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 15 章

太後靠着引枕,半倚在紫檀矮榻上,靜心側耳聽着太監胡榮生回話,兩只指頭一下一下地轉着腕上的伽南香木壽字镯,壽字是用小金珠一顆一顆嵌出來的,到底是金貴,可太後眼神裏明顯沒把那金珠當回事,仿佛那不是實打實的金子融的,只是幫助她捋清思路的小器具。

太後停住手,“打探清楚了?”

胡榮生哈腰道是,“回皇太後主子的話,皇貴妃娘娘身邊有個叫曲蓮的丫頭,來的路上偷摸的鑽了回岑嫔娘娘的車,半盞茶的功夫才下去。”

料想岑嫔也沒那麽大膽子和皇後過不去,太後點點頭,“皇後那兒是怎麽個說法?”

胡榮生答道:“皇後主子聽完就進了行在,沒多會子就帶着甘松出來了,然後又回禦幄去了,禦前的蘇德順把岑嫔娘娘也叫去了。”

“且看看罷,皇後要是這點子事都處置不好……”太後吞下了後半句話,擡手招了侍煙宮女近前來。

小宮女乖巧伶俐,跪在榻前捧上水煙袋,水裏摻了黑蜜,苦味消得了大半。

太後其實不好這一口,沒瘾,單逢着宮裏發生點什麽事兒了,才嘬上兩口,提提神,思路也開闊些。

剛點上火,火折子都沒來得及熄,帳外通傳說皇帝帶着皇後來向皇太後請安了。

大家夥兒都該睡下了,還請什麽安哪?皇帝這是給皇後撐腰來了。

太後臉上總算露出了一抹滿意的笑,笑意淡淡的,很快便隐了下去,再一擡頭便換上了慈祥的笑容,“快請皇帝皇後進來。”

宮女撩起了門簾,皇帝先進來,落後半步的距離跟着皇後。

太後隔着老遠眯眼細細打量打量,帝後看着都沒惱,面上的神情都挺和煦,看來結果不壞,帝後沒曾因此生了嫌隙。

太後笑了,親自站起來把人迎了進來,“今兒好是颠簸了一路,難為你們還得來瞧我。”

祁果新先跪了下去,“是奴才不孝,這般遲才來向皇太後請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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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兒臨傍晚了才駐紮,帝後都差人來向太後請了安,太後不是在這些細枝末節的事上計較的性子。太後說不礙的,虛握着胳膊把她托起來,“孩子們各有各的忙碌,不是時時都跪在眼前才叫盡孝。”

宮人擡了兩把瑰子式椅來,太後高哎一聲,揚揚手說:“別放那兒,擱過來,和我親近些。”

宮人們得令,将椅子挪到了矮榻下首,皇帝皇後各自謝過了,一前一後坐下,坐下前還相視一眼。

端看這個模樣,任誰也絕想不到帝後倆人到底有多麽水火不容,私底下跟鬥雞似的,一見面就掐架,每回都非得各自拔禿嚕毛才罷休。

太後上了年紀,這輩子什麽榮華富貴都享過了,還圖什麽別的呢?不過就是活兒子,将來還得活孫子,雖說暫且還沒想清楚是活皇後生的阿哥還是活皇貴妃生的阿哥,至少眼下看着兒子媳婦都俊,倆人儀态翩翩,感情還挺和睦,放下江山社稷那一套大的,光就長輩慈愛的心,太後看了也高興。

人坐下了,得招呼吃的喝的,太後說:“我這一路沒別的,好茶倒是帶了個管夠,就怕這個點兒飲了,夜裏得睡不安生。”

為了讨太後的好,祁果新早有準備,“奴才方才用柏子仁和合歡皮一道煎了安神茶,茶裏添了蜜,吃口上一點兒也不苦。皇太後若是不嫌棄,奴才擡一杯來讓您嘗嘗?飲不慣也不打緊,就當吃個新鮮。”

安神茶誰沒喝過,但這是兒媳婦的孝心,太後笑着拊掌說好,“難為皇後有心了。”

茶吊在外頭小煤爐上溫着,薛富榮得了令,退出去備茶了。

趁這個當口,皇帝三言兩語把下午的事大致提了提,“岑嫔貶為常在,靜思仨月。朕想着,對後宮也算是個警醒。”

後宮如今只有個空殼兒,皇帝不光沒翻過一回牌子,估摸着連嫔妃們誰是誰都不大分得清,更別說插手宮務了。今兒皇帝親自處置岑嫔,是在給皇後撐臉面。

沒送進冷宮,也跟廢了差不離了,想來是帝後商議的結果。岑嫔自個兒犯蠢被人當槍使,太後對她沒什麽可同情的。

太後手擱在案幾上,翹着甲套,微微颔首,“皇帝想必心裏有數,我就不過問了。”

皇帝肅了肅神情,鄭重開口道:“兒子這趟還有一事,想求太後應允。”

這倒是出乎意料了,太後扶了扶頭上的金玉扁方,“收我的權來啦?”

