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冒險者公會(下)
191.
出乎蘭洛意料的是,眼前的這位會長看上去意外的年輕。
在檢讨他本尊前,少年巫師一直偷偷地在心裏吐槽這位會長估計是位老态龍鐘的老頭子,衰老到路都快走不穩,但年輕時卻又惹了太多仇家,所以疑神疑鬼,安排了成群的人在外面保護,稍有風吹草動便刀劍相向。
結果他看上去年齡最多不過三十五歲。發色深褐,眼瞳泛灰,面色紅潤,身材雖不像外面的肌肉壯漢一樣恐怖但也相當有料,比布魯斯稍微壯實一些,體态勻稱。總的來說,是個正當壯年的英俊男子。
但總讓人感覺有點兒深沉,像是身上一直背負着什麽很沉重的東西似的。
布魯斯默默往一側挪了挪,擋住了蘭洛一直瞅着會長上下打量的視線。
192.
“你們好,我是沃倫。兩位是從杜斯港來的?一路上很辛苦吧?”他開口,聲音爽朗極了。
“對,我們一路乘船過來的。”布魯斯隐去了關于魔法的部分。
“那可颠簸壞了吧?我第一次坐船出門的時候暈的夠嗆,上吐下瀉的。”
這位冒險者公會的會長從蘭洛手上接過了信,只匆匆掃了一眼便拿在了手上,
沒拆,反而示意他倆坐到自己桌子的對面來,開始跟一人一巫談天說地,從杜斯港的天氣說到特産,再說到他自己出外冒險時的一些小心得,最後甚至開始講乘船時避免眩暈的小技巧。
他談性很高,雜七雜八說了一大堆,看上去好像真的是非常想跟蘭洛他們分享自己的一些經驗,但信封一直被他牢牢攥在手上,是不會弄皺也絕不會被人搶走的力度。
193.
他最後還是開口了。
“是杜斯港的尼貝爾伯爵寫的信嗎?”他開口,聲音有些幹澀,眼睛裏有某些蘭洛看不太懂的東西。好像是期待,又好像是懼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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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怎麽形容呢,就像是很少能吃到糖的小孩子,突然在他的面前放了一大塊饴糖,在渴望那份甘美的時候,還是強壓住心中的躁動,小心翼翼地再三确認,是給我的嗎?真的是給我的嗎?這些全部都是我的嗎?
這個時候如果說不是,他會很傷心吧?蘭洛在心裏偷偷想。
“是,他說把這封信送給他不聽話的弟弟。”布魯斯回答了問題。
會長的眼睛亮了亮。
他努力克制住自己顫抖的手。
按照慣例,用來封口的火漆應該直接從中間掰斷,但他卻從桌子的抽屜裏找了把鋒利的拆信刀,小心翼翼地撬起了火漆的一角,然後一點兒一點兒将它掀開。
他把受力導致有些彎曲的火漆放在一旁的盒子裏收好,終于打開了信封。
輕飄飄的信封在他手裏卻好似極沉重,像是擔心羊皮紙一碰即碎似的,他珍而重之地将它展開,信紙很薄,上面的話也很短,就短短一句。
但他卻看了很久很久,像是怎麽都看不夠一般,喜悅和不敢置信像是化成了實體。
最後他按照痕跡把信疊好塞進信封,一齊放進了桌面上的盒子。
蘭洛眼尖,瞥到裏面的東西種類繁多,但擺放卻很整齊,有些看上去甚至像是小孩子的玩具。
收集這些幹什麽?少年巫師有些疑惑。
194.
