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六

衆人皆道溫家素有君子之風,恰如綠竹猗猗,事實也的确如此——當然這是在溫雲岫出生之前的溫家。

溫雲岫在外之時自矜身份,也為了溫家的名聲着想,所以無論做什麽都是端着架子,生怕辱沒了溫家的家風,回頭就得被罰抄佛經,只有自小與她相識之人才知曉她原本的模樣,便如天玑、尚安等人。

她自小便不是什麽規矩的人,溫家的長輩不知花了多少功夫在她身上,才勉強将她教成了現在這副勉強能見人的模樣,但根子卻是怎麽都改不了的了。先前溫祖母訓斥她之時曾痛心疾首地感慨,不知溫雲岫的性子到底是随了誰,畢竟溫家世代君子風,哪曾想到了她這裏竟是個怎麽都糾正不回來的痞風。

平心而論,溫雲岫自己都覺得自己不像是溫家的人,只是她父母去世的早,以至于此事無可考究。但她好歹算是個有點良心的人,感念溫家養了她這麽一場,所以大體上絕不給溫家添亂,若是一不小心有了小打小鬧,她也十分聽話地認罰。

只是書房中的佛經她都抄到爛熟于心,随便提一句都能講出那句屬于哪本書哪一章、哪一頁哪一行,她卻仍是那副脾氣,大乘佛法也沒能感化她那性子,就仿佛早在出生之前就已經注定了一般。

自那日受了一番訓斥,溫雲岫便收斂了許多,每日乖乖地在書房中抄寫佛經。雖說她對外面的局勢頗感興趣,但奈何溫祖母這次鐵了心要懲治她,她的冰蝶根本飛不出溫府,幾次下來,她也終于放棄這一舉措。直到尚安登門拜訪,她才終于知曉了近些日子發生了什麽。

“秦國那使者的确了不得,堪稱三寸不爛之舌了。”尚安翻看着溫雲岫近些日子抄的佛經,感慨道,“女帝受了她的蠱惑,也不知究竟與秦國敲定了什麽交易,竟同意了贈給秦國上千把懷袖劍。怪不得秦國之人來時用了那麽大一艘船,原來是早有準備。她們情知要到鑄造之方不大可能,便退而求其次,求了這麽多兵器。”

“女帝被她磨了幾日,又與她有來有去地商議了幾日,終于還是同意了此事,卻沒想到最後卡在了溟塔那裏。”尚安現下回想起那幾日的僵持,仍覺得心有戚戚然,“女帝從沒見過溟塔态度如此堅決地反對過自己的意見,勃然大怒,那幾日上朝之時諸位大人都唯恐會有大事發生,不敢多置一詞。可拖到最後,溟塔仍是沒同意女帝的這一要求,還将女帝氣得快瘋掉。”

“哦?”溫雲岫從尚安手中搶過了自己的書稿,饒有興趣地問,“溟塔那裏做了什麽?”

尚安啧啧稱嘆:“搖光大人可真是個厲害的人物,女帝親自上門要商議此事,她竟閉門不見,只吩咐人傳話說,溟塔決計不會為息國之外的人造懷袖劍,若女帝執意要同秦國做交易,那便拿了皇家現有的懷袖劍交過去吧,只是若那樣,溟塔便廢掉鑄造窟,讓懷袖劍就此而絕。”

“她竟然這麽說?”溫雲岫先是一愣,而後方才反應過來,“只怕是女帝先有了拿軍中懷袖劍充數,而後逼着溟塔再鑄劍的心思吧?所以搖光便索性挑明了此事,絕了女帝的這路。她這般堵了女帝的路,倒也難怪女帝動怒了。”

尚安微妙地一笑:“可怕的不是動怒,而是動怒了無濟于事。女帝到底争不過搖光大人,只能含恨而回,在秦國來使面前還丢了好大的人,這讓她如鲠在喉難以釋懷。”

“這事卻怪不得搖光,說到底是她自己貪心不足蛇吞象。皇室所掌管的事情已經足夠多,她還想将手伸進溟塔之中,戒律石在上,哪裏容的她這般造次?”溫雲岫樂得見女帝吃癟,幸災樂禍道,“若我說,她的确是太過了些。自立國以來,向來是溟塔為尊,更何況溟塔的一舉一動皆是為了息國着想,偏她猶嫌不足,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如今撞了這南牆,可是該回頭了吧。”

尚安被她這一長串子的數落給驚到了,沉默片刻後笑道:“你連這話都敢說,可是不怕禍從口出,想來是佛經還沒抄夠吧?”

