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第一百章
兩人在長廊上行走,距離不遠不近。
霍驚樊側頭望了人一眼,停頓片刻道:“其實距離開始還有一段時間。”
他像是有些詞窮了,“我只是,有些想早點見到……”
然後就被少年的左手蓋在了下半張面上。
霍驚樊被封住了話,看着少年側面有點不耐煩,一時沒忍住再次笑了聲。
這下子少年有點惱了,側過頭來看他時,烏眸像是迸出了一絲火星。
然後他就被……怎麽說呢,這種狀态的少年陡然按在了牆壁上。
戴着深色口罩的少年乍一看過去會有少許陌生感,但是那種無比熟悉的氣息分明又告知他這就是少年。
這麽左手禁按在他面上,右拳抵在他肩後的牆壁上。
然後霍驚樊就想到了,自己被捂住時,唇對着的是少年掌心的位置。
少年的掌心有多動不得,他是知道的。
所以自己剛剛笑的時候……
霍驚樊現下若有所覺的墨色瞳孔能看到距離很近的少年耳際極淡的,幾不可見的顏色。
他沒多猶豫,往上舉起兩邊手臂,是投降認輸的表示。
雖然由那顯眼的身高看上去,這樣即使意味認負的姿勢也并不分毫弱勢。
但少年口罩上的烏眸略眯着盯了修長身影一會兒,到底把人松開了,扭頭就徑直沿長廊往前走。
至于修長身影往少年離開的方向望了片刻,就邁開步子跟了上去。
“嗯,看看,開場還有二十分鐘的時候,我們的男主演和最終角色終于到後臺了。”
負責主導的藝術班學生半阖着眼慢吞吞合兩下掌。
從那稍顯慵懶和不在乎的神情,很難判斷杭倚是在嘲諷還是只是平鋪直敘。
少年左右只用把外套往身上披,聞言烏眸視線看了過去,踟蹰了片刻皺着眉,似乎想開口。
“別跟我道歉。”杭倚忽而擡起眼皮,掃他一眼道。
這一句很平,且平得明顯不包含任何諷刺或者其他情緒起伏。
少年知道了負責總導的學生只不想他對他道歉,僅此而已。
他不太确認這是因為什麽,但平常來說這位負責總導的學生都是個要求嚴格,性格稍有些怪的人,所以到現在這個情形,似乎也沒什麽可奇怪的。
他已把劍士服的最後一道暗扣扣好,腰際挂着那把佩劍。
寡言的黑衣劍士對杭倚點了下頭,便轉身向一側離開了。
往來的學生悄悄望着這場景,視線在杭倚側眼過來,可有可無催促他們一兩句之前帶着自己的搬送調試任務散開了。
修長身影在另一側,因為他的服裝解束很麻煩的原因,之前離場去尋少年的時候沒有卸下,所以此時抱着臂靠在演臺後壁上,看着劍士服的少年向他的一旁方向走過去。
演出的時間将至。
一道光束打在舞臺中央,厚重的幕布前獨自站着一個佝偻着,瑟縮着的人影。
“在從出生到過去的數十年來,我和牲畜一起住在窩棚裏,吃和牲畜一般的糠秕,但是今天,今天是我女兒十歲的生日——”
貧窮的農民用一種小心翼翼又含有少許希冀的聲音道,“我想給她買一截好些的料子,就像,就像一個體面的淑女,讓她的母親給她做一件漂亮的,漂亮的裙子,我想,我想……”
他帶着泥土污跡的手緊緊攥着一枚薄薄的銀幣,那是他用每年微薄所得攢下的積蓄。
“我希望小莉娅會高興……”
獨白結束,這束燈光漸暗,布景更換變動,平民在熱鬧的市集中,眼睛巴望着一個攤位上的布料。
“您好,我想,買一段好些的布,足夠做一件裙子……”
攤主此刻正和一個衣着華麗,身形臃腫的商人交談,攤主為受他支使的仆人。
而他剛要說話,就被富商打斷了。
富商眼神輕蔑地瞥了一眼衣着褴褛的平民,鼻子裏哼了一聲,“好布?即使是亞麻,對你們這樣随處可見的家牲一樣的貧賤人來說都太奢侈,別在我的鋪面前耽誤我的生意。”
平民猶豫,在攤位前彷徨了半晌,才怯懦地嗫嚅道:“我,我有一個銀幣,先生,我不是個貪心的人,要買的布料不用太好,只體面一些,不用太多,只足夠一件裙子就好……”
富商眯了下眼,“一個銀幣?”