沃倫收拾好了一切,擡頭一看,像是突然發現眼前還有這兩個人一樣,他有些不好意思,但蘭洛敏銳地發現,他身上一直背負着的,看上去很沉重的東西忽然消散了,他整個人幾乎是肉眼可見地變得爽朗了起來。
“我哥哥他還好吧?”他聲音輕快,連眼睛裏都帶着笑。
布魯斯跟蘭洛對視一眼,誰都沒有忍心開口。
“為什麽不說話?”他看上去有些疑惑了。
最終還是布魯斯硬着頭皮回答了。
“他現在是一位非常快樂的幽靈先生。”他斟酌着語氣和措辭,想将傷害降到最低。
195.
眼前的會長突然定住了。
他像是不敢置信,又像是被下了定身咒語,瞳孔瞬間放大,語速變得緩慢,擡頭的時候像是能聽到他骨骼摩擦的聲音。
“他……他死了?”
蘭洛聽到了一聲清脆的聲音。
他擡頭,看見面前的這位冒險者公會的總會長,可以稱得上大陸最強機會主義者的男人,在無聲的落淚。
他好像自己都沒有發現似的,任由眼淚流了滿臉。
番外 十年生死兩茫茫
杜斯港是加西亞家族的封地。
現任的加西亞伯爵名叫帕克·加西亞,他的妻子早逝,只給他留下了兩個兒子。
按照律例,在他去世後,他的大兒子尼貝爾·加西亞,應該繼承他的爵位和封地,以及絕大多數的錢財;小兒子沃倫·加西亞,要麽就留在城堡裏幫着哥哥打理家業,要麽就該拿到一筆錢,然後自尋出路。
但所有人都默認了他的小兒子會留在城堡。
因為他的哥哥尼貝爾·加西亞,實在是有點……拿不出手。
倒不是長相方面的問題,帕克伯爵的這兩個兒子都繼承了父母外貌上的優點,棕發灰眸,面容俊朗,走在路上沒有人會懷疑他們的血緣關系。
問題出在性格。
俗話說三歲看到老,尼貝爾小朋友比他弟弟僅僅只大兩歲。也就是說,他三歲那年,沃倫剛剛一歲,還在喝奶。
三歲的尼貝爾走路已經很利索了,乘着看管自己的女傭不注意,他自己一個人吭哧吭哧邁着小短腿跑到了弟弟的房間。照顧沃倫的幾個女仆滿心歡喜,以為這位長子是來跟弟弟溝通感情的,怕他小胳膊小腿爬不上床,還幫着把他一把抱到了床上。
他們的母親身體不太好,母乳很少,沃倫是靠牛奶養大的。尼貝爾上床的時候,沃倫正捧着奶瓶吧嗒吧嗒喝奶。
尼貝爾低頭觀察了他一會兒,一把就搶過了奶瓶。
沃倫嘴裏忽然一空,他小手虛抓了一下,咂吧兩下發現嘴裏沒東西了,還以為哥哥在跟他玩,咧着嘴就開始樂,露出了沒長幾顆的乳牙。
尼貝爾盯着弟弟的幾顆小牙齒,有些好奇。說那時遲那塊,乘着周圍人沒反應過來那會兒,他迅速上手摸了一把。畢竟他自己也還是個小孩子,手上沒輕沒重的,一個不慎就戳到了沃倫的嬌嫩的牙龈。
沃倫癟癟嘴,還有些懵。他眼睛眨巴了兩下,反應過來是真的痛着了,哇的一聲張嘴就開始哭。
突然捅了馬蜂窩的尼貝爾一臉懵逼。他迅速撈起奶瓶塞回弟弟嘴裏,指望着用這個把弟弟安慰住。
可那奶瓶是個魔法師協會出品的魔法制品,售價高昂做工精細,平常基本都要供着。尼貝爾自己心一慌,手上沒拿穩,手忙腳亂間,奶瓶啪嗒一聲就掉在了地上。其實也沒什麽大問題,裏面的魔法回路有個轉折點被撞堵了,奶一下子就吸不上來,等過一會兒裏面的魔力自己轉幾圈适應過來了就好。
但那個時候的尼貝爾和沃倫哪兒懂啊?
