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觀客是都散了,但戲班子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被甘怡孫破堵住了。

班主看着他們身上的血,硬着頭皮問:“兩位……兩位好漢,有何……何貴幹?”

他這樣,甘怡也拘謹,于是客客氣氣道:“今日沒能看完《斷紅塵》,實在遺憾。想要一份劇本,回去給舍妹講故事。”

班主長出了一口氣。向後面的人使了個眼色。最遠的旦角從桌上抓起一個本子,旦角傳生角,生角傳夫角,夫角傳末角,幾乎在戲班子裏輪了個遍,雞飛狗跳地被扔到了甘怡懷裏。

孫破忍俊不禁:“噗。”

孫破放飛了自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甘怡臉色一陣紅一陣白,抓着翻看了一眼,轉身之後才想起釘住腳步道了個謝,逃了。戲班子那一雙雙眼珠子都随着她轉,見她出了門,又齊刷刷盯向了孫破。

孫破道:“這麽多美人一并看着我,我可把持不住——我就是個付錢的小厮,各位自便。”

說着扔下一錢銀子,也走了。

·

甘怡拎着那戲本回客棧,走到一半,才想起來自己似乎沒付錢,這戲本幾乎是她搶來的,不由得腳步一頓。

孫破問道:“怎麽?”

甘怡道:“戲班子生活不易……”

她這句話像是天外飛過來的,簡直讓人摸不着頭腦。孫破不知怎麽竟然懂了,答道:“将軍真是貴人多忘事,将軍現在想起來,他們早就溜了。”

甘怡道:“你還好意思諷刺我——你當時怎麽不提醒我一聲?”

孫破“哼”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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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料甘怡實在太過一板一眼了,竟然轉身一躍就要趕回去。孫破再不好意思也瞞不下去了,只好叫住她:“回來!我給過錢了!”

甘怡在屋檐上一停,跳下來,懷疑地看着他。

孫破舉起幾根手指頭:“我給過了!給了五十文呢!”

甘怡将信将疑,問道:“你為什麽給他們錢?”

孫破閉嘴。

甘怡盯着他。盯了一會,孫破開始望天。甘怡一彎腰撈起他的荷包掃了一眼,果然錢少了,于是松了手。

她正要從自己荷包裏掏五十文找補給孫破,就聽孫破嘆了口氣,喃喃道:“真沒想到,我年紀輕輕的,還沒成家呢,就有姑娘急着來管我的錢包了……”

甘怡:“……”

甘怡磨了磨後牙,既不好意思讓孫破替自己出了這錢,又覺得五十文摔起來聲勢太大,于是顧不得心疼,鐵青着臉摸出一錢形狀趁手的碎銀子,往孫破臉上一砸。

孫破一擋,信手一掂,笑道:“這是滿意了?本月還多給我發了五十文例銀!”

甘怡知道自己說不過他,于是不理他了。她悄悄摸了摸耳後,覺得自己臉上燒着的火這一天就沒退下去。

·

回了客棧,甘怡把《斷紅塵》往蒙追月懷裏一扔,就坐到桌邊開始寫信。床上燈光昏暗,蒙追月躺着,沒法看,便把它放到枕邊,問道:“甘将軍這麽忙?又在給誰寫信呀?”

甘怡道:“三殿下。”

蒙追月“啧”了一聲,有點不開心。她恨鐵不成鋼道:“你瞧瞧你,自從出了京,給三殿下寫了多少信了?平心而論,你真是事事都要問她麽?”

甘怡側了側頭,像是要說什麽,而終究沒有說。她攤開紙,潤了潤筆。

蒙追月認命地嘆了口氣,跳下去,把燈熄了。

甘怡不滿道:“你幹什麽?”

蒙追月道:“甘老五你清醒一點——三殿下跟謝家二哥感情那麽好,容不得你插足!”

甘怡在黑暗裏皺了皺眉,問道:“誰要插足?”

她把筆扔了,重新去點了燈,道:“三殿下和謝家二哥青梅竹馬,誰要插足?”

結果這一點燈,燈将她當面一照,蒙追月忽然看出她臉色不好來。她忽然問道:“你今天幹什麽去了?”

甘怡沒意識到她問的是什麽,理直氣壯道:“去了一趟施德關,聽了柳戲,給你帶了劇本,怎麽?這和三殿下有什麽關系?”

蒙追月再次認命地嘆了口氣。

她自認為不計前嫌地上去,把甘怡的外衣一剝。甘怡始料未及,竟一下沒攔住,露出腰側的傷口來。蒙追月一下子變了臉色,沉聲道:“所以我問你幹什麽去了——誰問你和三殿下有什麽關系了!”

甘怡——甘怡只好尴尬地清了清嗓子。

“今天柳戲演到一半,有人對我和孫破行刺。”她言簡意赅地說。

蒙追月道:“行刺你‘和’孫破?”

