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 5 章
一池春水,是袁秋麗很喜歡的漫畫家。喜歡到……她曾經在課堂上,向學生推薦過此人的漫畫。
俞星辰将嘴巴張成圓形:“卧槽!”
趙春深溫和一笑:“怎麽了?你們看起來都很驚訝。”
“那肯定啊!”俞星辰用崇拜的眼神看着趙春深,“沒想到哇,沒想到哇,赫赫有名的漫畫家居然就在我的身邊。趙爺爺!我以後要是找不到工作,能不能去你的漫畫工作室工作?我看過很多漫畫,我也很好學的,要是還有您這樣的名師帶我,我一定能繼承你的衣缽,将漫畫事業發揚光大!”
他的聲音裏包含着演講的激情,但因為将話說得太大,而透露出一股濃濃的中二氣息。
袁秋麗拍了拍孫子的肩膀,說:“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吧。星辰,不要總做出自己考不上大學、找不到工作這樣的假設。你會成為一個很優秀的人,在你喜歡的領域上,奶奶相信你,你也要相信自己,好嗎?”
俞星辰狠狠點頭:“好。”
趙春深說:“畫漫畫這條路,沒有你想象得那麽好走。十年之後,如果我還能走動,你還想學漫畫,就再來找我吧,我十分歡迎。”
他原本想說“如果我還活着”,但臨說出口卻換了個說法,因為前一句很容易讓俞星辰聯想到袁秋麗。他們活到了這個年紀,有些話确實需要忌諱,不是因為迷信,而是為了不讓親人平添感傷。
俞星辰得到了趙春深的承諾,他再次狠狠點頭,說:“趙爺爺,那你可要多多鍛煉,早起早睡,按時三餐,多喝熱水,這樣的話,活到一百歲的時候一定能健步如飛,飛檐走壁,壁立千仞……”
“……”
這人還自己玩起成語接龍來了,看來心情恢複得不錯。
袁秋麗笑說:“現在想跟奶奶回家了嗎?”
俞星辰是個孝順的孩子,這大晚上的,公園裏有些涼,雖然他還不想見到俞周律,但也不能讓兩位老人一直坐着陪他吹風。俞星辰站起來說:“奶奶,我扶你回去。趙爺爺,我們走吧。”
他們分別回到了家。
俞周律不在家中,袁秋麗喊了幾聲,都沒有得到應答。袁秋麗坐下來的時候,才想起來俞星辰的手機還在自己的口袋裏,她将手機還給俞星辰,說:“星辰,你的手機屏幕裂了,你看看,要不要換新的?”
“不用了。”俞星辰哈哈兩聲,“其實我也不怎麽玩手機,我比較喜歡玩游戲機和電腦。”
他表面上這樣說,實際還是很介意那道裂痕,他抿了抿唇,将手機放回了褲袋中,心想,他不能換掉屏幕,他要每天都看着這道裂痕,讓這道裂痕成為他學習的動力。
哼!
聽到俞星辰這樣說,袁秋麗也沒說什麽。年輕男孩子喜歡打游戲很正常,只要沒到成瘾的地步,她不覺得有什麽。在這一點上,她比許多中年家長都要開明。
袁秋麗拿出自己調成老年模式的手機,給俞周律打電話。
“嘟——嘟——”電話很快就被接起來了,“媽媽?”
“星辰回家了,你也回來吧。”袁秋麗知道,俞周律肯定是氣着氣着就消氣了,然後因為擔心兒子,口不對心地出去找了。
那頭沉默了幾秒,俞周律問:“他去哪了?”
“公園。”
俞周律“哦”了一聲,然後說:“我現在回來。”
俞周律回到家的時候,俞星辰已經窩在房間裏了,他也沒去敲俞星辰的門,跟袁秋麗聊了幾句之後就去到了另一個房間。
袁秋麗看着兩扇關上的門,心中突然浮現起了《增廣賢文》的那句——
兒孫自有兒孫福,莫為兒孫做馬牛。
*
袁秋麗來到了一池春水的漫畫工作室,發現裏面的漫畫助手畫的是她很喜歡的《行路難》,這是一個少年歷經萬難最後得道成仙,然後因為看不慣仙界中的種種腌臜,而自毀仙道,再次變成凡胎肉骨的故事。
她喜歡這個故事的原因很簡單。
少年歷經千辛萬苦成為神仙中的一員,最後發現現實中的仙人跟自己想象中的仙人差別太大,在理想破滅,信仰崩塌之後決定放下所有。以前的一切努力盡付東流,但他并不後悔,變回凡人的時候,他身披麻衣,赤腳走在泥濘之中,再次踏上“行路難”的道中,斷續吟滄浪。
他得到了自己的道。世間再無困難之事,世界也再無輕易之事。
袁秋麗最喜歡最後一幕,少年赤腳走在泥濘上的那一幕。
她看到了風霜、孤寂、意氣與釋然。
行路難,行路難。
袁秋麗近距離地觀察着漫畫助理的工作,看他們筆下的線條逐漸明朗,看他們讨論分鏡與對話,看他們不斷修改着那個世界中的景色,看他們廢寝忘食,看他們日夜颠倒。
每個漫畫助理的面容都是模糊的,只有一池春水,只有一池春水的臉是清晰的。
袁秋麗睜開了眼睛,有些恍然,她已經好久沒有做過夢了。
*
兩天之後,袁秋麗和趙春深又在購物超市上碰面了,袁秋麗提着一袋魚,趙春深提着一袋牛肉,兩人打了個招呼,就很自然地一起走了。
他們去蔬菜區買菜,袁秋麗說:“我看過你畫的漫畫。”
趙春深有些驚訝:“你看起來……不像是喜歡看漫畫的人。”
“人不可貌相。”
“是我淺薄了。”趙春深挑了一把豆角,問:“你看過我的漫畫,覺得怎麽樣?”