沃倫吃飯吃到一半被哥哥打斷就算了,還被對方狠狠欺負了一下,這會兒好不容易拿回自己的“小飯碗”,餓壞了的小家夥委屈巴巴吸了半天,啥都沒吸到。
他哭的愈加大聲了。
周圍的女仆亂成一團,尼貝爾左瞅瞅右瞅瞅,找準機會拍拍屁股溜之大吉,只留下身後一攤人仰馬翻。
至于帶着弟弟偷摘花園裏的玫瑰花,在宴會時拉着弟弟一齊進廚房偷吃,甚至是在野餐時拉着弟弟放風,自己偷偷上樹捅馬蜂窩試圖嘗到新鮮的蜂蜜……凡是能想到跟“熊孩子”有關的詞,就沒一個是尼貝爾小朋友幹不出來的。
不僅是照顧他的仆人們苦不堪言,帕克伯爵也很頭大。他有無數次想收拾這個皮的不行的大兒子,但一看到對方肖似亡妻的臉,又實在是下不了手。說起來尼貝爾也沒犯什麽大錯,只是喜愛惡作劇,并樂此不疲地在父親發怒的邊緣反複試探……但他嘴又特別甜,主意也多,不搗亂的時候幫着父親解決了不少封地上的麻煩。
帕克伯爵只得日夜祈禱,全家最後的希望——沃倫·加西亞小朋友,不要被他哥哥帶歪。皇天不負有心人,也許是帕克伯爵的虔心終于感動了不知道在哪兒睡覺的龍神,在他的期待下,他的小兒子日益沉穩,從不逃課,二十歲那年還在全港的騎士大賽裏拔得頭籌,給年老的伯爵好好長了一把臉。
最令帕克伯爵欣慰的一點在于,他的兩個兒子關系和睦,他從來不擔心兄弟阋牆的發生。
即使是杜斯港內消息最不靈通的老人也知道,加西亞家的兩個兒子形影不離。他們一起上課,一起狩獵,一起參加舞會……像是永遠不會分開。
***
但只有尼貝爾知道,他的弟弟根本不像看起來的那樣讓人放心。
沃倫·加西亞,加西亞家族最後的希望,他骨子裏的熱血永不熄滅,人生中最大的夢想是當一個冒險者。
這一點在他十五歲那年便初見端倪。
那是很普通很普通的一天。沃倫在樹下練劍,十七歲的尼貝爾一向對這種活動敬謝不敏,他蹭蹭蹭地爬上了樹,咔嚓咔嚓地開始啃蘋果,任由黏膩的汁水流了自己滿手。等吃完了蘋果,他眼睛骨碌碌一轉,眯着眼一個投射,蘋果核準确地砸到了他弟弟的腦袋。
沃倫沒生氣,他把劍擱到地上,摘掉了頭盔。天氣已經有點熱了,鐵質的铠甲吸熱不說,還不透氣。他甩了甩汗濕的頭發,三下五除二脫掉了铠甲,一個助跑爬上了樹,坐在了尼貝爾的身邊。
他側頭看了看自己晃着腿,看上去無憂無慮的哥哥。
“哥。”
“恩?”尼貝爾側頭,示意他有話快說。
“你想出去看看嗎?”
“出去?去哪兒?”
“去外面,去更遠的地方。”
“更遠的地方?”
