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賀淩話音很輕,輕得都有絲寵溺的意味。
江越聽出來了,心底驀地一輕,臉上都緩緩露出笑,揉平他緊鎖的眉頭,“那你答不答應?”
“答應。”
賀淩說得輕飄飄的,也過于爽快,這反而讓江越有些沒底。
“你說真的?你可不要騙我。”
“沒騙你,我是吓唬我爸的。”
賀淩從來沒有過輕生的念頭,他很清楚他是媽媽辛辛苦苦十月懷胎生下來的,就算只是心疼媽媽他也不會放棄生命,他一定好好活着,也一定幫她看着爸爸。
聽賀淩說是吓唬人的,江越高高提起的心這才安穩落下,翻窗回去取了作業回來和賀淩一起寫。
和上午劍拔弩張的氣氛不同,下午他們在房間寫作業,時間過得快,氛圍也寧靜溫馨。
賀淩還是聽到客廳有開門的動靜才意識到家政阿姨來做飯了,他問江越,“你晚上吃什麽?”
“照燒雞腿飯。”
賀淩聽見他晚飯有東西吃就沒了聲。
江越筆跡清隽幹淨地寫完最後一道題,整張卷子漂亮得賞心悅目,他順手收好卷子,看了眼身旁的人,“我給你送點過來?我自己做的,不是料理包。”
“不用。”
江越頓時遺憾地嘆氣,“我真羨慕你家阿姨。”
Advertisement
賀淩沒聽出他話裏的意思,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你将來想做家政?”
江越沒有立即否認,反而是笑着問他,“你覺得我合不合适?”
賀淩默默看了會兒他那張臉,真真是哪哪兒都生得特別精致,找不出一處缺點,“……倒也不能說不合适。”
“怎麽說?”江越很好奇賀淩的評價。
“你喜歡就好。”賀淩轉回頭,“家政也不是那麽容易誰都能做的,我只是沒想到你對未來的規劃是這個方向。”
江越讓他一本正經的樣子逗得趴在桌上笑,笑完了才從臂彎裏露出半張臉看他,“那你呢?你對未來的規劃是什麽樣的?”
“不知道。”
“那你想留在這嗎?在衡水上大學?”
這個問題又讓賀淩沉默了,沉默的時間還不短。
江越沒有催促他,安靜地盯着他的側臉看,不知過了多久他才聽見賀淩說。
“如果我沒有遠行的想法,我可能會留在這。”
“你會受你爸的影響嗎?”
“會。”賀淩似乎覺得這種擔憂很可笑也很可悲,“我怕我走太遠回來發現我爸多了個孩子,我家多了個我不認識的人,那我就沒有家了。”
“不會的。”
“為什麽不會?你也看見了。”賀淩語氣平淡得詭異,“我還在家住他都能背地裏給一對無依無靠的母女當溫柔貼心的賀叔叔,我要是不在家了他再跟人生一個我看也不是不可能。”
江越緩緩坐直身體,有些後悔和他聊到這個,“賀叔叔還是很愛你的。”
“我沒說他不愛我,但我不能原諒他忘了我媽媽。”賀淩冰冷地勾動唇角,“人是不能既要又要的,我和他的新老婆他只能選一個,我媽不在了我也要跟我媽。”
江越有些說不出話,他想起江燕生命最後的時刻因化療熬得不成人形,躺在病床上還在擔心賀淩有沒有好好吃飯,這些他沒忘記的又何嘗不是深烙在賀淩心上?
賀淩只是太愛他媽媽了。
江越就算不能真的和賀淩感同身受也能理解他,所有讓賀淩覺得不高興的他也不會喜歡。
傍晚,父子倆沉默地吃晚飯,餐桌上的氣氛冷得像空氣都凝固結霜。
賀淩都不需要再說什麽,他安靜坐在那,把賀明樓夾到他碗裏的排骨夾出來丢回盤子裏,這種行為本身就在超級制冷。
賀明樓當然受不了,看着賀淩又一次把自己夾進他碗裏的菜撿出來,他放下手裏的碗筷,态度誠懇,“爸爸和你道歉,是爸爸做錯了。”
“我媽呢?”
“爸爸也會和媽媽道歉。”
“還覺得她們可憐嗎?”
“這是另一回事。”
“這是一回事。”賀淩垂眼吃飯,“這地球上可憐的人多得是,大山裏無父無母的孩子數都數不清,他們吃不飽穿不暖沒學上,爸爸你不去可憐那些真正的可憐人,而是去可憐一對衣食無憂的母女,你覺得我真的會相信你只是在可憐她們?相信你們說的你是因為那女孩很像我小時候才對她們那麽體貼照顧?這些不過是你的借口。”
賀淩埋頭吃完最後一口飯,放下碗筷,淡淡地看向賀明樓,語速不緊不慢,“我給你一個最簡單的假設,如果那個女人沒有那麽年輕漂亮,知性優雅,你還會這麽照顧她女兒嗎?如果你不是事業有成,英俊體貼,那個女人會允許你這麽照顧她女兒,允許你接近她們嗎?”
