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第七十九章

過了三十多年人生,海同深第一次體會到什麽叫作“心裏長草”,相關資料看都看不完,他卻總是無意識地望向窗外那輛貼着防窺膜的車,似乎只有這樣才能壓住他心底瘋狂滋長的擔憂。有什麽可擔憂的呢?海同深自己都想不明白。亓弋背靠着廖一續,而廖一續又是蘭正茂的嫡系,在某種程度上,亓弋身後的資源比蘭正茂的親兒子晏闌都要穩,因為他不用像晏闌一樣避嫌,因為他靠的是功績而非血緣。他警服上的每一條杠每一顆星,都是他自己用命換來的,這樣的功績傍身,除非是原則性錯誤,在可操控的區域之內,他幾乎不會面臨嚴重處分。現在不過是案發現場一個明眼人都知道是陷害的字跡,連亓弋自己都不在意,可海同深就是沒來由地心慌。

“海支,技術大隊在現場找到的槍經過檢測已經确定來源。”鄭暢把比對數據交給海同深,“就是六年前槍支走私案未能找到的剩餘的槍。槍械內部組件以及彈夾制式材料等都與留檔中的數據完全一致。”

海同深回神,接過資料後粗略看過,說:“知道了,一會兒我去跟廖廳說。”

鄭暢:“還有,剛才我把14號物證袋裏的文件都導出來了,要現在看嗎?”

“我來看吧,你去忙你的。”

“好。”鄭暢把硬盤放到桌上,接着又補充說,“我剛才去了技術大隊,潇潇說這次屍體狀況不太好,屍檢可能需要多點兒時間。”

海同深點頭:“我知道,讓她不用着急,咱們這邊同時要查的東西也很多。”

“嗯……領導,亓支那邊……?廖廳是什麽态度啊?”

“現在幾點了?”海同深指了一下表,“知道一個停職的文件要多少人簽字确認嗎?就算真的停職,最快也得明天下午才能正式宣布了。更何況廖廳親自過來跟進,這事知道的人又不多,我估計不會太嚴重。”

鄭暢松了一口氣,說:“那就好。亓支一直沒動靜,我有點兒怕。”

海同深:“不用擔心,咱們按照流程查,只要有證據能證明這件事跟他沒關系,他就能回來繼續工作了。去忙吧。”

“好嘞!”

又是一個通宵的整理彙總,天亮之後,海同深找了個根本不算是借口的借口,從食堂打包了早飯出來,敲開了亓弋所在的那輛車的車門。

“送點兒早點來,領導辛苦了。”海同深說。

“一人份的早點,是給我啊,還是給他啊?”廖一續哼了一聲,下了車,“我一個小時之後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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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領導!”海同深立刻出聲,像是生怕廖一續反悔一樣。

車門關閉,海同深坐到了亓弋身邊,沒有多餘的話,亓弋自覺地靠了上來,把頭放在海同深肩上。“辛苦你了,又熬了一宿。”他說。

海同深搖頭:“沒事的。你怎麽樣?晚上睡了嗎?”

“嗯。”

海同深摩挲着亓弋的後背:“睡了,但是沒睡好,是不是?先吃點兒東西,一會兒借着食困睡個回籠覺。”

“不想吃。”亓弋蜷起身體,幾乎是鑽進了海同深的懷裏,“你也抓緊時間睡一會兒吧。”

“你啊……”海同深輕嘆了一聲,在亓弋的額頭上印了個吻,也不再強求,安靜地抱着他。

一個小時過得飛快,海同深只覺得自己剛閉上眼就被叫醒了。亓弋從口袋裏拿出風油精塗在海同深的太陽穴和耳後,說:“快去忙吧,早飯擱着我一會兒吃。”

“嗯。”海同深俯身吻上亓弋,唇齒交纏,片刻之後才依依不舍地分開,“充電完成,我去工作了。”

在透過車窗确認海同深已經走回市局大樓後,亓弋才呼出一口氣,緊接着把身體蜷縮起來躺在了後排座椅上。廖一續重新回到車上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一幕,他立刻拿了藥來,喂亓弋吃下,亓弋雖然難受,但意識還是清醒的,他拒絕了廖一續要送他去醫院的要求,堅持留下來等待調查結果。

與此同時,調查的進度也在推進。在等待屍檢結果的這段時間裏,許多事情都有了眉目。首先就是那個放在案發現場櫃子裏的移動硬盤。移動硬盤裏面全部都是視頻文件,最早的一段視頻錄制時間是4月25日,視頻內容是吳鵬所駕駛車輛的車內情況。這個視頻完整地記錄下了吳雲潔如何從後備箱鑽出,又如何迷暈吳鵬的全過程。一切都像之前亓弋實驗的那樣,吳雲潔在車輛失控撞樹之前從後車窗跳到車外,後面的視頻就再沒見到過她的身影,車子撞樹之後,唐臨出現,探身靠近攝像頭,緊接着視頻的視角就發生了轉變。通過視頻抖動情況和視角分析,唐臨就是在拿取錄制設備時因為重心不穩撐住車內頂棚,從而在那時留下了掌紋。視頻畫面再度穩定下來後,唐臨完成了對吳鵬“割喉”這一動作,布置好現場之後關閉攝像設備,這第一段視頻到此處就結束了。

鄭暢看完後嘆了一聲,說:“吳雲潔難道不知道開車的就是她爸嗎?她這不是等于間接害死了自己的父親嗎?”

