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不行。”甘怡擡高聲音,打斷了董德。
董德還沒見過甘怡真這麽獨斷專行起來,憋紅了臉。
溫宇也正色道:“甘将軍,此人是大患。您不記得那個俘虜所說了嗎?”
“那個俘虜是孫破的仇人,有意陷害于他。一面之詞,不可輕信。”
帳子裏一時沒有人說話了。甘怡也說不出多的話。
威信是一個很難建立的東西,在建立威信的時候,連輸都不能輸得太難看,而就算打了一路的勝仗,也是不夠的,還需要平衡“平易近人”和“不怒自威”、平衡“寬容”和“嚴厲”,要取信于人,也要讓人保有提意見的勇氣。
短短月餘,甘怡曾經做到了。
可威信同樣是一個很容易破壞的東西。尤其在軍營裏,信錯一個人就等于自投了死路。因此只要發生一點小事,主将的威信就會出現一道裂紋。哪怕時隔經年,也不能平息。
如今這鬧劇一起,甘怡仿佛已經聽見有什麽東西破裂了。
她不善察言觀色,可是從這些将領們皺着的眉宇裏,她已經看出了質疑。或許還有——“愚蠢的女人,愚蠢的愛情觀”。
說到底還是時間太短,不夠收攏軍心。她暗暗嘆了口氣。
方才,不知是哪裏走漏了風聲,軍中竟得知了她迎回的人是孫破。眼下衆将嘩然,請她趁孫破孤立無援,立刻将其秘密處死。
她倒不後悔剛才回護了孫破。或者說,以她的為人,在衆人發難的時候是根本來不及考量、是完全憑直覺行動的。再來幾次,她的第一反應恐怕也是護着孫破。
她心裏還是相信他的。那簡直是毫無道理的信任,那一瞬間,她完全是把自己的身家性命……甚至将全軍将士對自己的信任,都拴在了虛無缥缈的“愛情”上。
這“愛情”的另一端,連着的還是一位喜怒無常、劣跡斑斑的殺人狂。
幸而甘怡依然保有理智,她知道孫破在軍中,一點消息都不能讓他得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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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第一次希望,孫破離自己越遠越好。如果不是因為施長岚,她根本不會把孫破接到自己身邊來。
她想按住孫破的手——也想保住他的命。
董德處世溫和一些,這時又谏言道:“将軍,您可想好了。平驿這人,我甚至找了會相面的兄弟偷偷看過,都說他不詳。他值得您這麽相信、這麽護着嗎?他一旦動什麽手腳,咱們這些人,豈不是——”
甘怡道:“他不詳,你要如何?膽敢秘密處死異國将領……我倒看不出你們一個個如此天真!”
見她态度強硬,馬上有人道:“若不處死,請将他即刻投入囚車關押!”
“關押?理由呢?”甘怡冷冷問道。
——那些孫破所為和疑似孫破所為,尚且沒有擴散到軍中。
衆将士啞然。
甘怡斬釘截鐵道:“我與諸位約定,軍中事務,絕不讓他知曉半分。他在軍中,實則已與看押無異。也請諸位相信我,哪怕有意外發生,我可保全軍将士無虞。”
有人仍質疑道:“一旦意外發生,将軍真有那麽大的本事?平驿殺人如麻,詭計多端,從未打過敗仗。您當真能一力承擔?”
孫破在這些人心裏的恐懼堪稱根深蒂固,幾乎到了甘怡覺得不可理喻的地步——在場的分明沒有一人與孫破交過手。如今孫破只是現了身,竟也使得這樣人心惶惶。
甘怡道:“孫破是一己之力,我亦是一己之力。孫破是凡人,沒有絕不落敗的凡人。我若沒能做到,讓任何一人因為我與孫破的私情而死——自當以死謝罪。”
帳內一陣沉默。甘怡環顧一周,皺眉問道:“除了怕他,你們還有別的理由嗎?”
竟真的沒有人說話。甘怡這句話一出口就像落在了地上,重重打了這些将軍的臉。
終于有人向她行了禮,道:“希望将軍謹記今日承諾。”
說罷,就扭頭走了出去。
其餘人陸續效仿,最後只剩了董德黛雲夫妻倆。
黛雲其實一直在後方,對孫破此人只有只言片語的了解,方才一直沒有說話。到了現在,也只是勸道:“将軍,兒女情長,風花雪月……恐怕不妥。”
甘怡皺眉問道:“我與孫破,何曾在此地兒女情長、風花雪月?”
黛雲道:“将軍不惜失了軍心,也要力保孫破,真不是因為與他的私情?”
“黛雲,”甘怡語氣不善,“你此番同意來遠鄢,莫非是為了董德?”