說完,他自己又感慨道:“不過你說的也沒什麽錯處,的确是女帝逾越了。只是你不常在宮中,大抵是不清楚女帝的性子,她可不是撞了南牆就肯回頭的人……以我來看,她大概連拆了南牆的心都有了。”

“那也要她有這個本事才行。”溫雲岫撇了撇嘴,很是不以為然,“她若能有這能力,怎麽可能憋屈這麽久。說到底,她也知曉皇室依附着溟塔存亡,所以才會百般顧忌。我最看不上的就是她這點,依仗着人家還想控制人家,哪來這麽多好事?”

溫雲岫本就是溟塔的人,說話間無所顧忌,對女帝也是百般看不上,可尚安畢竟是皇家的人,卻不能這麽不分尊卑地指責女帝,便只在一旁含笑看着她。

溫雲岫這是憋屈了太久,在加上與尚安自幼相識,所以說的多了些,等到發洩完了這些日子憋着的郁氣之後,她終于不摻個人感情地說了句人話:“搖光歸來,女帝心懷憤懑,皇室與溟塔便是站在了對立面上……息國內憂外患,于百姓來說實在不是什麽好事。”

尚安點了點頭,神情中也盡是無奈:“內憂我倒是懂,這外患怎麽說?”

“怎麽,你竟不知道?”溫雲岫詫異地挑了挑眉,彈指掩上了門窗,“先前溟塔得到消息,八荒諸國欲聯手圖謀長生不老方,莫非此事搖光并不曾向外透露?”

聽了她這話,尚安也變了臉色:“這消息可牢靠?若當真有此大事,搖光大人怎麽會不向女帝明說?”

溫雲岫有些不解:“搖光先前派天權前去八荒探查此事,如今應當也有消息了才對,怎麽會……莫非此事是假?”

尚安:“若果真如你所說,先前女帝與搖光大人對峙之時,搖光大人只需道明有此事,女帝必然會顧及到息國的安危而退讓一步。依我看來,只怕你這消息是錯的。”

“不。”溫雲岫果斷地搖了搖頭,“你太不了解搖光了,以她的性子,就算此事是真的,她也不屑用此事來威脅女帝。或許她的确沒把此事放在心上,覺着自己可以料理掉此事,所以才沒有說出來。”

尚安一愣:“你這話說的,倒像是你很了解搖光大人一般。”

溫雲岫攤手道:“我對她的确有種沒來由的信任,她算是我見過的為數不多的稱得上靠譜的人了,而元熙是另一個,所以我仍認為元熙傳來的消息不會有誤。”

“此事幹系重大,你不如前去溟塔問上一問吧。”尚安皺了眉頭,見她一臉為難才想起她還在被溫祖母禁足,搖頭笑道,“我去替你向她老人家求情,你好好收拾一番前往溟塔去吧。”

溫雲岫等的就是他這句話,溫家與尚家是世交,溫祖母對尚安素來賞識有假,不然也不會放他進來見面了。

果然,尚安去了沒多久,溫祖母便派人前來傳信,吩咐溫雲岫以大局為重。

溫雲岫得了這一解禁,連忙将自己從頭到尾打理了一番,換上了正兒八經見人的衣裳去了溟塔。

或許是搖光歸來的緣故,溟塔上下比以往多了幾分莊重,這讓溫雲岫不由自主地收斂了心神,端出了那副恭恭敬敬的君子端方模樣。将要進議事廳時,溫雲岫恰好撞上了剛回禀完事情出來的天玑。

“你這是……什麽模樣?”溫雲岫看着天玑有些扭曲的小臉,好奇地向着議事廳裏面看了幾眼,“裏面發生了什麽嗎?”

