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第六十三章
天臺。
海同深從亓弋手中拿過未點燃的煙,在亓弋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就塞了一根果丹皮到他手中。
“好歹給根棒棒糖啊,果丹皮算什麽?”
“茶水間随手拿的,湊合吃吧。”海同深把煙放回到口袋裏,“背着我抽煙,有吃的就不錯了,還挑?我可不慣着你這毛病。”
“到手了就原形畢露是吧?”亓弋笑了下,撕開果丹皮的包裝紙,咬了一口,然後才說,“你之前追我的時候說管我一個月飯連眼睛都不眨一下,現在呢?抽根煙都不行。”
“別混淆概念。管飯是怕你餓着,不讓你抽煙是為你身體好。”海同深頓了頓,把手臂搭在膝蓋上,又自嘲地笑道,“我管得太寬了吧?”
“沒有啊,你怎麽了?”
“面對你就總忍不住想照顧,可你根本就不需要,顯得我又多餘又油膩,是吧?”
亓弋用肩膀撞了一下海同深,打趣道:“這還是我們周到妥帖的海支嗎?這麽不自信嗎?”
“我說真的。”
“我也沒開玩笑。”亓弋叼着果丹皮,聲音含含糊糊,“我還挺喜歡被人管着的,是出自關心的那種管着。小時候孤兒院阿姨們的那種管是約束,她們說的是‘要聽話’‘要守規矩’‘不要給別人添麻煩’,我們做任何事情,前提都是不惹麻煩。我跟那些在普通家庭長大的孩子不一樣,我沒父母,也從來沒有人用‘為我好’這三個字來進行所謂的道德綁架。我體會不了那些被家長用這種話術打壓的痛苦,我聽到之後只會羨慕,我羨慕他們還有人能說出‘我這是為你好’。當然,我知道那種被父母擠壓剝奪的孩子也會很煎熬,我沒有貶低他們的意思,只是我沒辦法感同身受。小的時候如果有人跟我說一句‘這是為你好’,我估計能開心好久,可惜沒有。”
“你沒叛逆過嗎?”
“沒資格。”亓弋說,“一個被親生父母抛棄的孤兒,哪有資格叛逆?又能跟誰叛逆?”
“那你現在可以了。”海同深把煙還了回去,“延遲叛逆的大朋友,想抽就抽吧。”
亓弋沒有接,而是看向海同深,說:“你再說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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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什麽?說不讓你抽煙是為你好?”
亓弋咧開嘴笑了起來,而後把頭靠在海同深的肩膀上:“我喜歡聽,你不讓我抽我就不抽。”
“撒什麽嬌呢?”海同深擡了下被亓弋壓住的肩膀,“說說吧,什麽事讓你這麽焦慮?”
“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情。”亓弋說,“很久之前,我見過一次A因為被打斷而發瘋。那會兒她十六歲,不知道看了什麽,在家裏弄了個箱子開始養螞蟻。她每天放了學就回家盯着螞蟻看,周末還會帶着螞蟻出去放風,我起先還以為她是真喜歡那些螞蟻,直到有一天,她在溫箱裏放了一只蜥蜴。”
“我靠……”
“那個蜥蜴可能就是小型品種,養了半年多也不見長大,還是就只有巴掌那麽大。後來我替DK出去辦事,忙了一陣,再回來的時候,溫箱換了個大的,裏面沒有螞蟻,也沒有蜥蜴了,有的只是一條蛇。”
“吃……吃了?”
“是,蛇把蜥蜴吃了。”亓弋說。
海同深不由得搓了下手臂:“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不過蛇好像沒什麽絕對意義上的天敵吧?”
“人啊。”亓弋吃完了果丹皮,把塑料紙捏在手裏打了個結,“我問她打算幹什麽,她就給我講了那個食物鏈的故事,然後說,她打算把蛇炖了,讓阿秋吃蛇肉。”
“我的天……這是天生的變态吧?”
