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25、天褚氣運

第25章 25、天褚氣運

離開尋芳閣後,司軒擡頭看了看天,夜已深,但他仍然向憶昔館走去。

他知道尹兆既然那樣說了,就一定會在憶昔樓等他。

當司軒落入憶昔樓的前院時,果不其然遠遠就看到尹兆在湖中的亭子裏擺了兩盞茶,正提着燈向他望來。

二人落座後,司軒滿腹疑問,卻不知從何問起。

見他神色,尹兆卻緩緩開了口:“距離我遇到馳旭竟然已經過去了這麽些年,這些年裏我曾經無數次想,若我當初不多那一句話,若我那一日不住那客棧,會不會就沒有這麽多無辜的人被卷入其中,你、阿魚、周山還有無數人的人生會不會是有另一個圓滿的結局。”

司軒輕抿了口茶,不露神色地回:“這不是師父的錯,就當是我們命中本來就有這些劫難。哪怕當日不是您,我們早晚逃不過這一劫。”

這話他對尹兆說過很多回了,可是每一回尹兆都不相信。

他只是覺得,倘若司軒真如自己所說的那般信命,那為何這三百年來近乎以一種自虐的方式游歷四海,試圖尋找出當年天褚亡國的真相呢?

其實司軒并沒有說假話。

自從發現活物可以代替死物被修煉成靈器,活物做成的靈器既強大,又比神器更容易獲得,發現修煉捷徑之後“修士”們對靈物無所不用其極的窮追猛打。

或早或晚,欲壑難填的人都會将目光放到人的身上。

曾經尹兆于凡間游歷,路上與微服私訪的天褚國國主馳旭結為好友,他無意間透露給馳旭,天褚國被籠罩在一片濃郁的氣運下,最集中的便是在王宮所處的位置,但他曾去王城腳下探查,并未發現有任何靈物的存在。

當時馳旭先是試探尹兆,問他自己是否身有靈根,得到否認之後他忽然大笑,說那定是上蒼在護佑天褚國運昌盛。

這天褚王城除了凡人,并無靈物。修道之人所謂氣運常常伴随着極深厚的靈力一同出現——那這令人驚嘆卻尋不到根源的氣運,是來自于凡人身上嗎?

修士自身所帶的根骨與後天修煉的靈力,凡人雖然不能察覺,但是同為修士的其他人都是能非常明确辨認出的。只有靈物的靈力修士很難察覺,當異象發生後修士追随異象去調查,才能找到根源,再将其降服、煉成靈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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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也是為什麽大部分靈器都只能在機緣巧合下尋得,世家瘋狂招納弟子、斂財,也只是為了能有更多的人力物力供他們去嘗試、去碰運氣,才有機會納入更多的靈器。

籠罩着天褚國的這團氣運與普通靈物或是修士的靈力都不同,尹兆就在天褚國附近探查了數月也沒有結果。

只是數月的駐留卻讓他發現了一件事情,當他聽到馳旭提起上蒼護佑之說的時候,搖頭回道:“它應該是庇佑天褚的一道祥瑞,可我算天命,卻見天褚國國運不昌。”

此後幾百年來,尹兆一直在思考一件事,那就是天命到底可不可違。

若是天命不可違,為何他當年從窮途末路中走出,被不死橓選中救了萬雲一脈;可若是天命可違,那他無意間提起的那句話,為何最後反而成為天褚國徹底覆滅的契機?

馳旭曾經也是想做一個好君王的。

他是最先意識到靈器的誕生對于凡間來說是一場浩劫的國主。

因而當他微服私訪民間結束後,以一國君王的身份重新邀請尹兆前往天褚王宮議事。他想借助修真界的幫助,與周邊諸國簽訂條約,朝堂之上不得參與靈器争奪,也不允許任何靈器在官場上流通,一經發現便罷黜官職,若有靈根便可入屬地駐守的世家門派,若無靈根……

那便是什麽都沒有了。

當時已經有許多王國王儲與丞相都在靈器交易中獲得了許多好處,與三百年後如今許多王國宦海現狀不相上下,因此馳旭與尹兆的想法一經公布便有諸多大國十分反對。

但卻有更多深受靈器之害的小國願意成為天褚的盟邦,既能清掃官場中欺壓百姓交易靈器所帶來的危害,也能借此機會與天褚這樣的大國建交,或許也能因此尋得倚靠。

随着成為盟友的國度越來越多,與之協作的修道門派也有增無已,無論是對于這些盟國的統治還是國度附近的門派發展都十分有益,于是也吸引了許多大國加入了進來。

那十多年來,整個中原大陸從來沒有如此繁榮昌盛,如此和平共處過。

他告訴尹兆:“你錯了,無論天褚國運如何,可只要有我馳旭在,拼死也要為我的百姓走出一條絕處逢生的路來。”

馳旭做到了。

他曾經真真切切地希望這個天下河清海晏,時和歲豐。甚至還将這夙願寄寓到了他的第一個女兒的名號裏——阜熙公主,希望她的降臨能帶給蒼生一片物阜民熙的盛世。

但是後來為什麽會變呢。

司軒道:“即使您不曾将天褚國的國運與未來告訴他,人居高位,手中的權利越大,就遲早會變的。”