“是的,先生,”平民将手中緊緊握着的銀幣捧在手中,“我想,這是不是能夠……”
“不錯,我的先生!”富商毫不猶豫地将那個銀幣一把拿在了手中,變了熱烈的臉色,一手做出請的姿勢誇張地比劃着攤位上所有看上去華美精致的布料。
“這當然是足夠的!您請看看!”
他将一段鮮豔的布料往平民手中親善地塞過去。
“請盡管摸一摸,我這邊上好的布,即使是貴族小姐,也會偶爾差遣女仆到我這裏買的,您看看,它的顏色,五月的玫瑰也不及它的明豔,早晨最好的朝霞也不及它這樣紅哩!”
平民在小心仔細觸碰之後,面龐卻顯得遲疑,“可是……先生,我自家婆娘有時會做點裁縫活求口麥糊吃,這是否是……”
“一卷粗布?”
富商臉色又變,霎時冰一樣冷,将那劣質布料随意往平民眼前一扔。
“莫要用你那淺薄的見識揣測我的店鋪,這可是我這裏上好的綢布!金子一樣珍貴的樣布已經讓你粗陋髒污的手摸過了,沾上了土地濕濘的泥巴,已再賣不出去,便算是你撿了便宜!拿着這卷布回去吧,你那女人會感激我的慷慨!”
“好人!不,老爺!求求您将我的銀幣還給我吧!那是我給我女兒買一段好布僅有的積蓄了!”平民嘴唇和傷痕斑斑的手掌顫抖着,已然明白自己遭受了欺騙和勒索,眼中是絕望與悲哀。
“那是葛萊!他又在用劣麻布充好騙人了,多少金幣銀幣這樣落入了他那只進不出的無底的錢袋子,可憐的老農民!”
“噓,我聽說他拿他那不知沾了多少淚涕的金銀買了個新身份,可別高聲說話惹上他的麻煩!”
街邊的人們竊竊私語。
“不要再在我的鋪面前糾纏,你可知道我如今的身份!這是最後一日和你們這樣蠕蟲似的的下等人做生意!”富商鼻子裏重重冷哼一聲,将那塊鮮豔的劣麻布往人面前一扔,然後便向攤主和身後跟随的幾人打了手勢,讓他們将那衣着褴褛的平民從鋪面前丢開。
正當兩個高大的仆從一左一右架住了瑟瑟發抖滿面是淚水的平民要往外拖時,一道挺拔颀長的背影從街道的末尾大步走來。
“等等,你們在對這流淚的老先生做什麽?”