“阿秋沒吃着蛇肉,那條蛇被她弟弟給弄死了。”亓弋換了姿勢,環住海同深的一條手臂,才接着講述起來,“O給那條蛇注射了麻藥,然後用匕首把蛇皮給剝了下來,在某天早上,他把蛇皮放到了A的枕頭旁邊。我從來沒有聽過那麽歇斯底裏的尖叫,然後那一天,這倆人差點兒把家給拆了。”
“……”海同深沉默了下來,他一時不知該說是A更變态還是O更瘋癫。
“你是不是以為A是被蛇皮吓着了才這樣的?其實并不是。她發瘋是因為她已經決定好第二天就把蛇給炖了,還為此買了全套的刀具和鍋具,結果O用她買的刀提前一天把蛇給殺了。她後來在家裏,拿着刀差點兒把O給活剝了。”亓弋說着彎起自己的右手臂,指着手肘處一道非常淺的白痕說,“這是我去攔她的時候被刀劃的。不只是我,T和DK也都挂了彩。說來可笑,DK身邊上百個保镖,當時沒有一個人敢進去攔她。”
“傻不傻?”海同深輕輕摸了一下那道傷疤。
“我要卧底下去,就不能躲。”亓弋枕着海同深的肩膀,“當時如果我們不進去攔,A真的會把房子給炸了。煤氣開着,她一手拿刀一手攥着打火機。說實話,我确實被吓着了,我真沒見過這麽瘋的。”
“那O呢?他不害怕?”
“我們進去攔的時候,他甚至還在笑,一邊笑一邊挑釁,給A講他是怎麽一點一點剝掉蛇皮,怎麽把蛇的血都放幹淨,然後還說要帶A去看一看蛇的內髒。我當時真的有過一個念頭,幹脆把這房子點了讓他們倆死了算了。還沒成年就這麽瘋,這要是手裏有了武器,那就真的太危險了。”
“可你還是教他們用槍了。”
“我沒的選。”亓弋輕嘆一聲,“不過他們倆槍法都一般,一來是他們都不喜歡這種方式,二來也是他們懶,不願意吃苦去打靶訓練。”
“其實是他們并不需要有多高超的槍法吧。”海同深說,“這種人身邊圍着一群打手一群保镖,他們甚至都不用出手,只需要動動嘴就行了。”
“嗯,也有關系。”亓弋回答。
海同深早已明白亓弋的意思,他道:“你是怕這次A的食物鏈被打斷之後,她會像當年一樣瘋,會去傷害更多人,是嗎?”
“她一定會。”
“那我們就搶在她發瘋之前攔下她。”海同深安撫地拍着亓弋的手背,“別擔心,事情總會解決的。”
“嗯。”亓弋在海同深肩頭蹭了蹭,緩緩說道,“要是能一直這樣就好了。”
“準你偷會兒懶。”海同深在他額頭上親吻了一下,“眯一覺再下去。”
“不用了。”亓弋卻坐直了身子,“沒道理他們忙着查案,我在這裏偷懶睡覺。原本打算上來偷偷抽根煙就下去的,結果還被抓包了。”
“別抽了,真的對身體不好。以後煩悶焦慮的時候找我,不想說話也沒關系,有指尖陀螺,辦公室也有減壓的玩具可以捏。”
“知道了。”亓弋站起身向海同深伸出手,“有人為我好,我得領情,不會叛逆的。”
海同深以為亓弋要拉他起來,也伸出手,結果亓弋卻将果丹皮的塑料包裝紙放到了他手上。
“還說不叛逆?!”海同深笑道,“什麽人啊!拿我當垃圾桶?”
“真沒情趣。”亓弋轉過身擺了擺手,“我下去了。”
海同深收回手,才發現亓弋不知道什麽時候把那長條形狀的塑料包裝打了三個結,系成了個心形。他無聲地笑了一下,把那塑料紙放進口袋裏,起身跟了上去。
鎖了門回到樓下,兩個人又重新翻了一遍健身房的員工資料。
海同深抽出其中一份檔案放到亓弋面前:“你是去年七月過來這邊的,前臺這小姑娘賈頌是去年六月入職。”
“有問題?”亓弋問。
海同深拿了筆,把她的學歷圈了出來,道:“她的手機系統是英文的。”
“中專學歷就不能英語好了?”
