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甘怡行事幹脆大方,直接将軍隊拉到臨陽鎮南,圍住了楚聞書,客客氣氣地請他出來相見。
地點由楚聞書定在了他的營內。甘怡軍中有一個叫董德的,代替姜氏兄弟統領施恩城兵馬,是甘怡的副将。他反對道:“将軍,楚聞書營中必然嚴陣以待,若他們突然發難,将軍陷入其中……不妥。”
甘怡摩挲着平驿,側眼道:“你認為應當如何?”
“應當各帶五百人馬,在兩軍之間對陣,二位将軍當衆簽訂合約。”
“楚聞書不敢。”甘怡輕笑了一聲,“楚聞書——說好聽點,他是個文将,‘謹慎’,怎可能将自己的命放在兩軍陣前?”
董德一滞,問道:“那将軍安危……”
“我既然能從他的陣中闖出一次,就必能闖出第二次。帶兩三個親兵,稍稍擺點排面即可。”
董德依然猶豫。想了一會兒,他小聲道:“不是末将替手下人貪生畏死……先前将軍闖入沙蛇匪寨,所帶十人,盡數折了,這次的親兵……”
“盡數折了?”甘怡反問。
在沙蛇匪寨,她假意被俘的時候,分明救下了兩個士兵,又讓孫破拿着回甘,把他們帶回營地。
“姜長江說,那天只有孫破将軍一人回去了。”
甘怡皺了皺眉。她不願懷疑孫破,只是将此事暗暗記下了,并提醒自己這事可能另有隐情,一邊耐着性子開了口:“這次不同,這次對方的主将是楚聞書。在敵強我寡的情況下,楚聞書從不曾為難來使。”
董德還要再說什麽,他的一位同僚卻已經笑道:“厚生!別再婆婆媽媽的了。臨行前小妹還囑咐我,說甘将軍和你領兵不是一個路子,叫我看着你少說兩句。”
聽起來這位董德竟然怕自己的結發妻子,帳內一陣善意的哄笑。董德有些不自在,苦笑道:“大舅哥,黛雲也對我說了,你別在這樣大庭廣衆的地方……”
甘怡聽了,也笑道:“好了,此事就這樣定下。董将軍請為我安排兩個親兵,這次入敵陣且先不提,以後他們也好守在我帳前傳令。”
董德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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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起這位董德的家事,也頗有意思。甘怡再度強調了一遍此次發兵的意圖,衆人散了後,董德卻落在了最後,遲遲不走,等帳子裏只剩下他和甘怡了,才上前來絮絮道:“甘将軍,黛雲——拙荊嫁與我之前,也曾在軍中攝事。只是十幾年前重文輕武,她一直格外不得志……後來自從您受封,成為百年來第一個皇室特封的女将,她受益匪淺,就崇拜您已久了,此次知道我随将軍前來,特地讓我問問,能不能讨一份将軍身邊的東西,她看着,就覺得揚眉吐氣。”
甘怡怔了怔,笑道:“我出行從簡,這又是行軍,尊夫人要我身邊的什麽東西?”
董德卡住了。
甘怡想了想,拆下左手的鐵護腕,道:“這也是旁人贈給我的,內裏有機關,小心使用,可以防身。這東西原本不錯,可惜我貼身帶了一年有餘,卻始終用不慣,就贈給令正吧。”
董德小心接過,道了謝。這才退出去。
甘怡看着他退出去,念及孫破,忽而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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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德安排的兩個親兵,一個叫李典,一個叫方仲。都是和甘怡差不多年紀,白白淨淨的兩張面龐,甚至方仲還帶着點肥,是張娃娃臉。這兩個人是街坊,關系不錯,一看就是活潑好動的性子。
第二天,甘怡就帶着這兩個人去會見了楚聞書。
上次夜襲,雙方大打出手,都不曾達到自己的目的。只是甘怡僅帶着一個親兵,就沖破連環索陣,甚至挾持了楚聞書,大大咧咧地走出了燕橋軍營,戰績實在驚人。因此這次她還沒入營地,營地裏就已經議論紛紛了。
等有人将甘怡迎了進來,引向了楚聞書的帥帳,暗裏更是一片嘩然:
甘怡帶了整整兩個親兵!
上次帶了一個親兵就那麽能打了!
——殊不知,這誤會可大了。
不過他們如何誤會,甘怡都不知道。她領着方仲李典走進帥帳,略一打量,只見他的親兵們大都是一副草木皆兵的樣子,便向楚聞書施禮:“楚将軍。”
楚聞書回禮,兩人落座。
兩人寒暄了幾句,楚聞書耐不住,終于直入正題,問道:“我聽說,甘将軍帶了萬餘兵馬,包圍住了我這支護隊。不知有何事?”
甘怡故作茫然道:“談何包圍?上次與将軍一見,将軍說來護送商隊。我愚鈍,回去之後才想到,既然楚将軍要護送商隊,這又是我辰臺境內,我為何不幫将軍一把呢?別的倒也罷了,唯獨抵抗宵小這等事,我與辰臺将士,向來是無畏的。”
這話裏隐隐透出震懾的意思,楚聞書裝作沒聽懂,道:“如此甚好。只是,這是我燕橋的國事,又涉及軍隊調遣……就算甘将軍想幫忙,想必也需得經過京城同意吧?否則,若是遭人誤會,擔了叛國的名聲,我豈不慚愧?”
