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077
夜幕之下,她們面對面一動不動。
風吹過她們的發梢,千年的時間驟然縮短成為她們現在的距離,近在咫尺,觸手可及。
依稀間,扶連雪好似又看見當年那個少女。
她永遠穿着最幹淨的弟子服,拿着精心擦拭保養過的佩劍,疏眉朗目,意氣風發,傲不可侵。
當她再一眨眼,少女身上幹淨寬松的弟子服沒有了,成了一身輕便幹淨的現代裝,五官也張開許多,更成熟,也更好看。
她長大了。
她又回到她的身邊了。
可是此時此刻,她竟說不出眼前這個恢複記憶的楚照秋與沒恢複時有何不同。
她不禁問:“你什麽時候恢複記憶的?今天?”
楚照秋抿了抿唇,搖搖頭,似有些為難。
“更早的時候。
“和你重逢的那一日,我就恢複記憶了。”
修士記憶複蘇需要契機。
與扶連雪重逢便是她這一世的契機。
那天晚上回去之後,她做了一個夢,這個夢很長很長,像有幾千年那麽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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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她再次醒來時,也徹底“醒了”。
只是……她沒有說。
扶連雪不敢相信地睜大了眼:“這麽久?
“你為什麽要瞞我這麽久?!”
“因為你說過,等我恢複記憶就不會再有心平氣和地與我說話的時候。”
楚照秋眉尖輕蹙,語調都不自覺快了些許。
“連雪,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我不想被你趕走。”
要輪回多久才能重逢,要找尋幾生幾世才能再相見?
她曾無數次想過這個問題,可是老天爺在無盡的時間漩渦中選擇緘默不語,她只能繼續往前走,繼續找,像一個被懲罰的罪人。
終于,她被寬恕,得以與她再次重逢。
可是扶連雪對她的出現是憤怒的。
她甚至希望她死。
她不想見到她。
她好像又被上蒼懲罰了……
于是,當她發現扶連雪在她恢複記憶之前暫時不打算找她尋仇時,一個謊言随之誕生。
她可以坦蕩地面對愛意,但無法向扶連雪坦誠此事。
她好像也沒那麽誠實。
但是這招真的讓她留在扶連雪身邊了。
她開始接近她,無法控制愛意,不由自主地對她好。
同時她也在觀察,期待她對自己的态度能有所改觀,等待一個更好的開口時機。
後來老天爺似乎抹除了對她的懲罰,甚至給了她一份最好的禮物——扶連雪的喜歡。
她從未奢想過這份愛意能有回響。
她們之間,她永遠是被動的那一個。
她更不知道該怎麽開口了。
扶連雪會不會因為她的隐瞞而不開心?
扶連雪會不會在知道事情真相後更加生氣,認為是她的責任?
她的疑慮變得更多了。
直至今日,扶連雪說,她沒辦法就這麽算了。
她們之間沒辦法就這麽算了。
她們的愛裏不能藏着一根刺。
她知道,這就是她坦誠的時機。
扶連雪霎時啞然。
後悔,但不敢說。
難怪她有時候覺得楚照秋好像什麽都知道……早知道當初不放那麽狠的話了!
“這些不是重點。”
扶連雪擺擺手,就當不計較她隐瞞的事情了。
比起這個,她有更重要的事情想知道。
“你先告訴我,你當初為什麽要捅我一劍害我受傷,是你自己想這麽對我嗎?”
她當時那麽在乎的、愛而不自知的人類朋友這麽對她,讓她至今都耿耿于懷。
她看見楚照秋搖了搖頭。
“不是我主動,”楚照秋的聲音忽然變得很沉重,“但你受傷也有我的責任。”
她看着扶連雪,想起她肩膀上的玫瑰紋身,眸光微閃,語氣裏是懊悔,是遺憾,是不忍:“如果我當時再聰明一些就好了……”
如果她當時再聰慧一點就好了。
這樣她的修煉會更加精進,無所畏懼。
這樣她也不會在有妖怪變成扶連雪的時候無法一眼識破。
那夜她一如既往地在屋裏等扶連雪回來。
她有話想跟她說。
說她的師父已經知曉她的存在,說她已經有了解決方法,想問她願不願意。
她邊擦拭佩劍邊等,等了許久,終于等來了扶連雪。
結果當她走近扶連雪時,對方忽然擡起一雙陰冷紫瞳,趁她不備攻入識海,瞬間掌控了她的身體!