“如果她英語好到使用英文系統毫無障礙,那她完全可以去更高等級的健身房,有的是那種外國人紮堆的地方的健身房需要會英文的前臺甚至是私教。”海同深又補充說,“還有,你習慣怎麽寫日期?”
“日期?年月日?”
“你看這裏。”海同深用筆指了一下員工檔案的出生日期那一欄,“她的生日是1997年1月17日,咱們正常書寫的話,應該是年月日,也就是先寫1997,對吧?但這裏1和9這兩個數字,明顯是後補的,勉強擠在前面,甚至1都已經出了格。而第二個9的豎線明顯比前一個長,筆畫也有重疊,像是把1描成了9。正常情況下,提筆寫生日,怎麽可能直接寫成17後來又補改成1997?除非她原本要寫的是日月年,而非年月日。你在緬北待了十多年,現在提筆寫日期還是寫年月日,因為這是咱們國內的規範日期格式。從懂事開始,從家長到老師,所有人教的都是年月日,所以這東西就跟刻在基因裏似的。賈頌的專業是中專師範體育教育方向,她畢業的對口職業應該是教師。接受過師範教育的人,會犯這種低級錯誤嗎?”
“确實不太會。”謝潇苒旁聽了兩個人的對話,在紙上拿筆寫了幾下,之後說,“平時寫錯日期頂多是年初和月初會寫順手,但把年寫成日……概率還真的不大。”
宗彬斌立刻說道:“我去查查這個賈頌。”
海同深也拿了手機,給佟曉童撥通了電話。
宋宇濤擡起手在亓弋眼前晃了晃,問:“亓支想什麽呢?”
亓弋眨了眨眼,回過神來,在紙上寫了兩個數字,而後展示給宋宇濤看:“你看這兩個數字,有覺得哪個更好記嗎?”
宋宇濤搖頭,說:“沒什麽區別啊。”
鄭暢和謝潇苒也圍上來看,謝潇苒說:“25是以5結尾,算是規整的數字,平常用5、10、15這種計數方式的不少見。52是偶數,可能……看上去更舒服?”
鄭暢道:“我也覺得沒區別,就是兩個數字而已。怎麽這麽問?”
亓弋說:“我出差回來那天晚上跟海支去沐拉面店吃飯,當時海支被濛姐先叫走了,我去結賬的時候,況沐說給我留個編號,說我以後點外賣直接報編號她就能知道。那天是5月2號,我記得當時她念叨了一句,說因為是這個日期,才給我的編號25。我當時以為是25比52更好記,但剛才海支那麽一提醒……我覺得還有一種可能。”
鄭暢接話:“她手機或是店裏的收銀系統日期顯示格式是日月年,她也習慣了這種表達方式——5月2號,顯示出來就是25,所以她才說25!”
“還真有這種可能!”謝潇苒又問,“對了亓支,緬甸用的日期格式……?”
“日月年。”亓弋回答。
“我的天啊!”宋宇濤難掩驚訝,揉着自己的頭發說,“這誰能想到啊?!”
