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四
四
溫雲岫是個有點好奇心的人,但絕不想為了那點好奇心丢掉命,所以當搖光帶着她走出須彌境時,她幾乎是寸步不離地跟着搖光,眼睛絕不向旁處亂瞟,生怕再觸及什麽了不得的事情。
今日在須彌境所見之事已經夠她震驚許久了,而搖光沒辦法毀掉她這段記憶的事情也讓溫雲岫疑惑不已。按理說搖光的靈力遠在她之上,怎麽可能對此束手無策呢?
将要踏出須彌境時,搖光突然停下了腳步,她在溫雲岫詫異的眼神中召出了自己的袖劍,反手将拖地的長發挽到胸前,而後手起刀落,長發委地。
溫雲岫看了看搖光僅過腰的長發,又看了看地上散落的白發,心中不由得覺着有點可惜。
搖光站在一旁靜靜地看着她,示意她先走出去。
溫雲岫有點莫名其妙,但還是按照她的吩咐,率先走出了須彌境。
搖光看着溫雲岫毫無障礙地穿過了這一結界,眼中有複雜的情緒閃過,她閉眼幾不可察地嘆了口氣,再睜開之時便又是先前那副冷若冰霜的模樣了。她回頭望了一眼那片熟悉的山水,終于狠下心來踏過了結界。
在她離開的那一瞬,結界開始潰敗坍塌,恍若一個易碎的瓷器,又恍若一場再也無可回頭的夢境。
溫雲岫方一踏出結界,天玑便撲了上來,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見她無事之後方才問道:“怎麽花了這麽久才出來,你在裏面經歷了什麽?”
溫雲岫的目光不動聲色地掃視了一周,在開陽身上略一停留,而後避讓開來:“搖光大人歸來了。”
衆人失色,一致将目光投向了結界,一襲白衣的搖光就那麽漠然地在衆人驚詫的目光中緩緩地走了出來。
除卻天樞,旁的都是第一次見到搖光,愣了片刻方才如夢初醒,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
天樞直起身來,眼神在溫雲岫與搖光身上轉了幾轉,而後若有所思地看着搖光:“你回來了。”
“是。”
不知道是不是在那冰窟之中帶了太久的緣故,搖光整個人都透露出一股拒人于千裏之外的冰冷,連波瀾不驚的聲音中都仿佛淬入了冰霜,聽的人心中一凜。
“回來就好……”天樞似是自語,而後側了側身讓開了路,“你當年離開時并未留下傳人,所以這百年來皆是我代為掌管溟塔,如今既然你歸來了,所以事務便都交還給你罷。”
搖光點了點頭,率先走下了樓梯。
天樞緊随其後,向她回禀諸多事務:“這百年來世事更疊,有許多事情都與先前不大一樣,息國也已換了女帝。你已歸來,便是時候與新帝見上一面了……”
天玑與溫雲岫留在最後,天玑先是又将溫雲岫檢查了一番,見她毫發無損才終于放下心來,而後饒有興趣地問:“那就是搖光大人啊?你在結界之中看到了些什麽?”
“佛曰,不可說。”溫雲岫斜了她一眼,“此等事情你也敢打探,不想活了嗎?我可是不敢說的,你也将好奇心給收收吧。”
天玑心性跳脫,但也不是不識大體之人,見溫雲岫執意不肯說,便也只能歇了心思:“我曾聽我師父講過一些搖光大人的事跡,心中崇仰的很,還曾感慨自己無福,不能得見搖光大人的風姿。哪想到竟有今日,真是意外之喜。”
“是啊,誰能想到還有今日。”溫雲岫也覺得此事的确算是一樁大事,“我得讓人給我祖母傳信,只怕她看到這祥瑞時心中便有猜測了,還不知在家如何焦急地等着。如今事情既定,我也該讓她安心才是。”
說完,她便熟練地召出一只冰蝶,低聲說了幾句後将它放了出去。
不知是不是注意到她這小動作,走在兩人前面的開陽突然轉過頭來看了溫雲岫一眼。
溫雲岫面無表情地迎上了開陽的目光,天玑則狠狠地瞪了回去:“幸好那結界沒什麽害處,不然還不知道雲岫現在是什麽模樣。開陽,你做的未免有些太過分了。”
天玑本就是個暴脾氣,溫雲岫扯了扯她的衣袖,示意她不要在溟塔之中起争執。若平心而論,她自己對開陽的所作所為也有點惱,但兩人既然同列七星之位,便注定要長久共事,徹底撕破了臉也不大好。
然而開陽并未領會溫雲岫的好意,反而直接怼了回去:“既然搖光大人歸來,那我們便可将秦國之事向她回禀,而後聽她如何決斷了。”
“我問心無愧,又有何懼?”