“對。去別的國家,去精靈王的領土,去矮人的洞穴,去海邊……”沃倫的眼睛在閃閃發亮。少年老成的沃倫·加西亞每當跟哥哥獨處的時候,都像個小孩子。
“我才不去。”尼貝爾拽了幾片樹葉在手上玩,他撇撇嘴,興趣缺缺。
“為什麽啊?”沃倫很不解。
尼貝爾一撐樹幹,從樹上跳了下去。他晃晃悠悠地往城堡走,整個人透着一種肉眼可見的漫不經心。
“去外面?小家夥,等你能保護好自己再說吧。”他這個時候倒是拿起做兄長的架子來了、
沃倫在後面握緊了拳,下定決心一定要讓哥哥刮目相看。
這個時候的沃倫·加西亞還沒有明白,為什麽他如此渴望來自哥哥的認同,也沒明白為什麽執着地想帶着哥哥一起去冒險。
***
沃倫·加西亞二十歲那年,在騎士比賽中一戰成名。
帕克伯爵的身體一年不如一年,但他依舊為小兒子所取得的成績驕傲。總算不用擔心加西亞家毀在自己這輩人身上啦……年老的帕克伯爵心裏一塊大石落地。
相對應的,沃倫·加西亞也成了杜斯港少年們的榜樣,在杜斯港內,經常會有農婦拽着兒子的耳朵數落“你怎麽不向沃倫·加西亞先生學學”雲雲。
他已經可以被稱為“沃倫·加西亞先生”。
但他一如既往地依賴着他的哥哥,依舊在尼貝爾惡作劇的時候默默幫忙。
年歲漸長,他也慢慢明白了自己對同父同母的哥哥,抱有一種怎樣不應該的情感。
同樣的,他也明白自己的哥哥不會陪着自己去冒險。
尼貝爾·加西亞,下一任的加西亞伯爵,帕克·加西亞的嫡長子,有着自己固執的驕傲。他看似不着四六,但他永遠不會放棄自己的子民,他有一份獨屬于貴族的驕傲。
哥哥比自己有責任感。
那自己留下來,輔佐哥哥一輩子也不錯。
尚且稚嫩的沃倫·加西亞天真地想。
他還太年輕,從沒設想過未來的殘酷,但命運三女神的紡車悄然轉動,阿特洛波斯早已舉起了剪刀。
***
沃倫·加西亞二十一歲那年,帕克伯爵的身體愈加不行了。他開始頻繁地咳嗽,說不了幾句話就開始喘氣。他們請遍了名醫,甚至斥巨資找來了魔法師協會的會長。
但最終這些人都告訴他們:無能為力。
誰能阻擋住時間的腳步呢?他只是太老了。
伯爵先生自己倒是非常坦然,面對兩個倉皇的兒子,他依然笑着安撫他們“是你們的母親想我了,她在喚我過去呢。”他聳聳肩,“而正巧,我也特別想她。”
面對即将到來的離去,帕克伯爵聳了聳肩:“我真沒什麽放不下的,就是尼貝爾啊,我死之前能看到你的孩子出生嗎?玩了這麽久,該定心了吧?”
他說的輕松,但在沃倫看來,卻像是黑夜裏的驚雷,撕破了一切虛妄。
他想大聲喊不要。
他想說我不要哥哥結婚,我跟哥哥兩個人就很好。
但他沒辦法開口。
他該怎麽拒絕年老父親這麽合理的請求?