再一瞧皇後,面上的訝色不比旁人更少,看來這事兒是皇帝自己決定的。

太後眼裏笑意更盛,嘴上說着玩笑話,半分惱怒的意思也沒有,“皇後能管起來,我是再樂意不過了。今後皇後要處置誰,不必事事都來回我。”

得了太後點頭,岑嫔的事算是完結了,還額外賺了點權力回來,祁果新樂陶陶地謝過太後,快樂得不得了。

不一會兒,薛富榮端了安神茶進來,一道從大帳外鑽出個姑娘,十六七歲的模樣,瓜子兒臉俏生生的,走進來行個蹲禮,“奴才薩伊堪,恭請皇太後聖安,恭請萬歲爺聖安,恭請皇後主子聖安。”

太後這趟帶了娘家哥子的閨女同行,目的是為了讓皇帝瞧上幾眼,要是一路上能生出點什麽情愫來就更好了,回宮大約就要晉位份了。

祁果新也挺理解的,後宮裏缺了太後娘家——郭克察氏出身的娘娘,太後心裏總歸是不安穩。

皇帝和太後雖不是親娘倆,名兒上擔着,皇帝對這位皇表妹總不能顯得太過于生疏,擡手招上前來說說話,問問家裏的境況。

祁果新在一旁眼睜睜瞧着,宛如臘月寒冬的河水緩慢浸了心頭。

太後娘家的丫頭,至少封妃是跑不了的,背後又有太後撐腰,生下的阿哥即便能抱給祁果新養,母族太強勢,估摸着小阿哥也養不熟。

這下完了,不光要跟皇貴妃比誰先生出阿哥,又冒出了一位一表三千裏的皇表妹,自古表哥表妹最是難防,她可怎麽争得過?

早知道傍晚給皇帝捏肩的時候就豁出去了,把禦前人通通往外一轟,不就是個先脫衣再穿衣的事兒麽,怎麽就沒把握住機會呢!

祁果新悔啊,恨啊,眼裏滿滿是悔不當初,要不是礙着在人前,恐怕要仰天長嘯了。

皇帝有一搭沒一搭地和薩伊堪說着話,側頭瞄了一眼皇後,皇後不錯眼珠地瞧着薩伊堪,笑得僵硬,滴溜溜的大眼裏全是醋酸勁兒。

皇帝忽然通體舒暢了,比當阿哥的時候熬垮了大鷹還要得意。

就說嘛,他尊貴無雙、英明神武,皇後怎麽可能不喜歡他?但凡是女人愛慕爺們兒,哪有不妒忌的,不吃醋的都成神仙了。

薩伊堪看着皇帝逐漸揚起的嘴角,慌忙垂下了頭,耳根子發紅。

眼前這一幕稍顯刺眼,祁果新為了繼續端住笑,手在袖口裏攥成了拳頭。

餘光裏瞥見皇後左右袖裏各自團出的兩個發顫的圓圈兒,皇帝笑得愈發暢快。

薩伊堪頭回見皇帝,沒想到這位皇表哥生得如此好相貌,而且一點皇帝架子也沒有,還友善親切地朝她笑……薩伊堪羞得咬了下唇,臉頰上紅得能滴血。

太後自然是樂見其成,樂呵呵地看着,時不時搭上兩句話。

好一派笙磬同音,好一副天倫之樂!

祁果新咬碎了銀牙,深吸一口氣,轉頭對太後笑道:“萬歲爺這一路都沒歇着,剛駐紮就傳了臣工,奴才擔心萬歲爺身子熬不住。奴才想着,不若讓萬歲爺先回禦幄歇下罷,奴才和薩伊堪一道陪您打圖紙牌。”

皇帝特特兒想給皇後長臉,太後不會拂了皇後的面子,秋狩日子且長,做媒也不急這一時半會兒的。太後偏身問底下人:“什麽時辰了?”

