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第八十三章

每一個瞬間,仰在藍色湖中的少年有一種動魄的美感。

少年如夢。

那道少年的身影就像是晨時迷夢一樣于此刻出現。

湖泊旁零星的不同方向的觀者,近乎同時怔怔地望着這景象失語。

沒有人能産生除了這是夢影之外的想法。

少年映着側面天光的烏眸像夢,透明的毫無顧忌,顯出青澀和韌度的少年軀體像夢,而從那冷色指尖燃起的一星光煙——

是什麽讓那個少年此刻出現在這裏?

是什麽帶來了此刻的白日绮夢?

這是否是他們對所幻想的最輕,最清湛,最不可觸之處的具象?

他們不知。

正因為他們不知,才使得此刻沒有人起身,沒有人移動,沒有人發出除了風拂過之外的細微輕響。

他們如此幾近着迷地望着那夢影,他們懼怕最輕的響動也會讓少年的身影從視線裏消失。

而少年卻有了動作的變化。

那支被含在淺色唇瓣間的煙,只是在抽了一口,不,或許只算得上半口之後,少年就彎身嗆咳了一聲,然後那支煙被在水中熄滅了。

這讓湖泊邊的觀者幡然醒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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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那是一個真實的少年。

只有真實的人類,才會被刺-激性的煙氣嗆到,才會因而從冷白的脖頸到耳側都随之染上一層薄薄的紅。

那讓少年那種無言靜寂時所帶來的隔世感随之逐步消失了。

有人從支着身體坐在綠地上,逐漸站了起來。

無論如何,如果那的确是一個真實的少年,或許他應該嘗試制止他的行徑,如果那個少年是想投水……

辨認不清他自己的真實目的是什麽,但是此情此景,他盡可以将其僞裝成完全的善意和憂慮。

少年的确在克制不住地嗆咳之後,身體一瞬間失去了些平衡,這讓少年下沉了少許。

而之後,少年更快地重新回複了之前仰浮的狀态。

畢竟平衡性對于即使是在異常狀态下的少年來說,都再基礎不過罷了。

他不會溺水,即使是這種情況下。

他不下墜,下沉,那麽也不需要此刻有哪雙手來将他救起。

房恒看着此幕,他一時說不上來此刻他的內心是悵然遺憾居多,還是重重複雜居多,他知道,他此刻的心髒已經空落了一個縫隙。

他不是最開始接觸到少年的人,他不曾真正意義上觸碰到少年,無論是外在,還是內裏。

他不想知道這點的,因為對他來說已經太晚了。

為什麽他要在已經清楚自己下堕地沉迷其中之後,才意識到?

而那些……那些人,他們不了解少年,他們對少年的性子一無所知,他們魯莽而愚妄。他們碰觸不到,他們永遠也——少年甚至不投以分毫視線。

那一支煙随着少年垂落的手指浸濕,而那個透明的火機此刻俨然也無法再使用。

少年也對其失去了興趣,于此同時,少年烏眸眼側的紅已經随着水溫褪去了。

可偏偏照拂下來的日光還是溫暖的。

他似乎從未如此懶倦,從未如此放松,他想要在此時于這水面上淺眠一小段時間。

日光于他側頰上輕撫,而少年在閉目的片刻之後,已然意識到,他的生活中安靜的短憩已經該結束了。

只是個副作用,他不願意離校太久,不然到班主任那邊可能有麻煩,畢竟提前離校一兩節課或許不會察覺,這種還有幾節主科課的情況下中途離開,怎麽都會問起。

他想他暫時不會去找那個熟悉的怪人麻煩,畢竟是實驗和反饋,他改天将結果告知那邊,但短時間內他不會再去接下一次了,假如一次就會擾亂他這樣長時間的安排和日程,他不能作出任何保證。

少年沿着澄藍色的湖泊向岸邊走去。

他絲毫不顧忌現在由澤水浸透的衣服緊貼在他的身體上,讓那具少年軀體過分一覽無餘,簡直像是巨大湖泊中走出的一株水生植物。

無法形容那一刻的觀感。

少年不在意,在現在的氣溫下,或許再過一兩個小時這套濕透的衣褲就會重新變得幹燥。

房恒仍然站在原地。

他僵硬地站在原地。他的确沒有試圖掩藏過他自身的行跡,可是在接觸到少年的視線時,他仍然感到一種,讓心髒在暗處悄然加速的緊張。

他已經熟悉了這種緊張感,可是每一次,每一次他都似乎比之前更緊張一個層級。

此刻少年那雙烏眸很淡地掃了他一眼。

很奇怪,他知道少年認得他,可他說不上自己此瞬是否心生歡喜,是否心生迷惘。

他看着少年在那之後從他的身旁經過。

“洛……梓昱。”他聽到自己幹澀的聲音在此刻竟然勉力開口了。

他不知什麽時候起,已經将袖上挂着學生會标識的校服外套解了下來,然後他感到他在将其遞出去。

就像是……他不知道他在這一刻想什麽。

少年這時候聽到他叫自己的名字,似乎才意識到他似乎在對他說話,于是轉過了頭。

看到那件校服外套之後,少年沒多猶豫就搖了搖頭。

“謝謝,不用。”