黛雲不言語了。
據說甘将軍平日裏甚是溫和,今天偏像是吃了□□。
董德不怕引火燒身。董德道:“将軍,可是你為孫破,說出那些言論,恐怕不妥……”
甘怡道:“妥不妥的,我都已經說出來了。難道還要我把那些話吃回去麽?再說——我也不甚理解,你們為何對孫破畏懼至此?若換了其他別國将領,譬如楚聞書、鐘鄯……你們也會如此?”
董德想了想,道:“倒也不會。”
“那是為何?”
“将軍,您聽他的戰績,不覺得可怕嗎?他成名之戰,穆國敗北,與燕橋的戰況由盛轉衰。随着他一路成名,穆國大軍反而一路潰敗……哪怕他打贏了,像平陽、安定、役谷三大戰役,也都贏得出其不意,令敵人毛骨悚然、草木皆兵,最終不光戰敗,連将士都終身不願再提起……此人……近妖啊!”
甘怡皺了皺眉,眉宇間顯然對這樣的言論嗤之以鼻。
·
甘怡叫孫破過來的借口,是楚聞書的異動。頭一天晚上甘怡并沒有和孫破多說,第二天才和他講清楚。
“楚聞書現在其實不剩多少兵馬,要命的是,他忽然轉了路子,化整為零,就分布在遠鄢周圍的鎮子裏。”
兩個人拉着手,坐在孫破的帳子裏。甘怡近日來嘴唇發幹,孫破看不過去,起身倒了杯水遞給她:“喝點水。”
說着看見她又無意識地舔着自己的嘴唇,便一皺眉,把水往桌上一擱,聲調稍微高了點,道:“別舔了。”
甘怡一怔:“我忘了。”
方仲李典作為甘怡的衛兵,守在帳外。隐隐約約誰嘟哝了一句:“竟然敢這麽跟甘将軍說話……”
孫破只好閉嘴。可是眼看着甘怡嘴唇已經起了皮,唇線甚至有些微微發紅,又覺得她不能再這樣舔下去了,越舔越嚴重——于是低頭吻住了她。
甘怡原本在胡思亂想,想着怎麽收回軍心,還有施恩城這些人對孫破的懼怕。于是措手不及:“唔!”
是熟悉的氣息。雖然這裏不是平靜的施恩城,而是明波暗湧的戰場,但孫破一湊過來,他的氣息就把旁的一切都沖淡了。
唯獨近日來的情緒越壓越重,讓人眼眶發漲。
孫破很快就放開了她:“哦,我本來想喂你喝水,忘了含一口給你……”
甘怡:“……”
甘怡冷漠道:“孫将軍,麻煩你借口找得對得起自己的智商一點。”
“和你做這樣的事,我沒有智商。”孫破輕聲笑道,“乖,喝水。”
甘怡把杯子抱在手裏,低頭啜着水。孫破不知道為什麽覺得她像個小孩子,不由得摸了摸她的頭。
就聽甘怡忽然說了正事:“楚聞書此舉,我總覺得不像他的風格。”
孫破暗暗一驚。
甘怡也一直沒有擡頭,好像只是随口一說。孫破看着甘怡,甘怡還是保持着低頭喝水的姿勢,孫破看不清她的表情,一時帳子裏陷入平靜的沉默。
孫破很快做出了應對,用沉思的口吻問道:“你是指,他有了新的軍師?”
甘怡道:“我私底下覺得,他拔擢了一批新人。”
孫破一直看着她,她沒有擡頭。
甘怡心裏發緊,不敢擡頭。讓她去打仗還行,讓她耍詐,還是在孫破這樣八面玲珑的人面前耍詐……她總覺得自己不堪大用。
她生怕被孫破發現,生怕孫破露出破綻,生怕自己看不出孫破的破綻,也生怕孫破對這樣的無妄之疑就地翻臉。她不是不緊張的。
孫破好像也察覺了什麽,又湊了過來。甘怡覺得自己的心一怦一怦的,卻不是最初和孫破彼此試探時的那種悸動,而像是在面對……自己的敵人。
就好像一頭受傷的猛獸,身形一拐,好似是躲在了哪塊巨石的背後。而她手無寸鐵,還是一路光着腳追了過來,随時要受到致命一擊。
她按捺了一下情緒,擡頭看着孫破。
哪怕真是致命一擊,她也要親眼看清楚了。
她像是遵守自己的軍令一樣,硬着頭皮迎難而上,告訴自己:這只是個令人始料未及的敵人罷了。
結果孫破只是摸了摸她的臉。
“別擔心,”他輕描淡寫地笑了笑,安慰道,“一個楚聞書罷了,你別緊張這裏是邊疆,他有再多的謀士,也成事不足,不足為患。”
他的反應是□□無縫,甘怡卻也不敢露出愧意,忙清了清嗓子,又埋下頭喝水,然後才繼續問他:“你認為該如何應對?”