他嘴唇顫抖,他什麽都說不出來。
帕克伯爵有點奇怪,他看向了自己的小兒子:“怎麽了沃倫,你是有喜歡的姑娘了嗎?可不能比哥哥先娶妻啊。”帕克伯爵帶着輕松的笑。
尼貝爾聳聳肩:“那可說不定,我們沃倫還是很招姑娘們喜歡的,上次我們去舞會,他可比我受歡迎。”他調侃完了自己的弟弟,依然是漫不經心的表情:“我會結婚的,随您安排吧。”
“那就選法比郡卡特伯爵的小女兒?你們年紀也差不多大。”
“行啊。”尼貝爾一口答應。
沃倫看着自己的哥哥跟父親,像是被施了封口咒,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但還好,他平素裏就是個寡言的性子,沒有人看出他的反常來。
***
那一年暮春的時候,尼貝爾要準備結婚了。
沃倫連着幾天都沒睡好覺,他感到一陣逃不開的窒息。
或許我該走了。
我該去外面看看。
他收拾好了行李,把跟尼貝爾有關的東西全部裝進了背包;他寫好了告別信放在桌上,因為實在不知道該怎麽開口;他準備連夜離開家,但最終還是停住了。
現在是半夜兩點,連管家都睡了。
明天早上五點的時候,管家會叫醒家中的仆人,開始一整天的忙碌。
只要我四點之前走,就沒有人會發現。
真想在看哥哥一眼啊。
他蹑手蹑腳地來到了尼貝爾的房門口,徘徊了很久。
最終他還是推開了門。
夜幕深沉,像一張網,掩蓋住了所有的秘密。
沃倫無聲地掀開了床簾。他本來想着看上一眼就走,但卻又舍不得了。
哥哥看上去睡得好熟。
我就親一下,很輕的一下,一下就好。
他不會發現的。
等天亮了,一切都不會有人知道。
他下定了決心,湊過去親親吻上了他日思夜想的唇。他心跳如擂鼓,嘴唇微微發抖。
有這一刻就好,足以慰藉餘生了。
然後他看到眼前的哥哥睜開了眼。
沃倫落荒而逃。
***
那一年的杜斯港出了三件大事。
暮春的時候,加西亞家的小兒子沃倫·加西亞留下書信後離家出走,帕克·加西亞震怒,他不敢相信如此離經叛道的行為是自己一向循規蹈矩的小兒子幹出來的。
在派人尋找無果後,他宣布與這位小兒子斷絕關系。
同年夏天,尼貝爾·加西亞退婚。
卡特伯爵的小女兒聲稱染上惡疾不幸病故,實則是與管家的兒子私奔去了。加西亞家假裝不知道真相,順水推舟地退了婚,保全了自家的聲譽。
尼貝爾·加西亞看上去傷心極了,幾天閉門不出。只有他自己知道,卡特伯爵家的事是他散布出去的。
十月,帕克伯爵身故。
他那天一凡常态地精神很好,不顧尼貝爾和管家的再三阻攔,非要去馬廄騎馬。
“我昨天做了個夢,忽然就夢見第一次見你母親的場景了。那天也是這樣的天氣,稍微有點涼,我們附近幾個郡的貴族約好了一起去狩獵,她身體不好,那是她第一次出現在社交場合,我從馬上下來,看見她盯着我笑,看我轉頭看她,還給我鼓了掌。”他眯着眼,陷入了回憶中,“那可真美啊。夢的最後啊,我又看見她了,我都老啦,她還是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樣子,好看的要命,眼睛都笑彎了,說想看我騎馬。”
尼貝爾再也說不出來話了。
他任由父親去騎了馬,吃了一頓豐盛的晚餐,舒舒服服泡了個澡。
臨睡覺前,帕克伯爵把他叫進了自己的房間,久違地抱了抱他。
“尼貝爾,你長大啦。”
“恩。”
帕克伯爵拍了拍自己大兒子的肩,定定地看了他很久:“去吧,去睡覺吧。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晚安,父親。”
“晚安,尼貝爾。”
當天夜裏,帕克·加西亞與世長辭。尼貝爾·加西亞成了新一任的加西亞伯爵。
***
尼貝爾自己也說不上來自己是個什麽感覺。
那天晚上他久違的失眠,聽到動靜的時候還以為是家裏來了盜賊。
城堡的防守不至于這麽不嚴密吧……?他閉着眼,在心裏腹謗,決意等盜賊進來了便拽住他,丢在騎士長的面前,讓他好好反省一下。
但門開了,腳步聲很熟悉,身上的味道也很熟悉。
沃倫?他大晚上不睡覺過來幹什麽?