又在真正的扶連雪來找她時,倏然提劍偷襲扶連雪,落下的劍尖直指扶連雪的心髒!
千鈞一發之舉,她忽然爆發,奪回片刻的身體掌控權,硬是将那對着心髒的劍尖往上擡了擡——可還是刺進了扶連雪的身體裏。
她忘不掉扶連雪那一刻不敢置信的表情,忘不掉扶連雪絕望又迷茫的眼。
那一幕就像尖刀刺在她心上,無時無刻不在淩遲她。
但附身的妖怪顯然沒有那麽善良。
它似乎不喜歡扶連雪,企圖再占據她的身體,徹底置扶連雪于死地。
她一時半會無法将它逼出,只能憑盡全力讓扶連雪走,走得越遠越好。
好在扶連雪聽勸,沒有滞留。
擔心妖怪追上扶連雪,她在壓制它的同時,還努力封住門窗,阻斷它的去路。
門外的扶連雪卻很生氣。
她罵她有病,她說自己沒有得罪她,她很委屈。
她知道,她都知道,可她沒有辦法解釋。
扶連雪走後,這間屋子成了一座牢籠,關着這不知來路的妖怪,也關住了她。
她們在此間鬥法,搶奪她身體的掌控權。
那夜,她就如癡狂般時好時壞,屋內的東西都被毀了個幹淨。
茶杯破碎,她一向珍重的書冊被撕爛丢在地上,沾血的劍不知在牆上留下了多少條“疤痕”。
雙方鬥得兩敗俱傷。
但最終,她贏了。
她将外來者驅逐出去。
看見那妖怪摔在地上,背對着她,嘔出一大口鮮血。
她胸口一疼,也跟着吐出一口鮮血,元氣大傷,神識渙散,幾乎就要撐不住倒在地上。
此妖與她竟成了一個平手,不容小觑!
恍惚間,她還記得自己的職責:降妖除魔。
還記得……不能讓此妖邪傷害扶連雪,傷害其他弟子。
她強打精神,舉起手中的劍。
那妖怪穿着女子的衣服,與扶連雪身上那套不同,卻在轉過身來看她時,驟然幻化成扶連雪的模樣。
唇口帶血,眉目可憐詫異,分明就是扶連雪方才被刺傷的模樣!
舉起的劍登時一怔。
上一秒還在可憐的“扶連雪”,下一秒倏然笑了,容貌萬分邪魅。
“就你這樣還妄想保護她?你也不過如此啊。”
冷嘲熱諷的話與偷襲的掌風一起襲向楚照秋。
楚照秋美目一凝,旋身躲閃,卻因體力不支還是挨了半掌,而她手裏的劍也狠狠地劃傷對方的手。
雙方誰也沒落到好,再也無力交戰。
門窗上的法術因楚照秋虛弱而自動解開。
假扶連雪見狀不再戀戰,立馬捂着鮮血直流的手臂抽身離開。
楚照秋擔心她會再對扶連雪不利,擡腳就要追上去,結果剛邁出一只腳,喉頭頓時湧上一股血腥味。
她将劍撐在地上,低頭又吐出一血,而後天旋地轉,心不甘情不願地昏了過去。
扶連雪聽完她的回憶,眼眶莫名一熱。
原來當時楚照秋關門不是不想見她,而是要幫她拖住那個來歷不明的妖怪……
原來她曾經努力地想要護她周全……
“那是什麽妖怪?”扶連雪問。
“我不知道……”楚照秋還是搖頭,“她出現的太過突然,我沒有防備,而且從頭到尾都沒有露出真面目。”
扶連雪聽完後不禁沉默。
會變成她的模樣,會出現在楚照秋面前……看來那個妖怪認識她。
此事暫且不論,她又重新看向楚照秋。
有一個問題,她找尋了千百年一直想得到答案的問題。
“你為什麽當時不來聽風崖找我跟我解釋?