很快就會幹燥,而且這個男生之後也需要使用它。

房恒沒有感到遺憾,也沒有感到被拒絕的失落。他很明确地感到,少年只是……不在乎。

少年實際上對很多事情都不在意。就像這個時候。

羞窘,困惑,對因為自身狀況濕透的衣物感到不适,這些都沒有。

少年只是要離開了。并且對他的忽然到來和離去帶來的影響無所察,他只是這樣離去。

房恒看着離開的少年身影。

他仍然和來時一樣看着少年的獨身背影,但在此刻,和來時不同的是,他似乎知道他碰觸不到少年,也許從今往後。

可他仍然沒有絲毫後悔的情緒,他的眼底映着少年的身影,他的理性告知他少年對他和以往任何一個有幾面交集的同校學生沒有差別,他應該及時維持收手,來使自己不負擔更多可能的成本,但他的意識深處仍然在為少年的過往種種,那帶着他壓抑遐思的身影所沉迷。

他不知道人的情感竟然是如此不可控的一類事,而如果對象是那個少年……

他知道他下堕得甘之如饴。

洛梓昱走在街上,這個時間街道上的人不多,看到少年這副模樣的行人也幾乎都投來了視線。

一部分只是單純的吃驚,比如穿着校服的少年為什麽會在這個時間一身浸濕地走在路上,一部分因為揣測而複雜,還有部分則帶着隐約的探究,甚至細閃着目光。

但少年只是無視了,濕透的煙盒,那支煙,還有不再起作用的劣質火機已經被少年随手扔進了道路旁的垃圾箱裏。

在隔了一段距離快入校的時候,少年倒是略微在蔭地下等待了一會兒,畢竟學校的學生太多了,要是遇上認識的比如之前去過濱水的那群學生,問起來會比較麻煩。

不過少年身上基本幹燥了,不站在更容易處理的日光下是因為這個時間接近中午,是他最困的時間段。直接在圍牆邊困睡着了也是可能的。

如果僅是這樣睡着,他倒也不至于警惕,但他今天并不确定……那個會讓他由內生出過度燥熱的副作用會不會反複,他不想猝不及防的時候再經歷一次這麻煩。

于是少年耐心地靠着圍牆待了一會兒,然後再利落地翻了過去。

今天下午禮堂的排演,實際上似乎已經距離劇幕的尾聲接近。

一場單獨的劍士和皇子的主對話段落,而考慮到負責主導的藝術班學生以之前的論斷而劃分的主部,這似乎已經昭示着什麽。

這一幕前,賞金已然背叛,在給了皇子一道貫穿腹部的重刀傷後離去,而公主在這個間段被邊境請去作為代表之一參與臨時議會,抽不開身。

所以此時,此地,此次意外中的意外,只有他們兩個人。

寡言的黑衣劍士在一段懸崖邊,伸手握着下墜皇子的右手。

明明在此時此刻,劍士需要單臂負擔一個成年男性的體重,他此刻表情卻沒有分毫變化。

他的烏眸往下俯視着。

沒有任何人能辨認他眼中的情緒。

這似乎是理所當然的。

如果一個人沒有表情,不說話,那麽深究他的所思所想,甚至因此知曉這個人本身,都是不可能的事。

已經共同旅程前進了如此之久,皇子認為自己已經偶爾能和這個過分沉悶的劍士開開玩笑,可是了解他,知道他所想?

皇子不由露出一個苦笑。

他對賞金的背叛早有所見,甚至從賞金最開始應募到他身側,他願意給其全心的信任,但他實際上已經預料到被背離的那一天。

而此刻,他看着劍士黑黢黢的瞳仁,他不知道劍士在想什麽。

“你是束縛。”劍士言簡意赅地總括道,“如果離開,我就能繼續之前的路。”

“你的承諾實質不能确定成立,那麽對我即是無諾。”

皇子仰着頭時想,的确,他們在往邊境旅行的過程,自然會遠離那個國家,那麽他們也無法得知那個受審者的審判結果。

于是,他所說的那些勸誡,便都是空中樓閣。

皇子閉了閉眼,他無法為之辯解,更無法對長久共同旅行的同伴進行虛假的矯造與欺騙,以使他能在此時獲救。

“你的‘審判’實際上也是如此。”

劍士的聲音無起無伏,即使說了之前那般意義只差分毫,即可能導向未測後果的言語,此刻也仍然不帶任何情緒。

“它也可能不會有結果。這或許就是一次沒有結果的流放旅程。你可能在最後的邊境獨自死去。即使如此,你也要繼續嗎?”

