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高伯是個做事仔細又念舊的人,因此,哪怕心冷了,也沒打算糊弄孫破的吩咐。
他背着甘怡打點了一番,次日芙蓉和度春兩個小丫頭便離了府。而後他叫來甘怡,問道:“你侍候人行不行?”
要去伺候誰……不用問,呼之欲出。甘怡愣了一下,假意推辭道:“我只賣力氣,做不來細活。”
高伯嘆了口氣,面露難色,道:“做不來無妨,你只說你願不願做即可。”
甘怡狀似警惕道:“我要伺候誰?”
高伯向上一指,道:“将軍回府了。”
這倒不算他碎嘴,孫破回來,全府皆知。甚至甘怡夜裏輾轉,能聽得到埋伏在暗處的人馬。
但是那批人一直沒有動靜,倒像是在看押什麽人。
“為什麽是我?”她又問,“其他人呢?”
高伯顧左右而言他:“府裏舊人都知道,将軍的脾氣不同常人……此次又是重傷未愈,始終不能醒。”
高伯還是嫩了些。若真是如此,想坑一位不明就裏的丫頭去,怎麽能做如此暗示?
幸而甘怡更嫩。她竟然反倒放下了心,道:“那就我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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調去做了孫破的丫頭,甘怡自然就搬去了他卧房旁邊的耳室。這一搬才發現,孫破身邊不光沒什麽下人,甚至連用度都儉省。這宅子本就是個舊宅子,又不加裝飾,甘怡打量着,若再放幾尊佛像,加些佛門小品,大門前就可以直接挂起佛寺的匾額了。
還是供不起佛祖金身的那種。
不過也是,俸祿總共就那麽多,穆翎帝也不便一直賞他,他要獨自養一大家子人,自然不能揮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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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結合甘怡對他的了解,更可能是孫破壓根無心于此。
——這不重要。
甘怡無聲無息地潛入了孫破的卧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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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怡離開辰臺之前,甘繼平把孫破的事徹頭徹尾告訴了她。
孫破攻破了恭州和辰歡,占據辰歡後,只是盤踞原地,配合穆國皇子穆從言鞏固統治。期間辰池為穆國所俘,一度傳出死訊,辰甫安奪回辰歡時,含恨出手,卻被另外兩位高手阻攔,只是重傷了孫破,沒能确認他的死亡。
孫破很快和穆從言一道,被人送回穆蘭城。穆翎帝親自迎接,當場将二人一并帶回宮中,召集太醫。但孫破傷情反複,一直不曾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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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怡看着孫破的臉頰,那是副病容。久病的人容貌都會打個折扣,她依然覺得孫破很美。
只是那少年感不見了。孫破變得更陰骘,兩頰瘦削下去,五官顯得兇,甚至有令人驚心動魄的危險,撐起的陰影沉重而廣闊,壓住了大半張臉。
月色太蒼白,照不出他臉上的血色。他把眼睛緊緊閉着,唇角微抿,像在做一個不愉快的夢。
甘怡原本還有些怨,真見了他,卻怨不起來了。她胸中曾經鼓動的怨、恨、惱……倏地全部軟了下去,變成了一灘灘酸酸的委屈,滿心都蝕化了。她看着孫破此刻的臉龐,仿佛就看見了這三年裏他的日子。
他的笑得多吝啬一現,才能讓原本愛笑的少年忽然變成這個陰骘的男人呢?
她忍不住想撫平他的嘴角,又覺得手指不及親吻來得實在。她鬼使神差地俯下身——
卻忽然想起,這個人殺了謝君英,殺了蒙追月,害得辰池慘死、魂飛魄散。
這個人曾經在她的故鄉劫掠。
他們再也不能是親密無間的愛人了。
她覺得自己原地變成了一座冰雕,仿佛動一下,都有僵硬的嘎吱聲傳來。如果動作過大,骨頭都要斷裂。
她一點點合上眼睫,一寸寸掰正身體。她自覺身上已在發冷,臉頰卻流過了更冷的東西。
她最終擡起右手,好像想把它伸出去,蓋住誰的眼睛。結果那不聽使喚的左手首先碰到了孫破的手,也是冰涼的觸感,只覺它比從前更硬了,骨節更為分明,長了更厚的繭。那短短一瞬間,好像蘇醒了千百種觸覺,她心裏一跳,飛快提起胳膊,偷瞄了孫破一眼。
孫破仿佛依然陷在噩夢裏,眼珠在眼睑下亂轉,呼吸都更急一些,胸膛微微起伏。
甘怡的目光錯開他的臉,盯住他的咽喉。
那是人身上的要害,她哪怕廢了一只手,手無寸鐵,也能殺了他。
孫破從前也這樣對她坦露過咽喉。當時甘怡只是吻上去,孫破就開始撫摸她的頭發。他說話的時候,喉結有輕輕的震動,起伏在又薄又軟的皮膚下面,就顯得柔和并誘人。
此刻的甘怡沒能下定殺心,沒敢輕易碰他,只好定定看着。
那喉結如今也披了一層鋒利的冷色,也不再像從前那樣,看上去就是溫熱的了。
最後她垂頭睡着了。将睡未睡的時候還想起來,從前她中了毒傷,孫破總在她床邊等着,等着等着也總是就這樣睡着了。
這段時間,她夜裏總是不敢睡踏實,生怕外面那些人忽然闖進來。她倒是不怕打架,可她怕的到底是什麽,她也不好說。
過了這麽久,翻湧過多少愛恨,讓人身心俱疲、風聲鶴唳。
她還是在孫破身邊,才能安心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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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晨的時候孫破霍然醒了。
他四肢僵硬,瞪了一會床帳,才發現自己身邊跪伏着一個人。他第一反應就是把人掀起來扔走,可是定睛一看,就愣住了。
是甘怡。
他懷疑自己仍沒擺脫那個夢。可是想了想,高伯的确對他說過甘怡的事。
這是真的。
突如其來的狂喜忽然席卷了他。不單單在于他又見到了甘怡……更在于他一瞬間就能猜出,甘怡此行的目的。
可甘怡現在伏在他床邊。
他怕驚動甘怡,硬生生按住了自己的手——它擅自想去摸甘怡的臉。
他只敢用目光碰一碰她。
甘怡瘦了許多,滿臉倦色。她眼睫合着,卻不像施恩城裏那樣,仿佛下一刻就能立即張開,滿目清明。
她無意識地咬着嘴唇,好像受了委屈;眉毛卻皺着,好像在發狠。他被這不三不四的表情逗的一笑,可馬上就笑不出來了。
她如此變化,是為了誰呢?
