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晚餐
76.
他觸電般地收回了手。
蘭洛站在沙發前，定定地看着自己的指尖發愣。十指修長，指節圓潤，修剪整齊的指甲蓋透出健康的肉粉色。這雙手可以徒手測出魔藥的重量，可以做諸如“剃掉毒蜘蛛身上最長的毛”、“收集風之精靈的唾液”這樣的精密活，也可以擺出各種各樣繁瑣複雜的施法手勢。
換言之，在以往的19年以來，蘭洛跟他自己的手配合默契，相處愉快。
但今天這忽如其來的一下讓他感覺到了陌生。
我剛剛在幹什麽？我為什麽會這樣子做？
他不明白那種突如其來的沖動從何而來。一向随心而動的手像是有了自己的思維，一意孤行地做出了大腦沒法理解的行為。
他默默站了一會兒，勉強給剛剛的行為找到了一個“合理”的解釋：面對一個陌生的物種，在第一次有近距離相處機會時，永遠對世界滿懷新奇的優秀巫師對其産生了合乎情理的探索欲。
他拽了一下垂落在肩頭的鬓發，自己也覺得這個解釋牽強極了。可他實在想不明白。
少年巫師決定把這件事列為人生的又一個黑歷史（上一件是小時候穿着長裙子爬樹摘果子，一個不慎裙擺挂在了樹上，既不舍得扯壞裙子，又沒學會漂浮魔咒，進退兩難下在樹上挂了一整個早上，最後是出來找他的媽媽把他摘下來的），一起踢進記憶裏最深的小旮旯裏，永遠不想再回憶。
他清了清嗓子：“醒醒，吃飯了。”
77.
那扇剛剛被他觸摸過的睫毛像清晨被露珠壓彎的青草尖似的顫了兩下，緩緩地張開，露出了一雙波光潋滟的眼。
蘭洛從沒有問過這個倒黴人的來歷。他出于救死扶傷的心理把人類撿回來，想着等人類病愈就把他送走，甚至連對方的名字都懶于知曉。人與人之間的羁絆是很奇妙的，交換姓名便是一切的開始，兩條平行線自此突兀地相交，然後糾纏到一起，随着時間的推移，最終變成了一團解無可解的死結。
蘭洛無意與人類産生太深的聯系。在巫族代代相傳的寓言裏，他們愚蠢、輕浮、擅長花言巧語。最初的魔法師以愛情的名義從巫族偷走上天賜予的魔力，發下永不傷害的誓言。而他的繼承者們則出于滿腔的嫉妒聯手将巫族逼到了大陸的西北。
蘭洛一向自恃美貌，可即使是他也不得不承認，眼前的人類很美，是和自己不一樣的美。但他想不出來具體的描述，要等到很久以後，斯卡爾的國民一語道破天機“如果用花來描述，二王子是優雅的香根鳶尾，王子妃則是嬌豔卻帶刺的薔薇。前者的美讓人想追逐，後者卻豔麗到讓人不敢直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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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這個人睜開眼，聲音帶着久睡後特有的磁性：“之前太匆忙，居然忘了跟您交換姓名。我是布魯斯，來自西南的小國斯卡爾。”
蘭洛被他這樣看着，又被如此誠懇的一問，幾乎是瞬間就丢盔棄甲。
交換下名字也沒什麽……反正他過幾天就要走了，這些天裏不搭理不就好了？他掙紮了一會兒，開口的時候還是帶着冷漠：“我是蘭洛。醒了就來吃飯吧。”
78.
雖然身上帶着傷，但布魯斯的動作依然很快。他坐上餐桌的時候，月亮還沒有爬到天空的正中央，和松鼠四兄弟私下揣測的“今天最早也要到月上中天才能吃上飯吧”并不相符。
因為小熊貓提前打了預防針的緣故，布魯斯并沒有對這餐飯抱有太大的期待。但餐桌上的食物看起來色香味俱全，讓人食指大動。
可周圍的小動物們全是一臉看破紅塵生無可戀的表情，難道真的很難吃？可畢竟是他人的勞動成果，出于禮儀也要嘗上幾口。
布魯斯也不是沒有吃過無法下咽的食物。與好友一同狩獵時有過一次在森林迷路，餓到不行，無奈兩個人都沒有下廚的經驗，只能粗糙地把獵物扒皮肢解後用火烤制，最後的成果僅能作果腹只用。
也不差這一次。看着坐在對面的“少女”隐隐帶着期盼的表情，布魯斯開動了。
79.