胡榮生回道:“回皇太後主子,過戌時了。”

太後哎喲一聲,“瞧瞧我,都糊塗了。夜了,你們都回去歇着罷,明兒還有得好走。”

皇帝覺得皇後今天應當對他是感激涕零,乃至恨不得對他以身相許。那今夜就順着皇後,宿在她那兒罷。

這麽一想,皇帝也坐不住了,當即起身,“太後先歇着,兒子明兒再來向您請安。”

祁果新也蹲安了,太後說都走罷,趕緊的回去安置。

皇帝已經在往外去了,突然想起了什麽,故意轉身回來,對薩伊堪低聲叮囑,“朕走了,你好生照顧太後。”

說完也沒聽清薩伊堪的回話,一門心思瞥了眼皇後,皇後此時因為泛醋意而微微鼓起的臉頰,像極了豆面饽饽。

胸腔裏笑意快要滿溢出來,皇帝笑得忍不住,大步外帳外去了。

祁果新對準皇帝的後腦勺扔了一百個眼刀子,才不情不願地跟了上去。

出了帳篷,秋夜的氣息帶着絲絲涼意,置于其中走上幾步,心緒輕易就能和緩平靜下來。

皇帝忽然駐足,“皇後,你費些心思,看着找一戶合适的,替甘松指門親。”

無論皇後介不介意,閑話畢竟傳開了,萬一旁人帶着“無風不起浪”的心思來看待這事,總是麻煩一件。

祁果新一愣,說正好,“奴才問過了,甘松還有整兩年放出去,先定下來,日子充裕,外頭可以慢慢操辦起來。禦前的人在宮外有臉面,奴才一定會盡心替甘松挑戶好人家,您只管放足了心罷。”

有山有水,還有清幽惬意的夜,皇帝覺得此時連皇後都顯得可愛了起來,想跟她解釋清楚的沖動不知出處,“皇後,朕對薩伊堪沒有……”

祁果新眼角突然捕捉到了一星微弱的亮光,一把抓了皇帝的行服紐子,興奮地叫:“萬歲爺,流螢!有流螢!”

皇帝做阿哥的時候沒少在外頭晃悠,小孩兒玩的東西也順帶着沒少碰,流螢都是夏天多,皇帝帶上幾個小太監,捉了往琉璃罐裏一塞,能亮小一宿,可惜這種玩意兒只供夏季取樂,秋天就沒了。

皇帝很老練,一副行家裏手的賣弄樣兒,“你少拿瞎話蒙朕,入秋多少日子了,還有流螢?”

祁果新手指着不遠處的灌木叢上方,一戳一戳的,“奴才親眼見着的,就在那兒,您瞧,就那兒,忽閃忽閃的。”想到皇帝說入秋了,祁果新憂傷地嘆口氣,傷春悲秋的複雜情緒一下上湧,“怕是今年最後一只流螢了……”

皇帝盯着她如筍的指尖兒,往遠處一點一點的,輕快俏皮。

順着視線看過去,火光把她落在地上的影子拉得很長,肩是肩腰是腰的,不說百媚千嬌,至少也算婀娜多姿了。

皇帝無意識地舐了舐下唇,腦子一空,脫口一句話結束了祁果新的多愁善感,“皇後,你瞧見的該不是臭大姐兒罷。”

夫妻倆一塊兒見證了今年的最後一只流螢,本是多麽浪漫的事兒,隐隐往宿命那頭靠靠也不是不能夠,皇帝這是在瞎說什麽毀氣氛的話哪?

祁果新思來想去,覺得可能是自己的耳朵壞了,不可置信地問皇帝:“您說什麽?您再說一遍?”

把皇帝給氣笑了,皇帝“霍”的一聲倒抽氣,“怎麽的?你還威脅上朕了?”

祁果新對這位牛嚼牡丹的大爺還不死心,“那亮光呢?奴才親眼瞧見的亮光……”

皇後都說到這個份上了,可以退一步贊同她,說是侍衛的火把看岔了也能湊合過,但皇帝偏不,皇帝負手望向遠方青黑的山麓,淡淡地說:“你眼睛壞了。”

祁果新幾欲心悸,手扶住心口,嘴上呆呆地辯解着,“奴才兩只眼睛看得清清楚楚……”

皇帝掩飾住心潮的澎湃,面無表情地冷冷打斷她,“兩只都壞了。”

“您您您——”祁果新指着皇帝哆嗦幾下,眼白一翻。

今夜月明星稀,本是阒然無聲的大營深處,突然間敲鑼打鼓,宮人皆栖栖惶惶,“來人哪!皇後主子暈過去了!快來人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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