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十九章

審訊室內。

張聰見亓弋一個人進來,明顯有些意外。與正規審訊不同,亓弋拉了把椅子坐到張聰身邊,他并沒有說話,調整了一個舒服的姿勢,翹起二郎腿,手中把玩着之前海同深送給他的指尖陀螺。兩個人安靜地對坐了十多分鐘,直到手中的指尖陀螺緩緩停下,亓弋才掀起眼皮看向張聰,用并不大的聲音問道:“想清楚了嗎?”

只這幾個字,就又把張聰拉到了無盡的恐懼之中。理智上,他知道亓弋不會把他怎麽樣,但從亓弋身上傳出來的壓迫感卻強大到無法忽視,讓張聰沒有辦法用理智壓制住心裏的恐懼。

“我……我想什麽?”張聰的聲帶都發緊了。

“你不知道該想什麽嗎?”亓弋輕飄飄地說道,“既然都知道自己是被丢棄的棋子,為什麽還死咬着不說?告訴我你做了什麽,這是你現在唯一的出路。”

張聰那些戾氣和桀骜早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恐懼和遲疑:“不……你不知道,你不明白……我、我不能說。”

“是不能說,還是不敢說?”亓弋逼問道,“明明知道自己的處境,卻仍然咬着牙不說,是為什麽呢?因為擔心杜妙?”

張聰已經開始冒汗了。

亓弋趁勢加壓:“你很清楚DK的手下都是什麽樣的人,你其實心裏也明白,從當年你被抓的那一刻起,DK那邊就已經放棄了你。但是——”話到此處,亓弋卻收住了聲。

張聰身子微微前傾,急迫地想知道亓弋接下來要說的話,亓弋卻不緊不慢的,又撥動了一下手中的指尖陀螺。

“你……你說啊!但是什麽?!”

亓弋認真地打量着手中的指尖陀螺,半晌才說道:“張聰,聽我說話是有代價的。”

“你想要什麽?我能做到的都可以!”張聰迫不及待起來。亓弋卻沒有回答,片刻之後,張聰終于找回理智,他怔怔道:“不,你這是在誘供。”

“是嗎?”亓弋依舊淡然,“可我覺得這是一種交換,我們彼此交換對方最想知道的事情。”

“你怎麽知道我想知道什麽?”張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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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欽邦,DK,杜妙。”亓弋拉長了間隔,留下一個明顯的停頓之後,才緩緩吐出了兩個名字,“敏格和密昂。”

張聰的瞳孔驟縮,警惕地看向亓弋:“你到底還知道什麽?!”

亓弋問:“所以,這個交換公平嗎?”

張聰已經徹底被眼前的這個警察吓傻了。他隐藏了十多年的,就連在克欽邦都無人知曉的秘密,就這樣被猛然掀開,并作為籌碼放在了賭桌上。從亓弋說出這兩個名字起,張聰就已經輸掉了這場賭局,接下來的一切,無論願與不願,最終都會按照亓弋的意願進行下去。在極度的驚慌和恐懼之中,張聰心底卻倏然冒出一絲慶幸——慶幸此刻跟他說這件事的人是個警察,而不是那些刀尖舔血的毒枭,否則他不會只聽到一個名字,而是見到被捆綁虐待的真人,甚至是,肢體的一部分。

“我好像沒的選了。”張聰頹然道。

“你當然可以再掙紮一下,我給你時間思考。”亓弋說道,“在你思考期間,我可以把剛才沒說完的話先告訴你,這是我的誠意。不過你該明白這誠意的代價是什麽,所以你想聽嗎?”

張聰垂下頭,低聲說:“你說吧。”

“這就對了。”亓弋再次靠回到椅背上,開始說道,“我跟你說過,六年前努珀帶着坤木自立門戶,你入獄之後他們一定會切斷跟你的聯系,你入獄是李汌舉報不假,但跟克欽邦的局勢動蕩脫不了幹系,當時努珀帶走了很多人,DK手下得力的人走了大半,但DK也絕對沒有到慌不擇路的境地,或者可以說,努珀的出走早在他的意料之內,而DK也早有打算。不知道你有沒有發現,跟你有一樣出身的人,大部分都投在努珀手下,你們覺得大家是同病相憐,在國內互通有無,甚至還有些抱團取暖的意味。但實際上,這才是DK的手段。杜妙現在仍然在DK勢力範圍內的療養院,和她一樣的許多‘孵化者’也仍然被DK集團實際控制着,所以即便你們暫時聽從努珀的指揮也并無大礙,最終你們還是會回到DK手下。現在你明白坤木為什麽用DK的方式聯系你了嗎?”