第一幕正式開始了。
僅僅從開場最開始,所有角色惟妙惟肖,在舞臺上每一個細節都活神活現,牽動觀者心神的演繹來看,這會是一個遠超他們預期的劇目。
一個個個性鮮明,迥然不同的角色次第登場。
挺拔正直而常常帶有矛盾,獨自踏上旅程的皇子,沉默寡言,帶着佩劍的黑衣劍士,秀美優雅,擅長詭秘巫術的他國公主,武力過人但只因金錢受雇的賞金,天真地向往騎士傳說的教士女兒。
每個角色都相當具有個人色彩的弧線魅力,但如果說觀者們那天印象最深刻的,可能不約而同地仍然是同一個。
黑衣的劍士。
他們看過了皇子荊棘的審判之路,看過了公主在臨時議會上精妙絕倫的談吐,看過了賞金一人以弩射穿巨龍右眼,看過了教士女兒毅然為他們指向唯一通路。
但他們最難以忘記的,是黑衣的少年劍士的一劍。
明明這個角色是劍士,腰際的佩劍也是這個角色最鮮明的特征,但實際上劍士在整個劇目中真正出劍的次數屈指可數。
第一回,是黑衣劍士冰冷地以劍指皇子的喉。
而另一回,就是映入他們眼中,便無法忘懷的一幕。
一場針對皇子的角鬥。本為一對一的公平角鬥,但實際上卻是五個人從不同方向包圍了過去。
也就是這時候,黑衣劍士從高高的看臺上帶着劍縱身一躍。
如果是皇子因為自身招惹了的決鬥,即使皇子就此落敗死亡他也不打算幹涉,但現下不公允人數的卑劣謀陷,他不會看着人在這種情形喪命。
黑衣劍士一劍劈下于場地中央,獨身引去了四人手持的武器,而這場面使得觀者對着幾乎沒出過手的劍士的武力有了直觀的認識。
很難說是不是能從這一幕看出負責總導的學生對這個角色潛在的偏愛。但那的确是因少年個人冷淡的外貌和性格,分外引人的一幕。
直到最終幕,邊境之林前,他們如同皇子一般忐忑,又心中平靜地聽着神明最終的‘審判’。
“我應該為我所負的‘罪孽’,走向死亡嗎?神明?”
終末日時,皇子在世界的邊界,如此揚起頭,向無一人之處的天空問道。
‘……你來此所走的道路’
‘人類沒有教你死亡,牲畜沒有教你死亡’
‘天災沒有教你死亡,禍難沒有教你死亡’
‘“世界”沒有教你死亡’
‘“審判”的路途沒有教你死亡’
‘那麽回去,你的審判并沒有結束’
人生而受審,直到死去時所經所歷放在天平兩端,審判才最終結束。
審判沒有結果,被國所遺棄的皇子到達了世界的邊境尋求一個回答,才得到了世界神明的回複。
即使這個回複語焉不詳,即使得到了也像是不曾得到——但是皇子在垂首後,似乎重重松了一口氣。
就像是在此刻,才重新學會了呼吸。
而站在高遠處的黑衣劍士也就是在這時,才帶着腰際的劍轉身離開。
也是這時,臺下的觀衆們才從屏息中回過神,他們壓抑不住心中激動與驚愕,因為這個場景,仿佛昭然着少年和神明之間的關系。
下一幕場景略微變換,背身的黑衣劍士被皇子疾步追上,然後道:“埃澤迩,之前說,如果我活着從邊境之林回來,你會和我一同回到之前那個國家,去看那個承諾的結果……現在仍然作數嗎?”
黑衣劍士蹙着眉掃他一眼。
之前他明明沒有表示答應。
而此時,舞臺的另一端,已經在旅程中換上便于行動的常服的公主和着獵人服飾的賞金前後向中央走來。
“好哇,你的命真是夠硬,活過了我的祝福,也活過了我的詛咒,我想我頭一回見到你這樣的人,最終竟也活着回來了。我想我已經開始對這樣的旅程感興趣,它可比待在城堡裏等待某日聯姻有意思得多,你還需不需要我這樣的巫師和政客?”
“我之前認為,從一個将死之人身上謀求最後一筆金幣并沒有什麽問題。但現在我想,以更多的工作償還這份欠債似乎也不錯。不知道皇子‘殿下’願不願意接受這個二次應募者的陪同?也許會有第二條龍需要我幫忙殺一次。”
至于黑衣的劍士,仍然沉默寡言地抱着劍望向了另一側。不過從他沒有直接加快腳步離開的表現來看,這似乎已經表示了某種态度。
旅程仍将繼續,而這一次他們的路程會很長,或許,也将更遠,他們或許會從世界的這一端到另一端,看世界上的人們,看這個世界,看世界的榮光,看世界的罪孽,看星火燃燒,看雨水傾落,看星辰流轉,金色的日升晨曦時,世界從沉睡中再次蘇醒,看世界上的每一處生命。
劇目的幕布落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