孫破顯然一怔,然後笑了,道:“這種事怎麽能問我?”
“你以為我叫你過來是做什麽?”甘怡昧着良心擡起頭,板着臉把謊話說全,“就是為了要問你啊。”
孫破皺了皺眉。
甘怡第一次看他皺眉,依然俊俏好看。尤其孫破在她面前的神态,并不像在外人面前那樣邪氣。
就真的像個天真多情的少年郎。
閑着的時候,她是很喜歡看孫破的眉眼的。他眉眼如畫,可能是因為南疆的血統,比旁人都更深邃一些,就常常顯得格外深情。但如今兩個人都在軍營,都有在軍營內不卸甲的習慣,寒光一映,有的地方像照着刀光,有的地方被陰影吞沒,只讓人覺得心冷。
孫破問道:“這是辰臺軍事,你真放心問我?”
甘怡不答,只道:“我得三殿下信任,此刻遠鄢的兵馬,盡歸我麾下,統共三萬人。若有變故,要行軍,所過之處,兵馬亦需聽我調動。糧草就近供給,眼下,要沿途經過臨陽、鎮遠、八元等地——”
“好了。”孫破打斷她,眼裏一動,“我知道你放心我。”
甘怡嘆了口氣,慢慢低下頭去喝水。
她的話九假一真,是精心挑選出來的謊話。
這天夜裏,方仲李典二人聽甘怡在孫破帳內和他讨論了一夜的應敵之策。第二天一早,甘怡眼下青黑,才出了帳子,就沉了臉色,冷冷掃了他們一眼:“今夜之事,不許外傳。”
她在此二人心中的威望自然是最重的。二人對視一眼,心裏掙紮了又掙紮,到底沒有将此事說出去。
但她在孫破營帳內過了一夜……卻不能掩人耳目。這句話也并非瞞着誰說的,反倒弄巧成拙了。
謠言就像星星之火,春風一掃,就勢要燎原。
·
而後甘怡點兵開戰,大勝而歸。
然後她與孫破詳談,再次出兵取勝。
只是衆人不知是否錯覺,總覺得每次得勝歸來,她的臉色都要更難看一分。就像是與誰結了仇,又不得宣洩,看誰都帶着拒人千裏的寒意。唯獨去見孫破的時候,自打從自己的帳子裏出來,臉上陰沉的神色就褪去了,化開成了溫柔的笑。
她總是端着溫和的表情,去見孫破。
不少将領雖然暗暗覺得荒唐,但終歸一直得勝,形勢大好,甘怡治軍又有手段,他們逐漸也就不再說三道四了。
甘怡一直沒有跟孫破提過軍中這些暗地裏的風波。反而孫破提醒過她,甘怡卻道:“無傷大雅。”
後來甘怡端着溫和的表情回去,唇角又一點點沉下去,眉峰聚攏,目光裏藏着發紅的戾氣。
方仲李典愈發不安,總覺得要出什麽事似的。
但一直也沒出什麽事。
近來甘怡仿佛已經摸索出了楚聞書藏人的規律,就像個去打兔子的老獵戶,一打一個準。楚聞書的思路在她的腦海中已經很清晰了,雖然燕争帝的書信被辰池攔下,楚聞書不敢輕易變更燕争帝最初的命令,仍想留在辰臺國土上,卻也無濟于事。
甘怡在軍中尖銳地指出,以楚聞書這樣的性格,根本不适合被派到“天高皇帝遠”的地方。燕争帝一輩子看人,也難免看走了眼。
衆人都覺得她與最初判若兩人——那個時候,董德甚至還敢上前去為自己的夫人讨一件小物什——現在就連是對這樣評論性的話,都不敢接。
照這樣下去,楚聞書這支隊伍都折在辰臺境內,只不過是時間問題罷了。
戰事形勢一片大好,甘怡的臉色卻愈發陰沉——因為從她與孫破的交談、楚聞書的反應和交戰的手感,她已經幾乎能确認,孫破就是那個一度為楚聞書出謀劃策的人。
她沒有能拿出來說的證據,可是對她來說,交戰的手感就像一個人的臉一樣,是難以完全仿造的特征。
只是她瞞着孫破,孫破尚不知曉她的懷疑。他甚至已經開始“恃寵而驕”,以“手癢”為借口,要求喬裝成一個小兵混上前線,親自與燕橋人交手。
甘怡一直開着玩笑,卻沒有同意,甚至不讓他離開駐地。
直到了六月十七。
施恩城的秋意來勢洶洶,雖然陽光還是明亮得像夏天,溫度卻一天涼過一天了。
局勢已定,甘怡把孫破叫了出來。
“附近有個地方,人跡罕至,風景獨好,陪我去走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