“這你不必擔心。”甘怡一笑,“我既敢調兵,自然有權。何況此行是貴國的商隊踏入了我辰臺國土,怎麽能只算是燕橋國事呢?該算兩國通商。在我辰臺的土地上,我身為辰臺将領,自然要保護各位周全。”
楚聞書還要說什麽,甘怡道:“哪怕楚将軍麾下人人精銳,能以一當十,多些本地人一同護送,想必也更保險些,不是嗎?”
楚聞書頓了頓,笑道:“那是自然,只是——”
“不必只是,楚将軍。我久聞你大名,此次護送,實在是我個人想幫你個忙。尤其是聽說前不久,有兩位無名小卒闖入楚将軍營地,又大搖大擺地離開……楚将軍想必不想讓這樣的事發生第二次吧?我只問你,我來幫你這個忙,你瞧不瞧得上我甘怡?”
帳子裏一陣低低的嘩然,楚聞書額頭馬上見了汗,直到聽着嘩聲漸消,才暗暗長出一口氣。
幸而他沒有帶脾氣暴躁的将領一同會見甘怡。
他只好道:“既然将軍如此說,若當真不影響甘将軍仕途,我自然是榮幸之至。只是将軍調用軍隊,于邊境上只手遮天,果真不畏懼人言嗎?”
辰池不同于燕争帝,甘怡也并非楚聞書。因此甘怡笑道:“我不畏懼,也無需畏懼。楚将軍既然只擔心這個,那不必多言,後果我足以一力承擔。我看諸位也無甚意見,那麽我今晚就率軍過來交接。我辰臺與各國為善,各位燕橋弟兄,遠道而來,肩上的擔子也可以稍歇歇了。”
說罷,她擡眼睥了一眼燕橋諸位将領的臉色。
她其實看不懂他們的臉色,只是見他人談罷正事,都要如此環顧,便學來了,還學得氣勢十足。
她在交際上的一切手段,都源于這樣的照貓畫虎。只不過旁人不知道罷了。
楚聞書吐出一口氣,起身行禮,笑道:“那麽我代商隊各位,先謝過甘将軍了。”
他這個動作的含義很明顯,是要送客了。甘怡達到了目的,便起身回禮:“楚将軍不必客氣。軍中尚有雜事,我先行一步。”
出了帥帳,脫離了楚聞書的目光,她才暗暗放松了下來。
每次談判前在腦內做的那麽多練習不是毫無用處,至少可以讓她看起來游刃有餘。尤其這位楚聞書不是孫破那樣的人物,中規中矩,她覺得這就像是自己去科舉,僥幸碰上一位寬和的主考官,所考的都在最基礎的四書五經裏寫得明明白白。
不過雖然這次她快言快語做了決定,壓根沒給對方反駁的機會……可是畢竟不是每次都能如此的,若出了漏洞被人抓住話柄,那就不是她事先模拟推演對方的問題就能解決的了。她需要急智,需要收放自如。
該學學與人談判的技巧了。她想道,從前怕誤了三殿下的事不敢多問,如今身邊多了個孫破……正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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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典小聲道:“嚯!我從沒見過氣勢這麽足的女将軍!”
方仲悄悄附和:“對對對,幹練極了!一看就是京城來的将軍,跟咱們這種小地方的人不一樣……”
士兵甲壓低聲音問:“甘将軍是個将軍,也像霍将軍那樣……那樣變态嗎?”
“倒也沒有吧……挺好看也挺有禮貌的,不像會苛待咱們。”
士兵乙:“好看嗎!聲音好聽嗎?跟施恩城的娘子軍将領比起來怎麽樣?”
“不是一個風格——那位蘇統領看着嬌滴滴的,可是實際上力拔山兮……我覺得跟甘将軍不同……”
李典補充道:“甘将軍看起來一點都不嬌滴滴!像蘇統領的副将,那位叫什麽玉的……”
士兵丙:“那看來甘将軍有點像男人……像董将軍嗎?”
方仲:“不像。董将軍和甘将軍比起來就是個老媽子。”
“到底是當了爹的人啦……哈哈!啊,董将軍在那——”這個聲音陡然小了下去,鬼鬼祟祟的,“剛剛說的他應該聽不見吧?”
“八成聽不見吧,帥帳裏這位不也沒聽見嘛?”
于是一群年輕人又八卦了起來。
——甘怡坐在帳內,聽得眉頭直跳。
這李典方仲的人緣也太好了些,叫他們兩個帳外候命不準走動,卻不住有一群人跑過來和他們閑聊!怕自己在帳內聽見,還壓低了聲音,跟做賊似的用氣聲……偶爾聲音大了,忙安靜一會,然後再絮絮絮絮地起聲……
求求他們了,以為小聲說她就聽不見了嗎!
然而這到底是無關痛癢的事,離開拔還有一會兒功夫,甘将軍的人際交往恐懼症對她說道:“沒什麽大不了的,此時是休息的時辰……”
甘怡掙紮了一會,低了頭:“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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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日頭最烈的時候,部隊開拔。
兩軍營地相去不遠,因此很快就到了。楚聞書已經率衆出來迎接了,甘怡眼尖,甚至在人群中看見了關逢。
她笑着上前,與楚聞書互相介紹身後的副将。她先向楚聞書介紹了一位能言善辯的溫宇——董德的大舅哥——後者便按照事先的計劃,一邊和人稱兄道弟勾肩搭背,一邊就以語速上的壓倒性優勢,将辰臺人安插在了燕橋軍隊的外圍。
這……楚聞書看了一眼甘怡,甘怡微笑回應,默認了他的詢問。
這隊燕橋人就像是潛入辰臺腹地的猛獸,甘怡就負責天降囚籠,将這猛獸死死扣住,半點越矩的行為也不能做。
更罔論什麽陰謀詭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