張聰聽得一頭霧水,半晌才将其中的關系梳理清楚:“坤木……并不是真的和努珀一心?”

“一心?誰給的錢多誰就能得人心,忠心這東西是最沒用的。”亓弋不屑地說,“這是一盤非常大的棋局,棋盤上有太多的人命,而你,只是其中一枚無足輕重的棋子而已。你所謂的功勞,在他們面前根本算不得什麽,因為他們最不缺的就是人。在你入獄服刑的那五年,俞江仍然有層出不窮的毒販,從緬北來的毒品也仍然在黑市流通,你進去了,後面自然會有人接手。更何況,現在DK昏迷,曾經杜妙留下的功勞在後來人眼中也根本就是無用的。這種情況下,你應該知道,自己在出獄之後會面臨什麽。”

“橫豎都是一死,你又憑什麽覺得我會選擇交代?”張聰還在垂死掙紮,“我不交代,你們就沒有實證定我罪。”

亓弋道:“我們不是沒有實證定你罪,而是不想到最後無口供定罪,因為那樣你将會面臨最嚴厲的懲罰,而我也不再有權限與你談判,那麽你最挂念的兩個人後續會有什麽遭遇,都不是我能控制的。是老實交代問題,保下你想保的人,還是死扛到底,全家赴死,你想想清楚。”這話說完,亓弋從口袋裏拿出手機,調出一張照片舉到張聰面前。

張聰驀地攥緊了拳,激動得雙眼通紅。

“你慢慢想吧,我們有的是耐心。不過既然我現在可以單獨進來跟你談條件,那麽有一件事你該有所準備,這一次,如果你再犯毒瘾,可真的沒有人救你了。”亓弋收好手機,不待張聰做出反應,徑直離開了審訊室。

海同深并沒有在觀察室中,這讓亓弋有些意外,就在他有些不知所措時,身後卻傳來海同深帶着笑意的聲音:“亓支找我啊?”

“沒有。”亓弋轉過身來回答。

“亓支可以解答我的疑惑嗎?我現在就跟二傻子似的,什麽都不知道。”

被海同深這樣的自我嘲諷逗笑了,亓弋輕輕揚了下嘴角,說:“找個地方說話吧。”

“那……亓支願不願意忙裏偷閑跟我軋馬路?”海同深說着問話,卻已經邁開腳向外走去。亓弋自然地跟上,二人前後走出市局,拐到了旁邊的小路上,海同深安靜地等着,直到已經遠離了市局的監控範圍,亓弋才說:“敏格和密昂是張聰的孩子。”

“這倆孩子現在在哪?”海同深問。

“還在克欽邦,但很安全。”

“你不是說毒販都是亡命徒,沒什麽禍不及妻兒父母的概念嗎?為什麽你篤定張聰會因為這倆孩子而向我們坦白?”

“因為他沒的選了。”亓弋說,“他早就走上了這條路,卻還是選擇跟人生下這倆孩子,并将他們藏起來,這就證明張聰并不是瘋癫到泯滅人性,所以孩子一定是他的軟肋。事情發展到現在,在俞江的我都已經拿到了敏格和密昂的照片,那麽在克欽邦的DK團夥,想要找這樣一對龍鳳胎也肯定不是難事。我們會盡全力保證這倆孩子的安全,但毒販卻不會,斬草除根才是他們的習慣。”

“可這還是太危險,我們不一定真的保護得了這倆孩子,畢竟那地方不在我國境內。”海同深說。

“張聰已經意識到自己在這盤棋上根本就無足輕重,沒有人會在意他的死活,反而留在國內跟我們配合,他還能活得有希望一點。”

“這盤棋到底有多大?”

“非常大。”亓弋語氣中帶了幾分不易察覺的悵然,“DK是克欽邦最大的毒枭,他手下有許多人,也有培養起來的可以獨當一面的接班人,在他昏迷之後自然有人會接手。我之前一直想不通,這盤棋為什麽要把鐘艾然拉進來,他和王根不一樣,他不太是那種炮灰類型的人物,畢竟他能直接和阿崗對話,在溫東那邊已經算是地位不低的了。但是剛才審訊之後我才終于把這盤棋算清楚。按照DK集團的規矩,張聰這樣的人出獄之後是要被清理掉的,但是因為之前他們損失了太多人員,包括紮在咱們內部的釘子也都被拔了出去,他們不敢再像以前那樣明目張膽,所以他們用了這樣的方式,讓張聰自己犯在我們手裏。”

“張聰犯在我們手裏對他們難道就有好處?他們就不怕張聰把他們都供出來?”