“我是16歲了不是6歲,如果你們以為你們說什麽我都會信,以為我是那麽好糊弄的人,那你們就錯了。”賀淩冷靜得實在不像個未成年,“如果爸爸你真的覺得自己做錯了,那你現在就當着我的面删除那個女人所有聯系方式,我只要再聽到一次你們打電話,我就當你不要我了。”
賀明樓聽得沉默,垂眼看着桌上的飯菜。
這樣看他們父子倆還是很像的。
賀淩看他半天沒動作,笑得嘲諷,“舍不得?是舍不得你的一倩,還是舍不得那個小女孩?”
賀明樓搖頭,眉眼泛出苦澀,“我沒有舍不得,我只是在想,不管我怎麽做,你對媽媽的愛都不會分出一點給爸爸的。”
“那你知道我在那裏看見你抱起那個小女孩,看見你們三個人站在一起像一家三口的時候我在想什麽嗎?”
賀明樓看着賀淩平靜的臉龐沒說話。
“我在想我媽媽為了我從窗戶上下來的時候,如果那時她不是選擇抱着我哭,而是選擇抱起我一起跳,那我就不會在那個時間看我爸給別人的孩子當爸爸,給別的女人當丈夫。”
江燕癌症晚期時,受不了治療的折磨曾試過輕生是父子倆共同的秘密,也是一道碰都不能碰的疤痕,賀淩在此刻主動提起足以說明他的平靜都是假的,他的內心翻江倒海,恨不得把所有人都淹死。
他的眼淚無聲無息地滑過臉龐,似乎早已窺見了自己終有一天将無家可歸的命運。
“你覺得那個女孩可憐,那我就不可憐了?你把我爸爸送給她的時候有沒有想過我怎麽辦?她沒有我就該讓給她?”
賀明樓已經很多年沒見賀淩哭,此時見兒子掉眼淚頓時心疼得像被剜了一塊。
他慌忙起身去找紙巾給賀淩擦眼淚,“爸爸錯了,爸爸不可憐她們。”
賀淩揮開他的手,搶過他手裏的紙巾扔到桌上。
賀明樓拿出手機當着他的面删除了方一倩的聯系方式,“爸爸删好了,你看。”
賀淩用手擦去眼淚,偏頭吸了吸鼻子,甕聲甕氣地說:“你不想要我了你可以直接說,我馬上搬出去,我可以以後都不叫你爸爸,但你藏着掖着等着宣判我是個外人,沒有人要,我一定會恨你,你沒有做到答應我媽媽的話,我媽媽也會恨你。”
“爸爸沒有不要你,爸爸知道錯了。”
賀明樓眼眶也發了紅,他是個太過容易心軟的人,這樣的人可以說渾身都是弱點。
不管他是否承認,賀淩都已經給他指出了“一個巴掌拍不響”的問題,不管他和方一倩之間是否有什麽,從他們默契地等一個時機開始,賀明樓和賀淩的父子關系就已經出現了一道永遠也無法修補的裂痕。
賀淩洗了把臉才回房間,只是眼眶紅紅的還是能看出來他哭過。
他沒有關窗戶,對窗的人從不會在他不在房間的時候翻進來,一定會等聽到動靜了再過來,所以賀淩回到房間沒多久江越就翻窗過來了。
賀淩聽到聲音也沒有回頭,他不怕被江越知道他哭過,但他心裏尴尬。
江越不是空手來的,他甚至分了兩趟才把要搬過來的東西搬完,一個他的枕頭,一個玻璃飯盒,飯盒裏是切成塊狀的哈密瓜。
“賀淩,吃哈密瓜,這很甜。”
江越坐到賀淩身邊了才看到他眼眶是紅的,他怔怔地看着賀淩,過了一會兒才找到自己的聲音,“……你為什麽哭?你爸說你了?”
“沒有。”
“那你為什麽哭?”
“沒有為什麽。”
江越太清楚賀淩不是一個容易掉眼淚的人,這會兒見他眼睛紅紅的才知道,今天的事情在他這裏根本沒有翻篇,也翻不了篇。
他所有的冷靜和鎮定都是假的,他不過16歲,他所有的不情願都可以被成年人輕而易舉地打上不懂事的标簽,可他有什麽錯呢?他只是不想和別的孩子分享爸爸,也不想爸爸忘記過世的媽媽,他只是不希望自己的生活被破壞。
江越沉默許久,忽然他抓住賀淩寫字的手,認真地看着他的眼睛說:“賀淩,以後我照顧你,我肯定不會讓你一個人。”
(adsbygoogle = window.adsbygoogle || []).pu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