“或許對她來說,父親并不是什麽必要的存在吧。”宋宇濤說,“之前我問過亓支,這些年我自己也見過不少,像他們父女這種情況其實并不少見。對面不相識是常态,甚至父女母子反目成仇揮刀相向也不算稀奇。毒品侵蝕的并不只是吸毒人的身體,還有更多方面,人一旦染上了毒,尤其是二代之後的毒品,所有的行為就都不能再以常理來看待和解釋了。”宋宇濤自從進入警隊以來幹的就是緝毒,十多年面對形形色色的毒販和吸毒人員,對于這件事,他一定是最有發言權的。

接下來的幾段視頻,則是其他人作案的過程。王星耀殺害唐臨,普天華殺害王星耀,苗寧電死普天華,戴冰幫助苗寧轉移普天華的屍體,以及況萍槍殺戴冰和數次分屍抛屍的過程全部都有。這個移動硬盤,就像一個犯罪記錄一樣,把之前只能靠推測得到的“食物鏈”全部串聯起來。硬盤裏最後一段視頻,是況萍在吳雲潔家誘導吳雲潔服用摻了毒品的飲料,吳雲潔毒發身亡以及況萍布置現場的全過程。所有案件中缺失的細節和用現有線索無法連接起來的部分,被這些視頻全部補齊,成為了完整的證據鏈,但現在,受害者死了,作案人也死了。

在沉默蔓延開來之前,海同深提前将衆人的思緒攔住,說道:“現在況萍的死亡原因還沒出來,但無論如何,她不可能自己把自己弄成昨天我們看到她時的那個模樣。如果她是自殺,我們要找幫她善後的人,如果她是死于他殺,那我們就要找到兇手。食物鏈總會有頂端,最後總會有一個活着的、端着獵槍的獵人。”

宗彬斌附和道:“海支說得沒錯。案件走到這一步,反而是相對好的結果,因為範圍已經很小了。”

鄭暢已經聽出了宗彬斌的意思,他猶豫着說:“可……況萍和況沐是姐妹啊,她們倆相依為命這麽多年,真下得去手嗎?”

“等等看吧,看潇潇那邊有什麽結果。”海同深看向宗彬斌,“宗哥,分局那邊有什麽消息嗎?”

宗彬斌回答:“目前還沒有,不過我剛才跟那邊聯系,說是呂隊快能突破了,讓我們再等等。”

“好。那鄭暢來說說痕檢那邊的情況吧。”

鄭暢起身說:“那我得去叫梁主任,他說現場痕跡複雜,最好由他親自來。”

見海同深點了頭,鄭暢三兩步跑出會議室,很快就把梁威帶了進來。梁威開門見山地說道:“案件保密規則我都清楚,我只說我分析出來的情況,別的我一概不聽也不問。首先有一件事你們需要有心理準備,案發現場和屋內有大量的屬于亓支的指紋。”

這其實是他們早就想到的事情,如果只是寫那幾個字來陷害,那也太過單薄了,打了這麽久的交道,他們心裏都清楚,對方不會做這麽簡單的設計。見幾人都沒有太大反應,梁威才接着說道:“同時,現場也有屬于亓支的鞋印,但經過鞋印分析,基本可以确認,鞋印雖然是亓支的,但留下鞋印的人卻不是亓支。那些鞋印中間清晰周圍模糊,通過分析得出的結論是,有一個鞋碼為37或38碼的人,穿了一雙42碼的鞋在現場來回走動,從而留下了鞋印。這個穿鞋的人身高大概在一米七,而且是女性——”梁威擡手制止了剛要說話的鄭暢,“你們先別說分析,那不是我該聽的,等我把現場痕跡說完你們再單獨說。”

“好的梁主任。”鄭暢把話咽了回去。

“至于指紋,有一部分有抓握痕跡的成套指紋可以排除是亓支留下的。”梁威擡起自己的一只手,比畫了一個抓握的動作,說,“每個人的指節長度和手掌維度都不一樣,套取指紋容易,但能完全複刻一個人的手掌大小和抓握時候的動作是很難的。亓支的左手臂受過傷,他在用左手拿東西的時候會下意識地用力以抵抗手臂損傷帶來的不受控,所以他左手抓握痕跡比右手重,而且,以拿杯子這個動作為例,亓支的抓握動作會有輕微的位移,簡單說就是手指用力,且會往上蹭一下,這樣留下的指紋,會比同樣動作下右手的指紋大一圈。但是現場發現的左手抓握痕跡并沒有這樣的特征,而且通過弧度來分析,留下這個指紋的手也比亓支的手要小不少。所以這些指紋很明顯是有人套取了亓支的指紋套在自己手上僞造的。但是同時,屋內還有許多并不是由抓握留下的指紋,那些單獨存在的指紋仍然是指向亓支的證據。”

“提問。”宗彬斌擡了下手,“套取指紋難道就不會留下痕跡嗎?我記得應該是可以區分的吧?”