皇子沒有比此刻,在看上去生與死如此接近的此刻,更能理解黑衣劍士陳述的只是一個事實。

但他說:“我将繼續。”

“沒有這段旅程,我不知道‘生命’,我不知道‘冠冕堂皇的生命’,我不知道‘卑下求生’的生命,我不知道‘罪之輕’,我不知道‘罪之重’。

“我不知道這世界如何有資格‘審判’我,即使我只是個不受重視的王國皇室次子。

“我視這段旅程為‘審判’的道路,我想,終止在路上并不遺憾,因為我已經完成了對界标的每一道認識,而那——”

皇子堅定道:“我想那就是‘審判’。”

寡言的劍士那雙漆黑的眼注視着他,半晌,他沒有說話。

他左臂用力,将皇子的手臂拉了上去。

皇子離死亡如此之近,但他卻絲毫沒有因此對寡言劍士産生恐懼或疏遠感。

他因故墜下懸崖在先,而劍士救不救起他,都是劍士的抉擇自由,而他原本……就并沒有辦法履行最開始的承諾。

又或者……他其實可以。

“如果我活着在‘終末日’接受了邊境之林的神明審判,之後……你願意同我一同回到那個國家,去看那個承諾的結果嗎?”皇子勉強站直之後,如此道。

寡言劍士漆黑的眼淡漠至極地看他一眼,仍沒有說話。

而皇子不知怎麽的,看到黑衣劍士的這個表情,竟然忽而笑了起來。這樣看來他的笑容,沒有連日的沉重和陰霾,連之前被陡然從側貫穿腹部重傷時,那自此刻在深邃眉宇間的隐痕都像是由此舒展了。

劍士眉簡短地蹙了一下,沒有理會他。

坐在場邊負責總導的藝術班學生跷着腿,右邊的眉略微挑了下。

劇本上皇子此時沒有笑這個過程。

或許……就像是之前那一次他所注意到的,對“神明使”存在個人感情的“故事主角”,促成了這一幕的發生。

他簡略地環視了片刻場中,從不同方向看着中央舞臺的學生們都沒有特別的反應,甚至目光略專注。

這似乎說明這個場景似乎水到渠成,了解大部分劇本梗概的學生們似乎都不知道這個戲幕有所變化。

那麽就沒有任何問題了。杭倚點了下頭,按在劇本卷上的食指略略敲了一下,是認可了這一變動。

之前在懸崖布景的段落,實際上霍驚樊是站在一段隐蔽的僞造布景上,真正需要少年施力的是最後把人拉上來那段,所以總的來說并沒有費什麽力氣。

洛梓昱背上背包就準備離開了,只是臨行前,想到了一瞬間“皇子”忽而朝他的那個笑,不由心中生起了略微的怪異感。

但他很快又忽略了這點。只因為和劇本線不相同罷了。

白橋區的私邸。

同樣坐着已經不必他提及就已經知道他需要去哪裏的由安保駕駛的區域內限行車,洛梓昱到達了私邸,經過了基本的檢查和清整步驟,他步入了走廊。

在距離晚宴還有兩天的時候,他終于偶然見到了這所私邸的主人,也是他的雇主。

不過在那之前,他先接觸到的是一個更小的雇主。

穿着粉紅色公主裙的小女孩,頭發上戴着寶石發飾,一眼即能看出并不是那類哄小女孩們開心的批量廉價品,而确然是精心設計的真品。

的确,應該沒有比這樣的小女孩更有充裕的條件當一個無憂無慮的小公主了。

小女孩大約只兩三歲大,生得玉雪可愛,一雙大眼漂亮黑潤,小臉頰帶着健康的粉撲撲紅暈,大概是小女孩最可愛的模樣。

這個年紀的小女孩是沒人會要求她有特別的知性淑女“品味”的,即使穿着天真稚-嫩的小泡泡裙戴亮晶晶發飾,觀者也只會真心實意地感嘆其家人對她的愛寵。

而這個穿着泡泡公主裙的娃娃似的小女孩乍一看到換着規定的侍應服飾的少年,就一下蹬蹬蹬跑過來,牢牢地拽住了少年的衣角,仰着小臉一眨不眨望着他。

“貓貓!”

少年無意識地略微驚了一下。他很确認自己在來之前服用了片劑,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都不會有任何暴露的可能才對。

但是這個人類幼崽……

少年有些難以覺察的無措,偏偏他此刻沒有任何離開這個小公主裙粉團子的可能。

管家于此不聞不問,只是旁側一言不發低着頭就像是發生了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

而大門在傳來自動開啓的響動後,管家對門廊的方向畢恭畢敬行禮。

“先生。”

“嗯,我的寶貝在。是嗎?”走進門內的男人高而胸膛寬闊,是對中年男性來說保持并不容易的身材。

同樣地,這個宅邸的主人面部輪廓也俊朗,能輕易看出他年輕的時候風采更甚。

而和同年紀人士一般會做些修飾不同,男人并沒有任何染發,整體發色偏向一種深灰色。

那卻絲毫不顯年齡,結合男人不甚在意的笑容,給人一種鯊魚般的觀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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