天玑拉着她将她拽到了一旁,壓低了聲音問:“你怎麽過來了?怎麽,佛經抄完了,溫祖母終于舍得放你出來了?”

溫雲岫克制地白了她一眼:“你少埋汰我,小心我回頭跟你算賬。裏面究竟怎麽了,搖光心情不好嗎?若是如此的話,我便改個時間過去了,不去觸她的黴頭。”

“搖光大人不一直都是那個模樣嗎,有什麽好不好的?難不成你還能從她那冷若冰霜的臉上看出什麽情緒不成?”天玑湊在溫雲岫耳旁低聲道,“我向着她回禀一次事情,只怕都能折壽幾年了,簡直是心理摧殘。”

溫雲岫擡手将她推開些許,拉開了兩人之間的距離:“她看着不像那種會難為人的啊,你怎麽就怕成這樣。”

天玑甩了甩衣袖:“她到的确是不難為人,可她也不怎麽說話啊,就坐在那裏看着你不置可否,看得我膽戰心驚,生怕自己說錯了什麽惹得她不悅。”

溫雲岫:“……你既然沒做什麽錯事,有什麽可怕的?”

“你少在這裏站着說話不腰疼,自己去感受一下再來嘲笑我。”天玑推了她一把,自己則轉身溜之大吉,“我還有旁的事要去處置,趕明兒有空了再與你閑聊。”

天玑說話向來是有些誇張的,但能讓她說到這地步,想來搖光的言行舉止的确是給她造成了一定的“心理摧殘”的。溫雲岫想了又想,都覺着沒法感同身受,畢竟搖光在她面前雖說仍是那副冷淡的模樣,但卻絕不至于嚴厲到讓她害怕。

懷着這種莫名其妙的心情,溫雲岫踏進了議事廳。

搖光仍是孤身一人坐在那高座之上,側身倚在一旁,以手抵着額頭,雙目低垂着似是在發愣。不知為何,溫雲岫覺着自己竟從她這身影之中看出了幾分孤寂。

聽到溫雲岫的腳步聲後,搖光緩緩地擡起了頭,眼中閃過一絲異色:“你來了。”

溫雲岫行了一禮,而後挑了一個位置坐了下來,擡頭看着搖光:“我此次前來,是想問一問上次之事,那信物之中所說的事情可是屬實?”

搖光點了點頭。

“那……您為何不曾告訴女帝呢?”溫雲岫到底還是問出了這一問題,她好奇地睜大了眼,“我聽人講了近來的種種事情,若您将此事告知女帝,想來她便會有所顧忌,不會再與溟塔為難了。”

搖光定定地看着溫雲岫,仿佛要從她的面容中看出什麽一般,片刻後方才答道:“沒必要。她能做的有限,我告訴她也無濟于事。再者,我拿此事威脅她亦是治标不治本,等此危機過後,她便會恢複現在的态度。”

“話雖如此說,可至少能換來幾天清淨。”溫雲岫眨了眨眼,有些促狹地笑道,“也能讓她擔驚受怕些日子,免得她太閑了,總想着難為溟塔。”

搖光先是愣了愣,而後嘴角微微一動:“你說的倒也有道理。”

溫雲岫沉默片刻,咬了咬唇:“雖說這問題或許會有些冒犯,但我思來想去,還是覺着問個明白才能安心。”

搖光:“你說。”

“既然天權已探明元熙所言非虛,那您預備怎麽辦呢?”溫雲岫提出了疑問,“先前天樞曾說,您閉關入定之前曾遣盡全身功力,那您現下的功力還能與當年相比,能夠保證救下息國的百姓嗎?”

