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生苦(十三)

生苦(十三)

便如搖光所說,白槐她的确是一個心性善良之人,在西屏山的村落之中她遭受到了那樣大的折磨,卻也沒有太多的怨憤。就算在這怡紅樓中被百般折辱,她也是将所有的苦痛和淚咽下,雖有些不甘心但卻并沒有做什麽反抗的事情。

如果一直是這個境況,溫雲岫覺着白槐大概會逆來順受直到死去,可就在白槐十四歲的時候,變故發生了。

那個和白槐同屋的小姑娘死了,死在了一個雪夜之中,身下淌出來獻血染紅了雪地。

白槐跪在那姑娘身旁,眼中流着淚,神情恍惚。

那姑娘的身世與白槐相似,都是一樣的苦命之人,兩人同齡,在這怡紅樓之中對彼此來說都是僅有的慰藉了。不同于白槐的沉默寡言,這姑娘較為開朗,就算承受了那樣大的屈辱平日裏卻仍十分樂觀,滿心等着什麽時候能逃離這魔窟。

白槐平日裏的話不多,也就跟她能夠說得上話,而她的死亡就像一把鋒利的匕首,刺進了白槐心裏,撕破了勉強維持的粉飾太平,也将白槐一手推入了另一個世界。

白槐跪在她身旁抱着她,許久之後方才緩緩抹掉了眼淚,眼中先前的麻木蕩然無存。

溫雲岫站在一旁看着白槐,對上她的目光之時有些心驚,縱然她知道這裏是夢境,但卻仍是被白槐這樣的目光給震懾到了。

這不是一個尋常農家女會有的眼神,其中的絕望與殺意是獨屬于凝視過地獄之人的,這讓溫雲岫只能退避。她知曉自己算得上一帆風順,從沒受到什麽太大的磨難,這點之上她比不得白槐。

“看來這就是推着她走出第一步的開端了。”搖光清冷的話音喚回了溫雲岫的神智,她撫了撫溫雲岫的背,“別怕,我在呢。”

溫雲岫這才察覺到自己的失态,只是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并沒有說什麽話。

自那個雪夜開始,一切便發生了翻天覆地般的變化。

原本沉默寡言的白槐開始逐漸變得口齒伶俐,迎來送往言笑晏晏,她容貌本就生得不錯,只是最初有些木讷的緣故所以并不顯眼,而在她做出改變之後,她逐漸就成了怡紅樓內着名的姑娘。

十年如一日,夢境中的種種仿佛走馬燈一般在兩人面前閃過,溫雲岫與搖光在一旁眼睜睜的看着那朵不起眼的野花變成了雍容的牡丹,而內裏則是嗜血的曼珠沙華。

白槐一步一步謀劃着,最終聯合自己熟識的恩客做了個局,将怡紅樓的老板娘套了進去。

老板娘垂死掙紮不肯放權,最終被白槐用一把匕首結果在了房中。

就仿佛是早已注定一般,那也是一個雪夜,白槐雙手沾滿了鮮血,緩緩的從房中走出,眼中深沉無波,就像是一潭死水。

老板娘死之後,白槐就趁機接受了怡紅樓,成了新的老板娘,樓中的姑娘都叫她一聲白姨。

溫雲岫看着梳了婦人發髻的白槐嘆道:“她還這麽年輕……大好的年華,卻都埋葬在了這裏。”

搖光知曉溫雲岫是為着白槐難過,但她向來不擅長安慰人,只得握住了溫雲岫的手。

令溫雲岫意外的是,白槐接手怡紅樓後一改先前的行事作風,她抛掉了所有的殺戮與惡念,盡自己所能去照顧着這裏面的姑娘們。他仍然是不愛說話,可行事作風已經溫柔了許多,就仿佛恢複了十年前那個雪夜之前的那個白槐。

溫雲岫本以為經過這十年的坎坷波折,白槐已經變成了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姑娘,卻沒有想到她在手刃仇人之後卻能找回自己最初的那份善心。白槐的所作所為讓她有些羞愧,為着自己的多疑與不信任。

自白槐掌管怡紅樓後,怡紅樓再也不向先前那般門庭若市,但這裏的姑娘們卻好過了許多,再也沒有出現過十年前的那般景象。

連搖光都有些驚訝:“她竟然能做到這般地步……”

“我本以為她這十年都是為了報仇,卻萬萬沒有想到,她這十年的卧薪嘗膽辛苦籌謀,竟是為了避免再有人重蹈覆轍。”溫雲岫此時心中已經完全沒有了對白槐的芥蒂,她搖頭道,“若是異地而處,我自問做不到她這樣的地步。可她既然已經做出這樣的選擇,那為何最後還會有沉淵之地的出現呢?”