溫雲岫徹底歇了與開陽解釋的想法,自她從開陽劍下救了琉璃一命開始,開陽便有些瘋魔了,咬死了她是為了一己之私包庇外人。她試圖讓開陽冷靜下來,然而開陽根本聽不進去她任何解釋,心中對她也沒有任何信任。
開陽冷笑了一聲,甩袖走了。
“她還冷笑!”天玑指着開陽的背影,咬牙切齒,“我看着她那副模樣就來氣,要不是因為我們的身份,我必得将她揍得滿地找牙。”
溫雲岫将天玑的手按了下來,有些無奈地勸道:“我都還沒怎麽生氣,偏你比我還來氣。此事自有搖光處置,你也別氣了。”
直到衆人來到了議事廳,天玑仍有不忿,狠狠地瞪了開陽一眼,拉着溫雲岫坐到了離開陽最遠的位置。
兩人身旁的天璇擡手撫了撫鬓發,指着天玑笑道:“鬼丫頭,你收斂點吧,搖光面前還敢造次?”
“我這種脾氣是做不來你這種老好人的。”天玑看了看天璇的婦人發髻,感慨道,“你竟也成親了。那些俗世愛情就那麽好?讓你們一個個地連長生不死都不要,鐵了心要去尋什麽真愛。”
天璇勸架不成反被埋汰了一頓,氣得點了點天玑的額頭:“你将來自然就懂了。”
天玑笑着躲開了些,半倚在溫雲岫的身上:“我不懂,也不想懂。雲岫,你覺着呢?”
溫雲岫注意到搖光的眼神向這裏飄了一眼,以為她是嫌這邊鬧的太過,連忙伸手将天玑的身子給扶正了:“這等事情自己親身經歷了才懂,我可沒法子妄加評價。如人飲水冷暖自知的道理,你還要我教你一遍嗎?”
“嘁……”天玑不以為然地坐直了身子,見天樞開始回禀事務,也不敢再說什麽,只低聲笑道,“趕明兒再跟你理論。”
搖光坐在最高處的位置上,居高臨下地看着衆人,她斜倚在座上撐着額頭,垂着眼睫,也不知究竟有沒有在認真聽天樞的回禀。
天樞将這些年的種種事情粗略地講了一遍,最後總結道:“慧帝當年為避免搖光一脈斷絕引起恐慌,故而昭告天下,說你是閉關修煉,将溟塔事務委托與我代理。我今日将所有事情重新交由你處置,也算是有始有終,未曾辜負她當年的一番信任了。我已派人前去皇宮告知女帝你歸來的消息,想來她不久就要到來了。”
等到天樞說完,搖光方才緩緩地擡起了眼:“這些年,有勞了。”
“守護息國原本就是七星的責任,我這些年所做也是分內之事。”天樞頓了頓,猶豫片刻後還是将心中所想說了出來,“只望你這次歸來,能挑起重任,莫要再因一己之私任性了。”
搖光聽了她這話,未置可否,只是冷冷地看了她一眼:“當年之事,大可不必再提。”
天樞看着她漠然的模樣,便知曉她未将自己的話放在心上,但卻也無計可施,輕輕地嘆了口氣不再多言。
廳中一片寂靜。
天玑有些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與溫雲岫交換了個眼神,而後低下頭繞着自己的衣帶玩。
也不知是不是看出了大家的局促,搖光終于放了話:“若無事,你們自便。”
聽了她這句,天玑如蒙大赦,然而還沒等她起身離開,開陽便率先起身向着搖光道:“我有事要回禀。”
搖光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但仍是先前那個模樣,雖說是在聽,卻好像衆人所說都與她沒什麽幹系一般,冷漠的很。
看着她這模樣,溫雲岫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她在須彌境中的情形。那時的搖光雖說也是冷若冰霜,但卻多了一些生氣,匍匐在冰面之上喃喃自語的景象在溫雲岫心中揮之不去。高高在上神聖不可侵犯的大神官,與那個近乎卑微的身形相差太大,讓溫雲岫不由自主地想去探究,究竟是什麽人能讓搖光有這麽大的轉變?