若仔細說來,溫雲岫這話已經算是不敬了,但搖光卻并沒有介意,沉默片刻後答道:“她所說不錯,我現在的靈力的确不足以長久撐起須彌境。若想擔保無虞,需得将我先前遣散的靈力尋回方可。”

溫雲岫見搖光并無忌諱,自己說話時便也少了幾分顧忌,自然而然地追問道:“遣散的靈力還可以尋回嗎?那要如何做才能尋回靈力?”

也不知這問題如何難為到了搖光,她沉默了許久,在溫雲岫以為她不會再說之時方才開口道:“百年前,有一人将自己的神識拆成五份葬在了息國五處秘境,我閉關之前為護住她的神識,便遣散了全身靈力分別到這五處保護。如今我所有的靈力是這沉睡的百年間積攢下來,自然不能同當初勤加修煉的相提并論。若想護得息國無恙,我便得尋訪這五處秘境,将自己的靈力收回。”

溫雲岫:“那既然如此,您何時前去?”

“此事并非說起來的那麽簡單,我需得再想想。”

搖光閉上了眼,顯然是不想再提及此事。

溫雲岫有些無措,她知曉自己的追問只怕是觸及了搖光的舊事,可她卻不得不追問下去。她初時以為搖光乃是有十足的把握,所以才敢這麽無所畏懼,絲毫沒把此事放在心上,可現下才明白過來這位不是有把握,而是心大!

她一直覺着自己是個沒什麽責任心的人,不過為了溫家的名聲才勉強應付而已,可直到今日看了搖光這副模樣,她才覺着自己已經是極有責任心的人了。至少她還會擔憂八荒聯手來犯之事,生怕息國的百姓因此遭受大劫,生靈塗炭,可搖光卻是全然不放在心上。

身為七星之首,溟塔之主,搖光本應該以息國百姓的生死為己任,可溫雲岫突然覺着,這位大神官臉上寫滿了“我死之後,哪管洪水滔天”。這麽說也不大恰當,畢竟搖光她是連自己的生死都看淡了的,或許能讓她老人家在乎的,也只有那位神秘人了。

溫雲岫懷着八卦的心思将自己所知曉的事情給串了一串,突然開始有些好奇那位神秘人的身份了,究竟是什麽人能讓搖光散盡全身靈力去護着呢?

兩人相對沉默許久,溫雲岫到底還是沒忍住,開口勸道:“大人,此事非同小可,若萬一有什麽差池,我們誰也擔待不起啊,您還是……”

搖光突然打斷了溫雲岫用心良苦的勸話:“你這麽想嗎?”

溫雲岫目瞪口呆,有那麽一瞬間甚至懷疑自己聽錯了,對上搖光疑惑的眼神後,她才終于結結巴巴地反問道:“不,不然呢?”

她覺着自己已經完全理解不了搖光的想法了,為何兩人都是在正兒八經說話,她卻有些聽不明白呢?

搖光睜開眼:“既然如此,那我便依你就是。”

溫雲岫懷疑自己是不是忘了什麽事情,以至于完全理解不了搖光對自己态度的轉變,莫非搖光真的曾經抽走她的一部分記憶?

看着溫雲岫茫然的模樣,搖光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态,她擡手一拂,議事廳的窗子大開,有風穿牆而過,透過窗子可以将周圍的景色盡收眼底。搖光起身走下臺階,走到窗前,她俯身看着塔底的芸芸衆生:“已是百年了啊,這裏已經變得我都認不清了。”

溫雲岫成功被轉移了注意力,她随着搖光站在窗邊,指着下面笑道:“您認不出也是正常,數十年前有術士向先帝進言,以風水為借口平掉了那條皇宮的河流,另引了曲流繞皇城而過。在加上百年更疊,房屋街道也随之變了不少,雖不至于滄海桑田,但卻相差甚遠了。”

“這些無足輕重的事情自然會被遺忘。可有些人有些事,就算過了千百年,也不會忘掉的。”搖光轉過身去正對着溫雲岫,向來冷若冰霜的臉上就有了幾分溫柔的意味,“我将去尋失落的靈力,你可願與我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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