海同深挂斷電話走回來,說:“賈頌歇了年假,說是回老家。佟曉童剛才給她打電話,手機已經是空號了。走,咱們去她留的住址看看。”
賈頌登記的住址并不遠,在江北區美食街旁的一處老舊小區內。轄區民警已經提前上門确認過屋內無人應答,通過房東拿到鑰匙開門之後,衆人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這是一套一居室的小房子,雖然老舊,但格局還算規整。進門右手邊是廚房和衛生間,往裏走就是方正的客廳,客廳窗戶朝南,西面擺着雙人沙發,東牆上挂着電視,中間則是一個茶幾。而在茶幾上擺放着一把椅子,一名女性正“坐”在椅子上。女人的右側肩膀高于左側,頭歪向右側,右耳幾乎貼在肩膀上。雙臂懸在身側,小臂與上臂呈近90度角,雙手手指指尖自然交叉。她的襯衫被解開了三枚紐扣,領口斜敞着,左側乳房半露在外。最讓人感到不适的,是女人的面部被紅色液體潑灑過,還殘留着許多痕跡,像血痕一樣。
“讓一讓朋友們,我開工了。”梁威拎着工具箱率先進入了現場,李恩也已經端起相機開始固定現場痕跡。謝潇苒則默默拿出手機。
幾天前還說過話的人現在以這種詭異的姿勢“定格”在面前,即便是見識過很多兇案現場的海同深也還是覺得不大舒服,他挪開眼睛,道:“宗哥帶鄭暢先去摸清周圍情況吧,現場還得有一陣兒才能進,潇潇你——”
“我給師兄發消息了,他一會兒就過來。”謝潇苒說。
“好,現勘先進入,我們再等等。”海同深拿出指尖陀螺,開始撥動起來。
蘇行趕到的時候,痕檢工作尚未完成,不過謝潇苒已經進入了現場。海同深給蘇行遞了勘查服,說:“現場挺詭異的,別吓着你。”
“謝謝。”蘇行接過勘查服,一邊換一邊說,“休假還要來出現場,海哥得給補貼。”
“你絕對是被某人教壞了!當年那個乖巧聽話的小蘇去哪了啊!”
蘇行笑了一下,說:“放心,我覺得應該沒有什麽現場能吓着我。”
“知道你心态穩,就是提醒你一下。”海同深又問,“防毒面具要嗎?”
“沒聞到屍臭,不用了。”蘇行已經穿戴好整套的勘查服,擡起警戒線走了進去。
屍體周圍的痕檢接近尾聲,謝潇苒也已經上手開始檢查屍體。蘇行走到謝潇苒身邊,說:“你主檢,我幫你把關。”
“好。”謝潇苒找到了主心骨,她深呼吸了一下,開始說道,“我剛才檢查過了,死者角膜呈雲霧狀,中度渾濁;關節、下肢、足部出現擴散期屍斑;全身關節僵硬,暫時沒有發現再僵直,推測死亡時間為24小時以內。屍體表面沒有明顯外傷痕跡,口腔檢查不符合機械性窒息死亡特征,死亡原因尚不能明确。”
“嗯,沒什麽問題。”蘇行說,“再詭異的屍體,生前都是人。詭異的是狀态和周圍環境所營造出來的氛圍,而不是屍體本身。把屍體只當作屍體,就不會被現場環境影響。”
“好,我記住了。”謝潇苒點頭。
蘇行繞開标記退回到房間門口,正好站在了亓弋身邊,亓弋出了聲,說:“沒看出來,你工作時會這麽冷靜理智。”
“我是專業的。”蘇行道。
亓弋問:“如果死者是你認識的人,你還能保持冷靜嗎?”
“如果真的是我認識的人,我會更加冷靜。因為只有冷靜客觀地完成屍檢,才能确定死因找到兇手。這是我能為逝者做的最後一件事,我肯定要做好。”蘇行回答。
“那挺好的。”亓弋說。
蘇行側頭看向亓弋,問:“你怎麽了?”
“有點兒理解為什麽他們都誇你了,你确實挺不一樣的。”亓弋摸了摸胸口,轉了話題,“我覺得賈頌這屍體的姿勢有點刻意。”
蘇行知道亓弋這是在拒絕私人話題,于是就順着他的話說:“确實是。死者頸部的角度并不符合自然體位,具體是怎麽擺出來的需要等解剖過頸部肌肉和檢查過頸椎之後才能進行推斷。這個姿勢……我暫時沒有想出來有什麽指向。”
“再看看別的吧。”亓弋說着就離開了蘇行身邊,繞到卧室裏查看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