搖光輕聲道:“你要知道,很多時候事情并不能盡如人願,而人世間的醜惡更是如此。”

溫雲岫無言,只能握緊了搖光的手。

在接下來的數年中,白槐她終于度過了一段安穩的時光,這大概是她一生中最難得的平靜了。

沒過多久,慘烈的現實再一次狠狠的捅了她一刀——在她已經放下屠刀,想要再次用心去對待這個世界的時候。

這些年來白槐竭盡自己所能保護着自己手下的姑娘們,将她們視如己出,可就算如此,她能做的事情畢竟有限。世道如此,她根本無法在這樣的境況之下護住那些和自己一樣薄命的人。

怡紅樓一日日衰敗下去,有着野心的姑娘們紛紛另尋出路,白槐也未曾拿她們的賣身契多加阻攔,而是當着她們的面撕碎了賣身契,勸她們三思,最好能遠離了風塵。

“白姨,你是何等的人物,又怎麽會看不清現狀呢?”一位姑娘自嘲地笑了笑,“我們已經是這樣的人了,難道還能有什麽活路不成?就算如你所說,我們隐姓埋名去找一個尋常農家過日子又能怎麽樣?你睜開眼睛看一看,先前嫁出去的那幾位姐妹有誰得了善終嗎?日日夜夜都要擔憂着自己以前的事情被揭露出來,不得安眠!就算百般辛勞幫忙做活,照樣讨不得婆母的歡心,若是生不出兒子,那就更有的好看……”

“身為女子,薄命如斯……”那姑娘仰頭笑道,“這世上生我何用?”

說完,她便向着白槐磕了個頭轉身走了。後來有消息傳來,她被送給知府大人當了第七房小妾,整日受着正房的差使欺淩,最後跳井自溺了……知府大人嫌晦氣,吩咐人将她用席子卷了丢到了亂葬崗。

聽到消息之時,白槐眼中有淚滑下,她拿銀子找人将那姑娘好好安葬了,自己到底沒忍心去看她一眼。

溫雲岫擡手捂住了眼,覺得眼有點酸,她看着白槐年歲算不得大,可已經有了白發。

怡紅樓入不敷出,白槐無奈地變賣了怡紅樓,帶着願意留下來的姑娘們買了個小院子,讓她們學些手藝将來好養活自己。她還算有點經商的頭腦,做了些小生意也算顧住了所有人,遇上那些被遺棄的女嬰便撿回來養着,敷衍着又過了幾年。

可她們在太平盛世之中尚且過得艱難,在大廈将傾的亂世就更加難以活下去了。

戰火蔓延,白槐帶着一家老小匆忙南下,想要躲避馬上就要到來的戰火,可舉國上下民不聊生,又能逃到哪裏去?

在南下的路途中,一大家子失散,白槐一夜白頭,蒼老了許多。

最後跟在白槐身旁的那丫頭嫌棄白槐體弱多病,卷走了她的錢財,與旁的男人一道逃命去了。只是她也沒能如願,在逃亡的路途之中裝上了叛軍,那男人絕情的很,将她推了出去自己帶着錢財跑了。

白槐一人慢慢地走到這路上時,叛軍已經離開,留下滿地狼藉,還有一些屍體。

那丫頭遭了淩虐,卻還有一息尚存,見到白槐之時撐起最後一絲力氣爬了過去,想要讓白槐再救她一命。

她是白槐撿來的棄嬰,跟在白槐身邊已有十二年,這些年來她所見到的都是和善慈悲的白槐,所以總覺得不管怎樣這個大善人都會再原諒自己一次。

可白槐只是冷冷地看了她一眼,眼中重新出現了幾十年前那個雪夜之中的涼薄暴虐,可看着衣衫褴褛的姑娘,她最終只是冷冷的笑了笑,不顧那丫頭拉着自己衣角的手徑直走開了。

等到走出了好遠,她才回頭看了一眼:“未知身死處,何能兩相完……”

此時的白槐已經是白發蒼蒼,她縱然再想做什麽,也已經是有心無力,最終病逝在了一座山上,無人知曉。

臨死之前,她看着虛空之中,有些慘淡地笑了笑。

溫雲岫看着白槐,只覺得她的眼神仿佛穿破了虛空,越過了兩人之間時間與空間的限制,問出了那個拷問人心的問題——我為女子,薄命如斯,這世上生我何用?

原來如此……

兜兜轉轉,那曾經讓溫雲岫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終于有了答案。

困住西屏山的詛咒并非是妖物的蓄意殺生破壞,而是,一個苦命女子臨死之前向着這個世界的質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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