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仙人掌
第三十七章 仙人掌
路邊只剩下江枂,江琸,他們誰也不動彈,就呆呆地站着。
站了許久,江枂走到她跟前,拉住她手腕:“剛剛有沒有碰到哪裏?”
江琸頓時哭花了一張臉。
江枂聽她哭,緊張了,手忙腳亂地檢查她的身子,從手背摸到手腕,到胳膊,脖子,最後是臉頰:“傷到哪兒了?疼不疼?”
江琸一把抱住他,只一味哭,什麽話不說。
江枂的聲音聽起來很累:“你先告訴我剛剛有沒傷到哪裏。”
江琸搖頭:“沒有,我沒事。”
“真的?”
“嗯。”
江枂這才放心,輕輕拍她背:“好了回家。”
江琸松開江枂,看到他臉上的口子,還流着血,血染紅了毛線圍巾。她伸過手去,剛碰到他的臉,他就躲開了,撿起肉袋子一個人朝前走去。
江琸跟着他走。
這一次,她不敢跟他距離十米遠了。
她也不敢挪開眼,就這麽盯着他的背影。原來真的有人連背影都叫人難過。她突然呼吸困難,實在忍不了,閉眼緩了一下,當她再睜開眼,從前跟這夜色一樣,将她籠罩。
江枂看不見,杜秋語剛被判刑的時候,他也才是個孩子,他卻要照顧江琸。他們遭受惡語,被欺負,被綁架,老君廟的地窖裏,黑乎乎的,江琸一直哭,江枂就抱着她,拍她的後背,說:“琸琸不怕,哥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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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在。哥哥在這裏。”
“沒事,有哥呢。”
“哥哥在。”
“哥來給你弄。”
“哥哥不會離開你的。”
“……”
這是江琸那段時期聽到的最多的話。江枂一直在,他一步都沒有離開過她。
那幾年,趙佩和幾個村民對他們百般虐待,打,罵,讓他們幹活,卻不讓他們吃飯,他們不能站着,只能跪着,甚至是小孩子都能過去抽他們幾個巴掌。給的飯是豬食,給的水是老井的雨水,還動辄給他們灌煤氣。
他們說,要讓江枂和江枂嘗一嘗中毒的滋味。
賀榮發念叨着江琸好看,總想着對她做點什麽,江枂總是小心提防着。有一回,他喝了酒下來,要脫江琸的衣裳,江枂拼死把江琸搶回來,護在身後。賀榮發酒醒了,把他們一頓打,走了。
江枂渾身是血,他也顧不上,抖着手給江琸把那件已經穿到發黴的衣服扣上扣子,他摟着她,手掌擦她的眼淚,告訴她:“琸琸不怕……哥在……哥不會讓他們欺負你的……”
兩個人煤氣中毒最嚴重的一次,江枂忍着眩暈爬到地窖門口,攥着拳頭敲門喊人,手擦破流血了,嗓子啞了說不出話了,也不停,“求求你看看我妹妹!我妹妹快不行了!求求你們!”
沒有人回應。
江琸縮成一團,打着哆嗦喊疼,江枂又爬回去,摟着她:“沒事……琸琸沒事……沒事的……哥哥想辦法……”
江琸小手攥着他一根手指頭,他的手指也細,她根本攥不住,“哥……疼……”
江枂咬着牙,把衣服脫下來,給她蓋住,又返回地窖門口:“我求求你們了!你們看看我妹妹吧!你們想怎麽樣沖我來!你們救救她好不好!我求求你們了!我求求你們了!”
江琸從未聽到過江枂這麽絕望的聲音,她想着要不就這樣吧,她不能再拖累江枂了。江枂那麽聰明,如果不是因為他太想江琸被收養,過健康的日子,就不會想跟着趙佩去看看收養的人家,也就不會被他們打暈關進了這裏。
她慢慢閉上了眼睛,這過程中她還有點委屈,如果眼睛閉上再也掙不開了,那就再也見不到哥了……
她想看見哥哥,哥哥不在,她一個人去地獄多害怕啊。但她不想拉上江枂,她從畫本上看過,那地方很可怕,她不能那麽自私把江枂帶走,江枂的人生不該只是用來保護她的。
她的意識漸漸淡去,外頭傳來嘈雜的聲音,吵架聲,叫喊聲……
後來她看到老君廟砰的一聲爆炸,石塊和土飛了他們一身,江枂把她護在了懷裏,告訴她‘沒事了’。
那以後江枂就和江琸相依為命了。離開原先那個家,江枂要跟社會上的人打交道,可他眼睛看不見,旁人輕松就能辦到的事,他總要很難很難。
首先就是出門。
那時候他們買不起一條導盲犬,就算買得起,江枂也沒有時間跟它适應、磨合。他為了不給人添麻煩,在一塊紙板上寫了一句話,挂在脖子上——
‘我看不見,如果撞到您,打攪了您,對不起,請您原諒。’
江琸開始時不懂,後來看到有一堆小孩拿着小棍挑釁他,讓他猜人在哪裏,還拿走他的紙板,說他寫得字真難看……她瘋了一樣沖上去,把那幫小孩咬出一臉的傷。
雖然事後小孩家長覺得是他們孩子的錯,對江枂表示抱歉,也沒要江琸賠醫藥費,但江琸就是過不去那個坎。
她覺得活着真難。
可她不能死,她的命是江枂拼死救回來的,她得好好活着。
她想着從前,眼淚淌滿臉,她捂住嘴,盡量不發出一點聲音,她不能讓江枂擔心。
江枂一步一步走得緩慢,走着走着,他停下來,轉過身,把肉放下,用袖口擦擦江琸的眼淚,他聲音很淺,很淡,不細聽都聽不見:“琸琸,如果遇到好的,就去試試吧。”
江琸繃不住,哭出聲來:“你幹什麽?”