“我覺得很好。”這樣的話似乎顯得很客套,很不真誠,袁秋麗接着補充了一句:“我很喜歡行路難。”
趙春深開了個玩笑:“是指李白的詩嗎?”
袁秋麗笑了:“都喜歡。你的創作靈感是什麽?跟李白的行路難有關嗎?”
“有點關系。少年在得道成仙之後,發現仙庭裏并不如他所想,萬仙無私,千仙無欲,百仙無求,反而處處都像是另一個人間。他心灰意冷,有過一段‘拔劍四顧心茫然’的時日。但是他沒有‘乘風破浪會有時,直挂雲帆濟滄海’的樂觀,也沒有‘且樂生前一杯酒,何須身後千載名’的豁達。他最後得到的是一種平靜,一種精神上的平靜。懷着這樣的平靜,他回到了曾經的起點,再次出發……”趙春深突然停頓下來,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聲,“抱歉,我是不是講得太多了。”
啰啰嗦嗦地講了一通,也不知道袁秋麗愛不愛聽。
袁秋麗搖搖頭,眼中是贊許的神情,她說:“如果當年你沒有選擇當漫畫家,我想,你做一個語文教師,也是很不錯的一條路。”
這是側面的肯定,趙春深說:“過獎了。行路難的靈感有很多,其實跟我自己也有點關系。”
“怎麽說?”
“那個時候我還年輕,創作的時候其實多少都帶了點憤世嫉俗,我喜歡批判。行路難裏的仙庭不是另一個人間,它就是人間,我将我所厭惡的,我想要批判的東西都融進那個世界的仙庭裏面,通過創作,來發洩自己的憤懑。這也是行路難的創作動機之一……其實我不應該說這麽多的,我怕我說多了,你就不喜歡這部作品了。”
“不會的。”袁秋麗說,“你說得越多,我好像就越能深入地理解行路難。其實,那個少年的身上,也寄托着你的一部分血肉吧。不對,不止那個少年,行路難的整個世界,應該都是你的精神凝結。”
袁秋麗太能理解他了。趙春深喜歡被人理解的感覺,再多說幾句,他恐怕就要在心裏将袁秋麗擺在“知音”的位置了。他凝視着袁秋麗,說:“我所有的作品,都是我的精神凝結。但是很少人關心這一點,比起創作者,他們更關心作品。”
“我關心。”袁秋麗說。
她是一個語文教師,這就意味着她必須關心這一點,走進詩人、詞人、作者的內心,去分析他們的創作動機和創作情感。這是她的工作,不過她跟趙春深說的“我關心”,不是為了工作,只是單純關心趙春深這個人。
趙春深問:“你知道我為什麽叫一池春水嗎?”
袁秋麗想了想,說:“風乍起,吹绉一池春水?”【1】
趙春深點頭:“于我而言,外界的所有因素都是‘風’,而一池春水是我自己。”
被外界雕刻,被自己塑造的,一池春水。
他們付了款,提着大袋小袋,回到了金庭小苑。
袁秋麗剛回到家中,就接到了孫女俞飛霜的電話。
“喂?飛霜,怎麽了?”
“奶奶……”俞飛霜像是剛剛哭過,嗓子啞啞的,“你可以來學校一趟嗎?老師說要叫家長。我、我不敢叫爸爸媽媽,我跟老師說我的爸爸媽媽都在外地出差,可不可以叫奶奶來,老師說可以。奶奶,你可以來嗎?”
“好好好,奶奶來。不過你要先告訴奶奶,你做什麽了?”
俞飛霜那頭沉默了十幾秒,最終還是說了:“我跟我同桌說我喜歡他,然後他轉頭就告訴老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