亓弋輕輕搖頭:“張聰知道的事情五年前就已經交代幹淨了,五年前沒有受牽連的人現在也不會再因為張聰而落到我們手中,但如果張聰出來,他一定會再找回原來的路。”

海同深想了想,接話道:“除非張聰有能耐直接逃回克欽邦并且再也不回國,否則他要麽是死于意外,要麽是犯在我們手裏。而且其實他逃回克欽邦也并不安全,畢竟坐了五年牢,他很容易就被懷疑是我們的暗線然後被秘密處理掉。”

“沒錯。張聰也知道這一點,所以他出獄之後并沒有着急往南邊跑。”亓弋繼續分析,“所以現在很明确,是DK那邊要處理掉張聰,同時,他們的另一個目标是李汌。李汌是個唯利是圖的人,他當初的舉報其實擾亂了一種微妙的平衡。把警方拖入毒販的鬥争之中并不是明智之舉,努珀當年兵行險着走了這麽一條路,确實是成功了,但也留下了隐患。無論是現在已經站穩腳跟的努珀還是因此不得已斷尾的DK,都不會留李汌太久。張聰出獄,他跟李汌原本就有舊仇,稍微挑唆一番,張聰果然上鈎了。”

“這我都能明白,那鐘艾然呢?他真的不是炮灰?”海同深又抛出一個問題。

“不是。我自然有我判斷的理由,只是目前不能跟你說。”亓弋輕輕搖了搖頭。

海同深似乎沒有感受到亓弋細微的情緒變化,自顧自地說道:“讓王根教唆張聰在出獄之後殺了李汌,同時借用梭盛的名義讓鐘艾然去給張聰送貨,所以那個在我們抓捕鐘艾然和張聰時在對面樓觀察的人,應該是DK的手下;那個一直以王根表妹身份探監的,應該也是DK的人。”

亓弋強迫自己把思路拽回來,說道:“我只有一點不明白,王根到底是怎麽安插進去的。”

“屬地原則。”海同深簡單解釋道,“本市的看守所一般都有對接的監獄,沒有特殊情況大部分都是直接對接,所以只要在張聰确認收監之後把王根送到對應看守所去,就有極大的概率讓他和張聰在同一個監獄服刑。至于監區分配……平潞大案順着餘森和金志浩拉下了一串人,公檢法集體震蕩,咱們市也沒能幸免,換了一批人,又進去了一撥人。放一個犯人進入某一個監區這種看似随機的事情,可操作空間也并不是沒有。五年前正是金志浩大展拳腳的時候,這事他能做到。而且說不定根本不止一個王根,或許還有劉根趙根之類的,只是沒有派上用場罷了。”

“竟然是從那時候起就計劃好了。”亓弋自言自語道。

“好了,別想了。”海同深從口袋裏拿出一塊糖遞給亓弋,“不管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策劃的,也不管你是因為了解或者別的什麽原因,總之這次識破了那邊設下的局,你就是很厲害的。雖然現在大家都在講究程序正确,但我認為在查案這件事上,結局才是更重要的。俗話說,不管黑貓白貓,能逮住耗子的就是好貓。老祖宗留下的話肯定是有道理的。”

亓弋接過海同深遞來的糖,心中不由得一凜,這個人太聰明了,自己一點點語氣上的變化,案件中一絲微小的錯位都能讓他尋到蹤跡,從而做出完整又符合邏輯的推理。哪怕之前那些年見過那麽多人,亓弋也沒遇到過像他這樣真正配得上“見微知著”四個字的人。聰明但從不給人壓迫感,也沒有聰明人的傲氣,這種氣質太難得,這樣的人也太難得。

“發什麽呆呢?”海同深擡手在亓弋眼前晃了晃,“你不會連糖也不吃吧?”

“沒有。”亓弋剝開包裝紙,把糖放進了口中。

電話響起,海同深按下免提,彭渤在電話那頭說道:“爸爸!你跟亓支在一起嗎?”

“怎麽了?”

“張聰又有點兒上勁了,他嚷着要見亓支,濛姐說他估計是要交代了。”

海同深以眼神詢問亓弋,亓弋思考片刻,說道:“知道了,這就回去。”

回到市局之後,亓弋只進入審訊室和張聰進行了短短五分鐘的對話,之後便沒再打擾審訊,而是趁無人時單獨提審了鐘艾然。

被關押了幾天,鐘艾然已經一臉頹廢,幾乎擡不起頭來看人。

“問你點兒事。”亓弋開門見山,“你有多久沒見到梭盛或者阿崗了?”

鐘艾然用手抓了抓頭發,似乎是在思考,沒過多久,他清了下喉嚨,說:“多半年了。這段時間老板身體不好,外面的事情都是阿崗哥在安排。其實我以前也不常見老板,有事情都是阿崗哥聯系我。”

“這次阿崗是怎麽讓你送貨的?”