“我以為有誤會的,第二天能下床我就立馬跑到這裏來等你了,我在這裏等了你很多天,就為了等你跟我解釋……”
她看見楚照秋搖了一下頭,又搖了一下頭,語氣裏很是難過:“我來不了,連雪,我來不了……”
來路不明的妖怪道行不淺,将她重傷後又僥幸逃脫,不知去向。
她因傷勢過重昏迷數日未醒,是門派中的長老們和掌門用靈丹妙藥勉強幫她續住了一口氣。
卻也因此,她錯過了與她見面的機會。
那一世的她,再也沒機會和她見面了。
“可是我現在又有點高興,”楚照秋的眼睛逐漸變得溫柔,帶着幾分安心,“因為你曾經相信我,你會等我給你一個解釋。”
扶連雪對她的信任并沒有因為那一劍全部斷送。
扶連雪當時還願意等她來,願意等她解釋……千年前那個耿耿于懷,愧疚自責的少女終于可以寬慰了。
“那你又是怎麽沒了?”扶連雪看着她,眼睛一眨不眨,就像是怕錯過她的每一個字,“你的宗門那麽厲害,他們怎麽會救不回你呢?”
“因為我重傷之後……又生了心病。”
那只妖怪不僅傷了扶連雪和她,更是在她的心上狠狠地剜下一塊肉,留下一個怎麽也填不好的血窟窿。
人人都道她天資聰慧,玉骨靈秀,乃百年難得一見的奇才,日後定能位列仙班,光宗耀祖。
一個人這麽說,她不在乎。
但每個人都這麽說,年少的孩子就不自覺相信了。
她信自己聰明,信自己法術遠超他人,信自己能仗劍保護好想保護的每一個人。
可她沒有做到。
一個來路不明的妖怪擊潰了這份自傲。
她連喜歡的人都分辨不出來,更沒有保護好她,還害她生死不明。
少年以為的強大,似乎真的……不過如此。
她師父數次開導她,可她那時候太年輕了,已經鑽進牛角尖裏出不來。
這件事她來說如天崩地裂,難以接受。
這樣的她既保護不了扶連雪,也保護不了任何人,更成不了神。
最後,被譽為天才的少女重傷難愈,在自我懷疑中郁郁而終。
至死,她都沒能再見到最想保護的她。
楚照秋走向扶連雪,垂眸握住她的手,抵着自己的額頭。
緊緊的,愧疚得不願放開。
“連雪,對不起,如果我當時能認出來那不是你,如果我當時再強大一些,就不會讓你受傷,對不起……對不起……”
在後來的每一世裏,她學會分辨贊譽,學會成長,一步步變得成熟穩重。
她變得謙遜,不再認為自己無所不能,高人一等。
但她依舊放不下那一世的事情,愧疚、自責就像藤蔓死死纏繞着她的心,讓她喘不過氣,也讓她踏上尋找扶連雪的遙遠路途。
成神不再是她的第一願想,找到扶連雪才是。
她也不再用劍了。
怕再舉起劍時,眼前會出現那張詫異不解又對她充滿絕望的臉。
她看不得,她不忍看。
“對不起連雪……對不起……”
淚水悄無聲息打濕指節。
即使長大,即使已經過了幾千年,她想起當時也依舊像個孩子般苦澀。
她想保護她,讓她永遠安然無恙。
她也渴望她,不要再離開。
忽然,扶連雪抽走被她握住的手。
她被抱住了。
扶連雪将她抱在懷中,很不開心地說,“為什麽要怪自己啊?這又不是你的錯,那妖怪又不是你引來的,又不是你逼着她附身控制你殺我!
“再說了,你當時還是個孩子,打不過就打不過嘛,打不過咱們再修煉就好了啊,修道之路不就是這麽一步一個腳印走出來的嗎?
“而且你已經很棒了,至少,你真的讓我活下來了。”
如果不是當時楚照秋憑盡全力放她走,幫她拖住那個妖怪,她今天能不能在這裏安閑自在地遛貓都是個未知數。
她的今日是楚照秋當初用命換來的,這叫她怎麽忍心再責備她沒有赴約?
一想到楚照秋在她走後苦苦支撐,眼眶便不住湧上熱意,心尖劇痛。
楚照秋一個人獨自面對那只有惡意的妖怪時,該有多難熬啊……
她紅着眼眶,情不自禁将楚照秋擁得更緊。
想要安慰她,也想要安慰當年那個自責的孩子。
“所以你不要再怪自己當年沒有做好了,這一切都是那個妖怪的錯,跟你沒有關系,你不準再生自己的氣了,知道嗎?”
楚照秋聞言,小心翼翼地問:“那你也不生我的氣了嗎?”
“嗯,不生氣了,”扶連雪彎起眼眸,“你都這麽努力保護我了,再生你氣我豈不是很沒良心?
“幹嘛,我在你心裏就是這麽沒良心的妖怪?”