開陽自顧自地問道:“戒律石上有規矩,息國不許八荒來往。這條戒律,可還作數?若是有人違背,又當如何?”
搖光并未直接回答開陽的問題,反而靜靜地看着她。
開陽終于意識到搖光這惜字如金的脾氣,徑直轉身看向溫雲岫的方向:“如今搖光大人已在,你不是說請她定奪嗎,怎麽還不出來?”
溫雲岫站起身來,下意識地看了搖光一眼,不知是不是對這件事感興趣,她竟略微坐直了身子。
“我以為這算不上什麽大事,自然是等到搖光将旁的大事處置之後再說。”溫雲岫懶得再跟開陽客氣,嘴角一彎帶上些諷刺,“卻沒想到你如此急不可耐地想要将這罪名扣在我頭上。”
“溫雲岫!”開陽厲聲責問道,“你竟敢如此搬弄是非?”
還沒等溫雲岫回擊,搖光便突然開口将兩人的争論攔了下來:“究竟何事?”
開陽冷冷地看了溫雲岫一眼,而後開口道:“今日有大船越過南海之上的八卦陣,徑直向着息國而來。船上滿載貨物,領頭之人自稱是秦國的來使,要見女帝。戒律石上早就言明,息國不與八荒往來,然而來使不聽勸告不肯退回,我想要将來使逼退,卻被溫雲岫給攔了下來。只因為來使手中持着她的信物,她便護着那人不許我動她們。八荒向來觊觎息國長生不老方與懷袖劍,此次前來必定沒什麽好事,溫雲岫為着自己的信物就要置息國安危于不顧,這該當何罪?”
搖光将目光投向了溫雲岫,像是在等她解釋。
溫雲岫将袖中的青玉拿出,向着開陽道:“第一,這的确是我的信物不假。當年我性命垂危,有人救了我一命,所以我将此物贈與她,然而我不許你殺那使者卻不是因為這信物。第二,兩國交戰尚且不斬來使,你若真的殺了那人,該如何向秦國交代?第三,此事另有隐情,只是當着衆人的面我不便言明。我一早便擔保過,若來使引起什麽禍亂,我絕對一力承擔。可你偏生不信我,甚至将我當做別有用心之人,要将那等罪名強加在我身上。開陽,你扪心自問,你一門心思要殺那使者,究竟是為了息國着想,還是因為你自己的偏見?”
開陽還想再辯,然而搖光卻徑直問道:“此事有何隐情?”
“得了我信物的那位姑娘并非尋常之人,她也絕不會幫着那些狼子野心之人來加害息國。若我沒猜錯的話,她無暇前來,故而借着秦國使者之手将消息傳遞給我。”溫雲岫将青玉抛給了搖光,“為防開陽說我耍詐,這青玉入我手之後我便沒再動它,如今便交給您查看了。”
搖光接過青玉,終于坐直了身子。
她将掌心的青玉端詳了片刻,而後擡手一劃,指尖過處,青玉整齊地斷裂開來,一張極小的紙條從中掉了出來。
搖光将其展開,目光掃過紙條:“八荒諸國欲聯手圖謀長生藥,珍重。”
此言一出,在座之人均變了臉色。
息國有長生不老藥之事不知究竟是誰人誤傳了這消息,以至于惹來八荒觊觎,數百年來數也數不清的人為長生藥而來。可那到底成不了什麽氣候,就算有人僥幸渡過了南海,也照樣得死在七星手下。
可如今有所不同,八荒之中不乏能人異士,各國皇室自然都有自己的力量。若她們真的鐵了心要聯手進攻息國,溟塔又是否能抵擋得住?
