我把他說的話記住。

'有刺的花,不要摘。

肚子餓了,找不到爺爺,就去村口找劉奶奶。她有個跟你一般大的孫子,看着你喜歡呢。

老櫃子裏的塑料袋,裝的東西頂要緊,藏好,不要給別人。沒看爺爺把櫃門一直鎖着呢。'”

白啓澤魔怔了一樣,緩緩轉過頭,臉上的表情怪異又痛苦。

景複喧撫着他的後背,說:“別說了,我們下樓不是要抓蛐蛐兒嘛?”

白啓澤聽見“蛐蛐兒”,瞪着不聚焦的雙眼,露出故作神秘的微笑。貼在景複喧耳邊,小聲說:

“我知道哪兒有大蛐蛐兒——爺爺睡得小土堆兒那兒……”

景複喧聽了,一股涼意從腳底竄到天靈蓋。雞皮疙瘩立刻布滿兩條手臂。他第一次見白啓澤這個樣子。

地闊天低的原野。一個小小的身影,餓了,累了,傷心了,無處可去,只能跑到地裏,守在爺爺墳頭……

腦補的畫面,讓景複喧心裏揪得難受。自責不該在白啓澤面前提白爺爺。

“別說了……白啓澤!”

景複喧輕輕晃了晃白啓澤的胳膊,企圖讓他擺脫癔症。

白啓澤五官痛苦地糾集在一塊,手捂着腦袋,有氣無力地說了句“疼——”。

随即,身體就像被拔了骨一樣,癱倒在景複喧身邊。

晚上九點,市醫院急診處,等候區坐滿了候診的人。景複喧焦急地盯着緊急處理室的門。

景複喧今天才知道,人暈倒了會變得那麽沉。他一個人無法把白啓澤從地上抱起來。最終,在保安的協助下,把白啓澤擡放在保安室。

一刻鐘後,救護車趕到。推進醫院緊急處理室已經半個小時了。景複喧感覺像過了半個世紀。

第一次帶白啓澤就診時,醫生就說,腦部受過傷的人,偶爾會出現頭疼的症狀。白啓澤住到家裏以後,一直沒出現過頭疼症。

景複喧曾為白啓澤不需要服用緩解頭疼的藥物感到慶幸。現在看來,高興得太早了。

治療室的門打開。被帽子和口罩遮掉整張臉,只露着一幅眼鏡的醫生平靜地眨了眨眼。

“白啓澤家屬——”

景複喧早已經站在門口:“我是。他情況怎麽樣?”

“目前來看,身體各項指标正常。結合之前的腦外傷病史,考慮腦外傷後遺症。從剛才的檢查結果來看,算是比較輕的症狀,他現在是睡眠狀态。再觀察半小時,就可以叫起來回家了。”

“不需要住院?”

人都暈倒了,還說是輕症。景複喧擔憂地問。

“住院也是觀察,沒有治療。再說,醫院環境複雜,不如在家,能得到充分休息。待會兒去藥房把藥帶上,回家後,疼就吃,不疼就不吃。”

景複喧不是不明白。站在患者立場,因對疾病的無知,會無端放大恐懼和擔憂。而醫生每天接觸的病例多了,應該信服醫生給出的客觀診斷。

可是,事情發生在白啓澤身上,景複喧難免失了一貫的冷靜。

移動病床被轉移到觀察區。白淨的床單上覆蓋着一層藍色的隔離墊。白啓澤躺在隔離墊上,呼吸平緩又均勻。

景複喧坐在床邊,時不時摸一下白啓澤的額頭,試體溫。這一個小時,白啓澤睡得很安穩,讓景複喧不忍就這麽把他叫醒。

猶豫間,景複喧的手機響了。是陌生號碼。

什麽人,竟在這個時候打電話。景複喧皺着眉頭,正要挂斷,身邊響起白啓澤不滿的聲音:“快接電話——”

被電話吵醒,白啓澤臉上寫滿了不耐煩。

景複喧下意識按白啓澤的要求,接通了電話。

“景律師,您好!我是林文文。”電話那端傳來中年女人的聲音。

“林姐,您有什麽事兒?”

景複喧納悶兒。

“不知道景律師明天是否方便,我想邀您來店裏一趟,把上次沒問清楚的事兒,再說一下。”

解答咨詢,是他的本職。只是對林文文這麽晚打電話,多少有點兒不滿。

“我明天上午和下午的時間都有其他安排。”

“我知道景律師時間寶貴,您下午下班過來一趟,可以嗎?”

知道別人忙,還堅持讓別人俯就她去店裏?對涉及家庭糾紛的隐私,當事人态度謹慎,是很正常的表現。但像林文文這樣,謹慎過頭,像極了諱疾忌醫。她的态度,反而讓景複喧有點兒好奇。

“那我下午忙完給您電話。”

林文文聞言,在電話那端道謝。

景複喧挂斷電話,擡眼,與正看向他的白啓澤四目相對。白啓澤一臉剛睡醒又沒睡夠的恹恹表情,完全看不到頭痛暈倒的痕跡。

“哪兒不舒服嗎?”

“想回家睡覺。這裏燈好亮——”

白啓澤看了一眼天花板上的白熾燈,抱怨。

景複喧聞言,松了一口氣。微笑俯身,拽了下白啓澤的胳膊:“慢慢坐起來,看頭暈不暈?頭不暈,我們再回家。”

白啓澤掀動眼皮,看了景複喧一眼。

不知是否錯覺,景複喧覺得,白啓澤臉上少了此前的天真爛漫,眼底隐約添了一絲傷感。

此前,白啓澤從未跟景複喧聊過不開心的事,諸如小時候白樹清夫婦對他的棍棒教育,吃不飽穿不暖之類的。

或許腦袋受創後,激發了大腦的自我保護意識,刻意回避了過往的傷痛記憶。今晚,因為景複喧提及白爺爺,誘發白啓澤被迫回憶,以致心理的痛苦在身體上有如此劇烈的反應。

不知道白啓澤眼底的憂傷,是不是因為白爺爺,回憶起了連景複喧也沒有觸及過的童年往事。

景複喧不想去确認。他寧肯白啓澤永遠不要記起傷心過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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