尼貝爾閉着眼,打定主意要吓弟弟一跳。
可他只感受到了輕如鴻毛的一個吻。
他描述不上來自己那一刻的心情了,是震怒?是嫌棄?亦或是什麽別的……?他說不上來,只條件反射地睜了個眼。
然後他就只看到了一個倉皇離去的背影。
弟弟的離開使他一夜之間成長了許多。
尼貝爾·加西亞并不像自己刻意表現出來的那麽廢物,他只是有些懶,弟弟在的話,很多瑣事都可以丢給他啊,反正他會完成的。
可弟弟走了。
他只得捏着鼻子做那些自己不喜歡做的事。
得知未婚妻出軌的時候,他的心情非常的平靜。反正也沒感情,那就這樣散了吧。他便漫不經心地加了一把火。
父親去世的時候,他也一力扛起了家族的未來。
他變得足夠強大,可以處理很多麻煩的事情,但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他的眼前總會出現那個背影。
尼貝爾還是那個尼貝爾,他想不明白,幹脆不去想,反正弟弟又不是不回來了。二十三歲的尼貝爾伯爵這樣想。
***
但阿特波羅斯的剪刀不會放過任何人。
尼貝爾·加西亞,卒于二十五歲,死于權利鬥争。
他死在沃倫·加西亞二十三歲生日那天。
弟弟怎麽還不回來啊?這是遲來的青春期嗎?他這樣想着,然後接過了舞會上遞來的一杯毒酒。
那是什麽樣的一種感覺呢?五髒六腑像是攪在了一起,喉嚨中像是有火在燒。
他直直倒了下去,四周一片喧嘩,他已經不是特別清醒了,只是有點難過。
真想再看他一眼啊。
他這樣想着,漸漸止住了呼吸。
***
興許是執念太深,尼貝爾·加西亞,在死後不久,變成了一只幽靈。
他冷眼看着旁支侵吞了他的領地,又繼續看着他們鬥成一團。
狗咬狗,一嘴毛。他晃着腳坐在了吊燈上,看着下面一團的喧嚣。等他們鬥到兩敗俱傷的時候,這位幽靈先生輕飄飄地跑了出來。
做了虧心事的人估計都畏懼鬼神,他看着那群人連滾帶爬離去的背影,覺得有些無趣。
什麽嘛……沒意思。
他離不開這個城堡,便只得終日在裏面晃蕩。
閑的快長毛的尼貝爾同學最終在書房裏翻出了一本古老的魔法書,經過堅持不懈的奮鬥,他終于自學成才,把自己和沃倫曾經穿過的铠甲變成了活物。
說活物也不恰當,它們能行走,能聽懂自己說的話,但不會回答。但總比一個人待着好啊!于是城堡裏終日響着哐當哐當的聲音。人們開始傳加西亞家的城堡鬧鬼,說無辜逝去的尼貝爾伯爵化作冤魂,在其中索命。
但照顧他長大的女仆不怕他。
她年紀已經很大了,已經嫁給了曾經照顧莊園的花匠,聽說尼貝爾還活着,便不顧阻攔硬是溜回來看看。
“他是我看着長大的孩子,不是個壞人。”她固執極了,見到尼貝爾之後便三不五時地回來一趟,教會了兩個鐵甲騎士做飯和收拾房間,力求将城堡維持在尼貝爾生前的樣子。
但至于莊園,就實在是忙不過來了。
***
尼貝爾逝去後,杜斯港亂成了一團,經常會有旅人誤打誤撞前來借宿。
他本來想嚴詞拒絕,但一旦想到沃倫獨身在外,自己對他人好一點,或許也會有人對自己的弟弟好一點,心就軟了。
慢慢的,杜斯港的幽靈伯爵,便成了一個只在小範圍內流傳的秘密。
但沃倫·加西亞這些年一直在各種深山老林裏,又因為不想聽到關于哥哥婚姻的消息,誤打誤撞下,倒也這麽一直錯過了。
直到有一天,尼貝爾突然從借宿的旅人中聽到了來自弟弟的消息。
“沃倫?您說的是那位冒險者沃倫嗎?”