孫破生來沒心沒肺,被人經年捂出來那麽一點熱心肝,兩分做了回報,八分給了甘怡。
他心裏不是滋味起來。當初真該像甘怡說的,該給她一刀,利落。
可是當時甘怡自責自己在辰臺和孫破間的優柔寡斷,孫破又何嘗不是如此呢?人說“世上安得兩全法”,就是告訴那些異想天開的癡男怨女,世上沒有什麽兩全法。可是真遇上了那麽個人,又甜又苦,又幸福又折磨,誰真能忍住,不犯自大的毛病、不去妄想那“兩全法”呢?
尤其他和甘怡,都是不見棺材不落淚的人。
他輕輕動了一下,這才發現自己的手被甘怡壓住了。他手背上貼着的是他熟悉的掌心,溫度已經不似從前熱烈了。
甘怡稍微動了一下,孫破忙閉上眼。接着他感受着那個熟稔的掌心離開他的手背,甘怡無聲坐起來,卻沒有行動。
過了很久一會,衣物微微作響,有些微熱力靠近了他的眼睛。
孫破盡力保持呼吸,不想叫甘怡發現他醒了。
有如絲如縷的東西掃過他的額頭,像是誰垂下身子,貼近了他,發端傳來不易察覺的皂角味。
接着他聽見這個屋子裏的人都屏住了呼吸,有誰指掌上的繭微微向下動了動,碰到了他的眼睑。
甘怡上一次做此動作,也是他躺在病榻上。甘怡隔着手背親吻他,剛嘟哝完一句“真當我傻麽”,他就忙不疊地睜開眼睛調笑。
這次不合适了,他也沒有那個心思了。
這個陰骘的男人,等到甘怡離開了,才敢無聲痛哭起來。
·
次日,孫破沒有睜開眼睛。
他聽着從宮裏跟出來的太醫跟高伯說道:“将軍身體明明無異,往日此時早已醒了……今日久久昏睡,不知是何故。我需回太醫院一趟,看可否有人解惑。”
于是高伯把人送了出去,又叫了甘怡過來照看,只把瑣碎的東西囑咐了幾句,接着也走了。
白天裏人來人往,甘怡只好如履薄冰地照顧他,一舉一動被孫破全都聽去了。
他于是覺得這樣也賺了。
可惜很快,煞風景的高伯和太醫又回來了,又拿了新方子去煎。孫破這幾年喝了不少藥,最近對此尤為排斥,只認為自己治好了也不過是個死……今天倒恨不得能再多喝一點。
——無他,今天照顧他喝藥的是甘怡。
他被人扶起來,靠在甘怡懷裏,甘怡一低頭,就好像是在親吻他的頭發。甘怡把藥一勺勺吹涼,慢慢填到他口中。她明顯沒照顧過誰,動作雖然耐心,卻不那麽細致。
那左手是一點力氣也不剩了,就只好搭在他的身上,雖然隔着衣物,但是這時隔經年的碰觸,還是讓人覺得發酥。
她的右手傳來細微的顫抖。
孫破不知道她此刻心裏是何滋味,他卻是全然不怕一死的,甚至若非對甘怡心懷愧疚,他都幾乎要笑出來了。
——只不過是因為甘怡昨夜不曾下手,只不過是因為甘怡還顧念着一絲舊情。
可是他心裏又每每雀躍不久。因為他昨天看見了甘怡睡夢裏的表情,那是愛恨難斷、忠情難全的表情。為難又委屈。
他這些年幾乎不曾醒來,消息閉塞,就連鎖雲關的事,穆翎帝也不準他操心。因此他是回到府上才意外聽到了那裏的消息。他得知甘怡逃了出來,得知鎖雲關人畜盡滅、寸草不生,卻無從得知甘怡是如何逃了出來、何時逃了出來……他每每猜測,都是越想越憂慮,越想越驚心。
他只後悔自己當初沒有多問上辰池一句:“除了你以外,還有人知道我與甘怡的事嗎?要是甘怡活着,你們那邊的人,會怎麽對付她?”
只可惜,當時沒有問,現在也沒有機會再問了。
因此,他也無從考據甘怡這些年的生活。
不知道她有沒有被人刁難、被人懷疑,不知道到底是什麽,促使她來到了這裏。
他心情浮浮沉沉,聽了一整天甘怡的心跳。直至深夜降臨,太醫回府,高伯告退,房間裏只剩了一個他……和甘怡。
他睜開眼睛,坐起身,扭頭對甘怡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