江枂聽她哭就心疼,他手有些僵了,想給她擦卻擦不淨:“哥跟你試過了,還是喜歡一個人生活。琸琸對哥那麽好,是不會為難哥的,對嗎?”
江琸甩開他的手,哭得更大聲:“我是問你,你幹什麽!”
江枂嘴唇有輕微的抖,疼透了身子,影響到了所有器官:“你不是盲人,你不用跟我走盲道,你也沒必要把看過的電視再講一遍給我聽,你一個人走這條路只需要二十分鐘,你不用跟我走上一個小時,你……”
江琸沒讓他說完,握住他的手,就貼在她的臉:“哥,你別聽那些婆子胡說八道,琸琸不委屈,從不委屈。”
江枂掌心貼着她的臉,她一直在哭,他擦不幹淨,冷風也吹不幹淨,它們攀在她的臉上,都是涼意,他想給她捂熱,可他的手也涼,他想抽回手來,又怕這一次抽回來,他就再也不能摸摸她的臉。
江琸小步走近江枂,跟他的腳尖相對:“她們不能上嘴皮碰碰下嘴皮就奪走你,我這麽多年小心翼翼,怕你知道,怕你不知道。他們憑什麽?你告訴我她們憑什麽?憑什麽我的人生要她們來決定?”
江枂第一次覺得自己瘦弱,只是心疼而已,怎麽會突然就站不住了?
江琸摟住他,臉貼着他的胸膛:“老天不曾厚待我,所以誰都可以對我落井下石嗎?我擁有的東西很少,不夠換一個你,那我就不能賒賬嗎?佛說十世,我每一世都交出去還不行嗎?我就要你這一世不行嗎?不行嗎哥?”
江枂還是狠心扯開她,轉身走。
江琸想追,摔了一跤,磕了腿。她擡起頭,看着江枂,哭聲裏摻和着心碎,“哥……我疼……”
江枂沒有顏色毫無變化的世界裏突然出現一把琴,他摸了那麽多遍,卻從來不知它的樣子,這一回他好像看到它了。他慢慢走近,突然它的弦斷了,他有些失落,想把它拿起,卻發現腳被釘子釘在了地上。
他動彈不了,再看那把琴,弦還好好的,那是什麽斷了?他低頭看自己,胸膛被掏空了, 連接心髒的血管已不堪重負,要提前告老還鄉了。
他恍然意識到,原來,是他的心弦斷了。
他被這個念頭吓了一跳,人醒豁過來,他的世界還是一片虛無,什麽都沒有,萬物都陌生。
……
他轉過身,快步走過去,渾身顫抖,雙臂卻小心翼翼地将她抱起,他怕弄疼她,更怕她發現會笑話他,大男人竟然會這麽害怕,只是讓江琸離開他好好生活,他竟然會這麽害怕……
江琸說她疼,她已經那麽疼了,他怎麽還傷她呢?
她不過是沒被善待過,只喜歡自己的哥哥,她又沒有錯。她從小被他養大,他了解她的一切,沒人比他更知道她,他要把她推給誰呢?誰能照顧好她呢?這世上哪個人值得信任呢?
他還在胡思亂想,江琸已經抱住他的脖子:“哥,我上小學的時候你被摩托車撞了,沒來接我,那天所有的小朋友都被接走了,我以為你不要我了,我可害怕了,老師擔心我,把我帶回了家。後來校門口小賣部的阿姨說,你胳膊上裹着紗布匆匆跑來,找不到我都要急哭了,你到處問人有沒有見過我,你說你這輩子都不會把我丢下了。”
江枂感覺到懷裏的人不堪一握的腰,搖搖欲墜。
江琸突然咬住江枂的肩膀:“你不能說了不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