尼貝爾點點頭。
“那可是個厲害人物呀,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短短幾年便成了冒險者公會的會長。”
“會長……?”尼貝爾口音幹澀。
“對啊。”來者點點頭。他壓低了聲音:“不瞞您說,其實我也是冒險者公會的一員,我父親也是幹這個的,跟總工會那邊有點關系。有小道消息說,斯卡爾跟消失的龍族有點兒關系,會長每年春夏交季的時候,都會去斯卡爾待上幾個月。”
尼貝爾點了點頭。
等送走了這個很有溝通欲的冒險者,他飄到了書房,在羊皮紙的地圖上找了很久,最終在西南方,找到了一個小小的點。
他下定決心,找了很多人試圖帶話,但由于沃倫行蹤不定,最終都石沉大海了。
***
再後來,在那一年的暮春,尼貝爾誤打誤撞遇上了斯卡爾國的二王子,跟他身邊帶着的一位“女巫”。
只一眼,尼貝爾便瞧出了那位蘭洛小姐的真實性別。
有意思極了。
這兩個人間的暧昧氣氛幾乎快要化作實質,其中一位卻還在固執地裝女生……好玩,真好玩。他惡趣味上頭,在卧室裏翻箱倒櫃找出來自己不知出于什麽心理買的潤滑膏,丢給了對方。
等送他倆走的時候,他還是拿出了那封信。
轉眼都死了快十年了。他在心裏碎碎念,沃倫啊沃倫,你怎麽還不回來啊?
***
大抵是尼貝爾的黴運終于到頭,他這次的運勢好的不可思議。
布魯斯和蘭洛沒費多大功夫便把信送到了沃倫的手上。
三十二歲的沃倫抖着手拆開了信。
那短短一行字終于還是出現了。
“我沒有怪你,回家吧。”
他的眼淚終于奪眶而出。
***
冒險者公會的會長交代好了一切,幾乎是連夜踏上了回家的路。
他顧不上船只颠簸造成的暈船反應,一下船便策馬奔過杜斯港的長街。
這街道太熟悉,他閉着眼睛都能走到家門口。
上了年紀的老人眯着眼跟身邊的人議論:“剛剛過去那位,像是沃倫·加西亞先生呢。”
他年幼的孫子很奇怪:“沃倫·加西亞是誰呀?”
“是上一任伯爵的小兒子,想當年……”
“爺爺又在騙人了,上一任伯爵明明只有一個兒子,好像還變成了幽靈。”孫子不屑地打斷了他爺爺的話,果然老人家上了年紀之後就開始說胡話。他在心裏想。
***
沃倫·加西亞,趕到家門口的時候,是二十二歲零三百六十四天。
他環顧四周,滿目瘡痍。
家裏怎麽變成這樣子了……?我只不過走了……
哦,對。
我走了快十二年了
“哥哥?”他不确定地開口,聲音很輕,像是怕驚擾了什麽。
“在這裏!”他的面前倒掉下了一個半透明的影子,看上去還是帶着少年人的活力。
“你終于回來了!我要好好罰你。”
“恩。”
“家裏的仆人沒啦,你先把莊園的樹都剪了吧,噴泉也要重新翻修。”
“好。”
沃倫·加西亞閉了閉眼,像是要忍住奪眶而出的淚水。
他伸手攬住了面前漂浮的身影,一頭紮進了對方的懷裏。
“哥,我不走了。”
“你以為這樣子就可以逃脫懲罰嗎?!”幽靈先生不滿極了,他裝作沒聽見對方話語裏的哽咽,笑着親上了弟弟的唇。
“沃倫小朋友,要看實際行動的。”
***
時間帶走了很多東西,甚至可以漸漸抹去一個人的存在。
但它永遠抹不去愛。
十年生死兩茫茫,尼貝爾·加西亞和沃倫·加西亞跨越了時間與生死,最終還是吻在了一起。
他們再也不會分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