梁威回答:“技術上可以。我也确實剝離出了幾個指紋上有殘留物質的,從而可以推斷指紋屬于套取的。但那屋內有些東西,沒準真是亓支自己摸過的。別忘了,亓支和況沐有過接觸,也在拉面店裏吃過好幾次飯。”

宗彬斌點頭:“明白了,你繼續。”

梁威:“屋內沒有其他血跡,地上那些紅字是用血混合着紅色油漆寫下的,根據筆觸分析,使用的工具應該是大號軟毛刷,推測是毛筆一類的工具。血液經過分析比對之後确認是況萍的,我問過潇潇,況萍的手臂上确實有一個新鮮的刀割傷口,深達靜脈,出血量不會太少。紅色油漆與之前那名死者身上被潑的油漆成分相同,推測是相同批次或者就是同一罐。根據血液凝固的狀态進行分析,這幾個字最少寫于十天前,屋內的塵土痕跡也支持這一點。”

“十天前……差不多就是拉面店暴露的時候。”宋宇濤說。

梁威回道:“确實是那幾天。但更精确的得等潇潇那邊出結果。因為血跡混合了油漆導致凝固時間有變化,而且字是那時候寫的也不能證明人就是那時候死的。屋內的藍色部分也是用油漆刷的,粉刷時長也是在十天左右。還有就是——”

“抱歉我打斷一下。”宗彬斌把手機屏幕轉向海同深,語氣中難掩驚訝,“你們看內部通告。”

【關于霁州省俞江市公安局禁毒支隊副支隊長亓弋同志停職檢查決定書】

在看到文件正文提到的“涉嫌刑訊逼供等嚴重違紀行為”“涉嫌刑事案件”這些字眼時,海同深幾乎不敢相信,他扭頭看向窗外,卻發現剛剛還停在院內的那輛MPV已經不見蹤影。

鄭暢倏地起身:“不是,這什麽意思啊?!亓支什麽時候刑訊逼供了?苗寧那個根本就不算好不好?!還有刑事案件?!查都沒查呢,憑什麽就這麽下定義?!”

“閉嘴,坐下。”海同深知道此時自己是最不能表露情緒的,他把手機倒扣放在桌面上,壓住心中的焦躁,說道,“這是紅頭文件,容不得你質疑。停職接受調查是正常流程,不要帶情緒。坐下繼續開會。”

“可是——”

海同深直接打斷:“沒有可是,服從安排。”此時,他只能用這種強硬的态度來提醒鄭暢,也是在給自己的行為設下一道警戒線,越是這種時候,他越不能亂。

見沒有人再說話,梁威也放下手機,繼續把剛才沒有說完的現場痕跡逐一彙報完,之後就離開了會議室。

只剩下了專案組的成員,海同深也就沒有顧忌,直接開始了彙總:“剛才梁威說的大家都記下了,有幾點需要留意。第一,嫌疑人在現場踩下的鞋印屬于‘小腳穿大鞋’,推測鞋碼為37或38,屬于女性,這個體貌特征雖然與況沐吻合,但并沒有特殊指向性,所以仍然不能現在就推定況沐是嫌疑人。第二,況萍屍體所處的那個現場,很明顯是仿照之前亓弋說過的那幅《藍色房間》來布置的,但是有幾處細節是有明顯差異的,地上的字,牆上的挂畫,還有就是況萍的頭發。地上的字原本就是對方的目的,牆上挂畫的內容之前已經确認是跟亓弋有關系的,但是畫中女性的頭發是盤在頭頂的,而況萍的頭發卻是散着,幾乎覆蓋了整個面部,以至于最開始我們都沒能及時确認死者面容。從之前吳雲潔死亡現場的情況來看,況萍對于細節的掌控很極致,吳雲潔屍體最後狀态與那幅畫幾乎一模一樣,到了她自己這裏,反而出現了這麽大的誤差,這事值得注意。第三,我看了照片,嫌疑人套取的鞋印并不是亓弋這幾天穿的鞋的,而是他之前去健身房時會穿的跑鞋的,近期因為受傷,他一直沒有去過健身房,而他那雙跑鞋平時不穿,我……他家裏有安防監控,如果有人進過他家一定會被發現,偷偷潛入家中套取鞋印的可能幾乎不存在。所以這個鞋印的複制有極大可能是由吳雲潔完成的,吳雲潔在5月23日夜裏就已經被害,而亓弋在那之前最後一次去健身房是5月18號,也就是說,套取鞋印這個行為最晚是在5月18號完成的,這也就意味着,況萍以自己的死來陷害亓弋這件事,根本不是臨時起意,而是蓄謀已久。同時這也是在印證第二點,蓄謀已久的陷害,想要達到最詭異和最震撼的效果,況萍不會想不到頭發這個細節。”

宋宇濤思索着說:“還是等屍檢結果吧,結合死因再進行推斷。”

宗彬斌放下了手機,道:“呂隊那邊有結果了,他一會兒親自過來說。要不……咱們也先停一停?”

“可以。”海同深點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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