“不是的,不是的,”楚照秋趕忙回抱她,終于釋然地笑了,“我們連雪很好,很好很好,都怪我太笨了……”
原來當年的聽風崖上曾有一只妖怪在等她。
原來這只妖怪一直一直在等她給她一個解釋。
她不是真的想殺她,重逢時的怒意是因為誤會,也是因為她來得太慢,讓她等了太久太久。
幸好一切誤會都解開了,幸好她們能再重逢。
“那你……”扶連雪的聲音顯得很遲疑,“是不是沒料到自己這輩子會喜歡上我啊?”
她想了想,又算了算:“我們是在你還沒恢複記憶的時候重逢,那時候我就聞到花香了,這麽說來……你這輩子對我是一見鐘情啊!”
她驚嘆完,卻聽見楚照秋溫柔地笑了一聲。
“料到了。
“因為這不是我第一次對你一見鐘情。”
扶連雪:“啊?!”
楚照秋笑得更溫柔了。
她的愛不止現在,還存在于遙遠的過去,甚至在她們的初見時。
那個渾身上下只有一張嘴會說的笨妖怪,偏偏生得一副好姿色,在斜陽午後的光裏十分莽撞地闖入她的生活,闖入她心底。
她頭一次心跳加速,但卻不以為意,只當是面對突襲時的緊張。
年少時哪懂什麽情愛呢?
但她會不自覺順着這妖怪的話去做。
會幫她敷藥,會等她的腳恢複,甚至還莫名其妙地把她帶回宗門去了。
那是她第二次心跳加速。
扶連雪就藏在她的袖子裏,長老們的視線總是會掠過她的袖子,好似發現一般。
可是他們沒有說,就像是沒看到一樣,摸摸她的腦袋,和藹地讓她回問玄峰。
回到問玄峰後,她如蒙大赦,一向循規蹈矩的照秋小師妹居然也叛逆了一回。
但她沒有表現出來,在扶連雪眼裏她就是個很沒意思的木頭樣。
不過她帶來的這只妖怪比她叛逆一百倍。
她甚至要誘惑她,親吻她,與她同床共枕。
她大膽張揚,像極了她外人口中的“妖女”,可是這個妖女在她眼裏竟是……可愛的。
因為可愛,所以不自覺縱容。
扶連雪睡她的床,她不趕她。
扶連雪喜歡藍星子花,她就去求一朵更好保存的幹花。
扶連雪抱她、親她,她會驚慌失措,但她笨拙得不會拒絕。
扶連雪變成她的師姐,說她對師姐的感情不清白時,她也會生氣。
當時她根本意識不到這代表着什麽,只當是天道派來的歷練。
成神之路,有些歷練也很正常。
既然是歷練,就要學會抵抗誘惑。
于是,她在扶連雪跳起魅惑的舞時閉上眼,只當看不見。
每到這時,扶連雪就說她無趣,不懂欣賞。
可若是扶連雪将手放在她的心口,便會知道哪裏跳的有多快。
她說不清這是為什麽。
但她知道——她不敢看。
直到她臨終之際方才明白。
這不是歷練,是她的心動了,是她對她的感情不清白。
她的怨恨、自責都是因為喜歡。
越喜歡就越想保護好她,越想讓她自在無憂。
可她都沒有做到,她再也不是她口中的“聰明人”了。
每一次輪回她都未曾放棄過修道。
因為她依舊向往雲端之上的世界,也因為忘不掉她,舍不得,放不下,成為執念。
于是她帶着自己的選擇投入無數次輪回中,等待一個契機想起她,想起一切,然後再義無反顧地踏上尋找她的路。
這些契機來得有早有晚。
或是她青澀少年時,或是她兩鬓斑白,垂垂老矣之時。
但不管什麽時候,她都會記得:她有一個喜歡的妖怪,她叫扶連雪。
帶着這份炙熱堅定的愛意,她在無數次輪回中前行,然後成為這一世的楚照秋,再次對她一見鐘情。
——有緣分,都會再見到的。
所以這一次,她選擇誠實地面對自己的心。
她不要再追悔莫及了。
少女已經長大,早已擁有面對愛的勇氣。
扶連雪美目微微張大,滿目詫異。
原來這個人喜歡她喜歡了這麽久。
她也終于明白為什麽楚照秋身上的香氣會比她見過的任何一個人,甚至任何一位粉絲都更香、更熱烈。
他們愛的只是這一世的她,而楚照秋對她的愛,是百世千世如山川綿延不絕,始終如一,堅定不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