甘怡聳了聳肩。蒙追月于是知道她自有打算,也不再追問了,低頭剪開她的衣服。

這人受了傷,就一直沒管,回來也不提,一門心思地去給三殿下寫信,非得拖到蒙追月自己發現——有的地方肉都要黏在衣服上了。蒙追月心疼地開啓了連珠炮:“你是傻的嗎?這麽長一條口子都不知道吱一聲?都快豁到腎了——你連腎都不要了??我就告訴你,如果腎壞了,以後就算你把三殿下三到了手,她也未必——唔!”

甘怡捂着她的嘴,斥道:“什麽有的沒的!小小年紀從哪學來的這些話!”

蒙追月委屈:“我那些平民的玩伴有的都嫁人了,難免會學到的嘛……”

甘怡擺出一副家長的模樣:“學點好的。”

蒙追月:“嘤。”

甘怡更正道:“不準拿來編排三殿下。”

甘怡補充:“跟誰都不行!”

蒙追月搖搖頭,“啧”了一聲,一副“你已經沒救了”的樣子。想了想,她擡頭問道:“甘老五,我告訴你,就算和三殿下比,你也得把你自己放在第一位。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你總聽說過吧?再說,現在時局如此,辰臺各個将軍都珍貴得不得了,三殿下還得指望你去打仗,你若是死了,她好容易布好的網就散了。穆國和燕橋打了那麽多年的仗,肯定會揪住這個漏洞的。”

甘怡道:“嗯,我知道。”

蒙追月一臉不信。蒙追月道:“真不知道三殿下到底給你灌了什麽迷魂湯……這麽死心塌地。”

甘怡今晚本來就聽她說得很離譜,也覺得她并不相信自己已經放下了對三殿下的心思,便解釋道:“我已經将三殿下放下了。可三殿下畢竟于我有大恩……你知道我本來是什麽樣。那種狀态,和刀劍一樣,過剛則易折,是三殿下把我收好,歸攏了我身邊的戾氣,教我怎麽在鞘裏和人相處,我才得以成為如今的我。”

蒙追月哼了一聲以示聽到了。

而甘怡知道這個“哼”的全部意思是“我聽是聽到了,至于我信不信,你就管不着了”。見她還不信,更擔心以後生出誤會來,便道:“我的确曾對三殿下有過非分之想——不過三殿下出身高貴,深受寵愛,并非我能高攀得起的。就算身份上能,我也終究是個女人。三殿下出身皇室,不說她是什麽态度,陛下和二殿下也絕不會同意。何況,謝家二哥是那麽好的人,無論出身,還是人品,或是本事,樣樣都好過我,配得上三殿下。他們又感情深厚——若不是因為時局,前年不是已經要成婚了麽?這麽多年了,我何必念念不忘、自讨苦吃?我想不明白這個道理嗎?”

蒙追月道:“別人我信,你可未必。”

但話是這麽說,甘怡看她神色變化,便知道她已經信了。

她這才松了一口氣。

甘怡于感情上,有些畏頭畏尾,自認單是“曾經有情”,就已經給辰池添了很大的麻煩。如今好不容易放下了,就更不願意讓人誤會——辰池終究是她最重要的朋友。

或者如今辰池在她心裏更重要的身份,是恩人。

甘怡以為這就是這一夜裏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事了。

殊不知作者陰險地笑出了聲:“呵,幼稚。”

·

卻說孫破回去之後,輾轉反側。

此人不正經慣了,見着個年輕姑娘,下意識地就會開口去撩。這回卻撩到一塊鐵板。

——要命的是,不光此處,別的也與其他姑娘不同。

其他姑娘誰能漠然地一劍斬了飛奔到眼前、一人那麽高的馬?誰能跟他一樣那麽敏銳地察覺附近的殺機?要命的是,馬車失控時甘怡一掌将他推開,這算是他承了甘怡的情——甘怡受傷時,卻自己站直了,不算承了他的情。

孫破這人,亦正亦邪,只有一點最好,就是知恩圖報。或也不能說是知恩圖報,只是知道善意有多難得,因而不吝回報。

此時,他就在擔心甘怡的傷,不知道她睡沒睡下。本來他半不正經地攬了甘怡滿懷,身上沾了她的血,可以判斷一二,誰知甘怡的血偏偏和那些雜魚刺客的血都混在了一起,辨別了半天也辨別不出來。

他有點惱。

他反複去想當時的情境。結果不知怎麽就想起甘怡在沙漠裏的睡顏來——也使得周五說的那句“現在都講究門當戶對”,“将軍配将軍”,忽然壓在他心口,就在今天被甘怡一推的那個位置——有點燙。

他終究決定去看看甘怡的傷怎麽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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