“他按照之前我們約定好的暗號給我發了消息。”

亓弋翻看了一下之前的審訊記錄,讀道:“聽說你二月要去俞江?正好我有個老朋友在俞江,替我去看看,該買的禮物都買好了,不用你破費。”

“是。”鐘艾然回答。

“誰給你的貨?”亓弋問。

鐘艾然:“我到了這邊之後接到了消息,是個地址,就是你們抓到我的那裏。貨就放在屋裏,還有跟我拿貨那人的聯系方式,是打印的字條,我把號碼存下來之後就把字條燒了。”

“五百克冰,你也真夠敢的。”亓弋冷冷說道。

“不!不是!不是純的!實際五十都不到!”鐘艾然凄然道。

“不是純的?”亓弋挑眉看向鐘艾然,“不是純的阿崗會讓你跑這一趟?”

“真不是純的!真的!不信你們可以去化驗啊!”鐘艾然拼命解釋,“那純貨我怎麽可能拿到?!就連阿崗哥手裏都不可能有這麽多啊!”

“什麽純貨?”

“就……就是……”鐘艾然咬了咬牙,“我要是說了,能不能算立功?”

“那得看你交代的東西值不值了。”

“值!肯定值!”鐘艾然連忙說道,“我知道他們手中有高純度的冰,叫綠水鬼,但我們私底下都用綠茶代稱。”

“知道是誰弄出來的嗎?”亓弋追問。

“那我不知道,但應該不是老板,如果是老板自己弄出來的,不會把綠茶藏得這麽嚴實。我都還沒資格碰綠茶。”

亓弋立刻意識到這話背後的意思,問道:“所以你才接了這單親自送貨的生意?”

鐘艾然點頭:“是,我以為阿崗哥是在考驗我。沒想到這麽倒黴讓你們抓了。”

“呵。”亓弋冷笑一聲,心想:你可不是因為倒黴才被抓的,你就是個棄子而已。

停頓片刻,亓弋突然問起了另一個問題:“梭盛和瑪優争出個結果了嗎?”

鐘艾然明顯是沒料到這個提問,他怔了怔,才如醍醐灌頂,激動地說道:“是她做的手腳是不是?!”

“不知道。”亓弋輕輕搖頭,“我就随便問問。”

“是她!一定是她!她和老板一直在鬥,為了那綠茶更是鬥得你死我活!”鐘艾然幾乎要掙脫約束椅,“我知道了!我都知道了!是優姐做的!我這一趟根本不是阿崗哥讓我來的!是優姐!她就是想讓我被抓!是不是?!”

亓弋輕輕聳肩,道:“我不知道,這都是你的推測,我的問題問完了,你慢慢想吧。”

“是瑪優!一定是她!我懂了!我都懂了!警官你聽我說!”鐘艾然激動地說道,“我把我知道的告訴你!”

“你?你能知道什麽?”

“我知道的特別多!”鐘艾然似乎是怕眼前的警察不信,幾乎是毫無停頓地快速講述起來,“我老板梭盛上面是溫東。溫東還有一個手下叫瑪優,瑪優和DK集團的L有一腿——”

亓弋不耐煩地打斷道:“L跟瑪優沒什麽關系,真正跟瑪優不清不楚的是O。鐘艾然,你以為我們警方的‘戴罪立功’是你胡亂說些什麽就可以的嗎?還是說你以為內地的緝毒警不了解情況你就可以随意糊弄?你剛才說的這些,除了梭盛、瑪優和溫東這三個人名以外沒有一個是真的。提供虛假信息算妨礙辦案,你要不想罪加一等就閉嘴。”

鐘艾然張着嘴,喃喃道:“O不是不喜歡女人嗎?他還因為L和瑪優吵過架啊……”

亓弋擡起手按了按狂跳的眼皮,問道:“你怎麽會見過L?”

“我去醫院拿藥,遠遠地看見他和手下上車。”

亓弋抓住鐘艾然話裏的漏洞,逼問道:“你跑去DK地盤的醫院?鐘艾然,你還是不老實啊。”

“我!我……”鐘艾然垂着頭,內心掙紮片刻,終于坦白道,“是阿崗哥讓我去跟着T,他好像覺得T和L有什麽問題。”

“然後呢?你發現問題了嗎?”亓弋問。

鐘艾然搖頭:“沒有。我跟了T快三年,什麽都沒發現。”

“要是能讓你發現問題,他也離死不遠了。”亓弋低聲咕哝了一句,旋即站起身來,“今天就到這兒吧,你再好好想想還有什麽要交代的。有些話等你進去之後可就不好再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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