開陽終于不再咬死了治溫雲岫之罪,她雖自負武功、靈力,可卻也知曉蟻多咬死象的道理,一時之間竟也難免開始猶豫,暗自在心中衡量着若真有此戰,該是誰勝誰負。
溫雲岫早就知曉,若非有何大事,元熙定然不會輾轉令人前來報信,可卻無論如何都沒想到會是如此大的事情。
沉默片刻後,她緩緩地開口:“那人不會騙我,此事只怕是真的。可秦國既然會趁在關頭前來,想必是沒有參與到此事之中,所圖謀的應當是懷袖劍。過會兒我便去見秦國來使,探探她們的口風。”
“若此事當真,該如何是好?”天玑忍不住開口問道,“你我皆知,息國并沒有長生不老藥,真正有靈力、長生不死的不過七星罷了。”
溫雲岫搖了搖頭:“事情究竟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八荒諸國如何看待。此事……”
“此事非同小可,僅憑一張字條也做不得數。”搖光擡手碾碎了那紙條,“不必驚慌,我自有法子。”
天璇:“此人既然能探知此事,想來必定是八荒諸國中舉足輕重的人物,她說的話未必就能信。依我來看,不如讓天權去八荒探查一番。”
搖光點了點頭:“天權去八荒探查,你們顧好分內之事。女帝将至,你們自便吧……玉衡留下。”
溫雲岫有些驚訝地擡頭,對上了搖光波瀾不驚的視線,覺着自己委實沒辦法從這張臉上看出什麽訊息,只得應承了下來站在一旁候着。
天權意味不明地看着溫雲岫一眼,想說些什麽卻又不知如何開口,只得随着衆人一道離開。
等到衆人散去,搖光方才開口問道:“給你傳信的,是什麽人?”
溫雲岫情知此事瞞不過搖光,再加上也不是什麽見不得人的事,便坦言道:“晉國,元熙帝姬。”
搖光:“你怎麽會認識八荒的帝姬?”
溫雲岫:“……”
在溫雲岫眼中,搖光并不是會對這種無足輕重的小事感興趣的人,所以她怎麽都想不到搖光竟然會追問她與元熙的相識。她又想了想,心中驀地明白過來,搖光這莫非是懷疑她?
“我少時靈力衰微,曾遇險境,幸得元熙相救,所以才相識。”溫雲岫斟酌着字句,“我與她一見如故,贈了她許多東西,包括這青玉信物。我雖與她相識,但自那以後便再也沒見過,并不曾有什麽私下往來,更沒有将息國之事透露……”
還沒等她說完,搖光便打斷了她的話:“我未曾懷疑你。”
溫雲岫有些尴尬地停了下來,頓了頓方才問道:“我心中是偏向她所言不虛,若八荒當真聚衆而來,又該如何?”
“算不得什麽。”搖光垂眸看着溫雲岫,不以為然道,“最多不過我造一須彌境,将息國遷入其中避禍便是。再設一些陣法,至少要她們折損半數以上。”
“……”
溫雲岫徹底被搖光這手筆給折服了,這等大事對她而言竟只是這麽輕描淡寫的一句話。贊嘆之餘溫雲岫還有些慶幸,若非搖光醒來,只怕她們決計是料理不了此事的。
她仍在品味搖光那句輕描淡寫的話,猝不及防地被搖光一股靈力帶到了臺階之上的座位旁。
搖光低聲道:“女帝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