是這樣嗎?尹兆活得太久,但他始終記得的那個意氣風發,揚言要還天下太平的青年壯志淩雲的模樣。

“你還恨他。”尹兆籲了口氣,“我有時竟也不知道,那日從烈火中救下你與陸期,究竟是對是錯。”

在見到穆周山之前,司軒曾經想過,如果他跟着所有人一起去了,是不是更好一些。死去的人一切消失殆盡,痛苦的永遠只有活下來的人。

可是後來當他知道穆周山轉世卻也沒有忘記前塵記憶的時候,卻又覺得十分難過。

所有人都以為司軒對穆周山嚴格過了頭,修行上一有不及他标準的地方便要動辄懲罰,就連穆周山本人也以為司軒只是單純不喜歡他行事手段,甚至是不喜歡他這個人。

其實司軒只是有些無能為力。

穆周山對司軒而言是一個很特殊的存在。

三百年前司軒未入修真之道時,人生中最快樂的幾年曾經是和前一世的穆周山一起度過的,可是後來盡管他心裏明白穆周山何其無辜,卻仍忍不住将阜熙身死的一部分緣由歸責到他身上。

再後來,他又覺得,如果從前的記憶将這一世的穆周山徹底變成了一個滿手鮮血、眼中只有仇恨所以永世活在陰暗角落裏的人,那麽自己這三百年來的隐忍、悒郁和苦難全都變成了一場笑話。

“恨啊。”司軒回答時的表情十分漠然,“可是我想讓這個恨停留在我和陸期這裏,就到此為止了。”

他放下茶盞,舉目看向尹兆:“那您能把橓先生和池魚的事情具體告訴我了嗎?”

于是尹兆便從不死橓被池魚栽入血河池邊說起,乃至于穆周山那十四萬回畜生道,也一并告訴了司軒。

“不死橓也考慮過很久,為何阜熙會以那樣的身份和情況出現在地府。倘若她心生怨恨,便會成為地縛靈,徘徊在人間吸取怨氣,終成惡鬼;倘若她對人世再無眷戀,靈魂承受不住痛苦,便可能從此煙消雲散。可無論如何,也不該變成一個不完整的鬼魂。

“這些年來,我四處勘察,翻閱古籍,不死橓也在地府審讀了許多鬼魂往事,只肯定了一點,魂魄不會只消散一半,但可以分裂開來。

“所以,不死橓懷疑阜熙的另一半靈魂被那場天褚國的大火锢在了人間。”

司軒聽完,神色茫然,半晌才道:“九臨軍十四萬大軍的性命,不該背在穆周山身上。”随後他又苦笑,“這倒也符合他從前的作風。”

尹兆微怔,似乎完全沒想到司軒竟然最先開口問的是這麽件事。他藹然:“類似的話阜熙在地府見到周山的時候也這麽說過。”

“她記得穆周山?”

“不記得生前的交集,也不知道他為什麽這麽做,只是見得次數太多了便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那……”司軒遲疑地問,“那穆周山記得在地府的事情嗎?”

尹兆搖頭:“他只記得前世為人的那一生,不記得之後的一切輪回,也不知道血河池畔的阜熙。”

司軒低頭輕笑出聲:“我因私心總難好好待穆周山,心裏卻也知道他不欠天褚子民什麽,如今看來,就連被無辜牽連的九臨他都記在心裏,可他唯獨虧欠的那一個人現在就站在這裏,他卻連認都認不出來。”

自然是認不出來的。司軒心想。

穆周山離開阜熙的時候,她還是個半大的孩子。

阜熙小的時候臉上總是肉嘟嘟的,個子嬌小,看着十分可愛,因此十來歲的時候都與其他世家姑娘七八歲的模樣差不了太多。

這長相與她那孤傲的性格以及作為天褚最尊貴的女子身份極不相符,于是阜熙每日清晨最常做的事,就是用各種鮮豔的胭脂水粉,将那圓溜溜的眼睛拉得狹長,又以青黛将細細彎彎的眉毛特地描粗成有棱角的形狀。

穆周山去西域的四年,足夠一個臉頰兩側尚未褪去幼年肉感的小女孩兒,成長為一個天姿國色的少女了。

在司軒夢回萦繞的歲月裏,最常記起的一個片段,就是在阜熙最好的年歲裏,她半趴在渡風池邊的欄杆上,拈着魚食撒入湖中,側過頭來的時候,身後的夕陽與她暮色的眼影融為一體,朱紅的唇邊揚着比春風還明媚的笑。

她問道:“我終于長得同我母妃越來越像了,可是小軒,你說咱們穆小将軍回來的時候,還能認得出我嗎?”

“我才不管他認不認得。”那時司軒還不理解,為什麽人人窺之一面都要嘆有天仙下凡的阜熙,在那些年裏最擔心的事情,居然是穆周山回來的時候還能不能将她認出。

可是後來阜熙再也沒等到穆周山回來,見見她長大成人的模樣。

他沒将你認出來,你也把他留在了平昔。

在這麽一瞬間,不施粉黛的池魚和司軒記憶裏濃妝豔抹的阜熙公主終于徹底融合成了一體。

司軒的聲音沙啞,對尹兆說:“您想讓我做什麽都可以,但請師父……就莫讓他們相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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