出乎他意料的是，食物很美味。
熱騰騰的奶油南瓜湯，一口下去只覺得整個人從內而外都暖和了起來。甜滋滋的味道在舌尖蹦跳，還帶着奶油的醇香。
放涼之後的栗子撻被蘭洛用刀切成了小片，從側面看起來層次鮮明，鋪在中層的栗子泥和他曾經吃過的不太一樣，裏面還夾着細碎的栗子碎，但口感極富層次，從撻皮的酥脆到栗子泥的細膩和栗子碎的柔軟，到最後則是奶油的柔嫩。是來自秋天的饋贈。
土豆泥上撒了番茄肉醬，是混雜着一絲奶味的酸甜綿軟。
牛排煎至七分熟，用叉子壓住用刀切割，肉汁便滋滋滋的冒出來，即使沒有醬汁也足夠好吃。
和在家裏或是學校吃的精致美食不一樣，這幾道菜都屬于家常菜的範疇，但味道很是出色。
明明就和它們說的不一樣嘛！要是再幼稚點，布魯斯都要猜測它們是不是怕自己搶吃的才那麽說的了。
如果蘭洛知道他這個時候在想什麽，估計又要翻白眼了。
當然不一樣啦！我這的原材料可是霜葉森林獨家出品，還是我這個天才巫師親自下廚的成果！你出了我這間屋子到哪兒都吃不到呢！
布魯斯一言不發地吃完了，他用餐巾擦了擦嘴：“真的很好吃，感謝您的款待。”
那種自認為很小心的打量停止了。
蘭洛長出了一口氣。我就說不會很差嘛！他悄悄翹起了驕傲的小尾巴。
坐在一旁的毛團子們滿臉都是不敢置信，這怎麽可能嘛！
它們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最後還是二毛嘗了一口，然後迅速為了搶吃的打成了一團。
真香！
***
布魯斯一直饒有趣味地觀察着這一切，他能感受到“女巫”似乎在盡力掩蓋這群動物的不尋常。
但在人類的世界裏，動物可不會跟人類一起上桌吃飯，還笨拙地舉着符合身形的小刀叉。
他什麽都沒說。
為什麽要提醒“她”露餡了啊？看着“女巫”笨拙地演戲的樣子好玩極了不是嗎？
優雅的王子有時候也會有惡趣味。
80.
吃飽喝足的布魯斯被蘭洛又按回了沙發上。
他在剛剛提出幫忙洗碗的要求（雖然他沒有做過，但是這裏又沒有女仆，讓一位“小姐”下廚已經很過分了，怎麽還能讓人洗碗呢？），但被蘭洛嚴詞拒絕了，還以“病號不要亂折騰”的理由把他強制按回了沙發上，再次用被子仔細蓋好。布魯斯被蘭洛的舉動弄到哭笑不得。
而蘭洛對此表示：開玩笑，能用清潔術法解決的事幹什麽要讓人類動手？他要是再磕了碰了不就要在這裏住很久了？
***
吃飽喝足的小七爬到了沙發上，做出了一個極富人性的葛優癱。
它壓低了嗓子：“這可是蘭洛第一次做飯哦。”
“诶？！”布魯斯驚呆了，那麽美味的美食居然是第一次嗎？
“為了你才做的，平常都是我來。”
小七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悄悄跟你講的，別告訴蘭洛。”
***
布魯斯此時的心裏倒是有點五味雜陳了。
霜葉森林的“女巫”，在久遠的傳說裏幾乎可以止小兒夜啼。但在不到一天的相處裏，“她”柔軟而又善良。
下廚是為了保護動物朋友吧？怕它們被我發現異常。
其實早就露餡了。
還不知道，拙劣地掩飾一切，因為第一次做飯有點拿不準，還一直在飯桌上悄悄觀察我的表情。
雖然不會照顧人，但是真的很盡力。
傻乎乎的，有點可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