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綁架(三)

綁架(三)

最先蘇醒的是聽覺。

林非聽見了令人煩躁的“嘀嘀”聲,那是病床邊監測儀的聲音,上輩子她聽過很多次,最早的一次,是在老林的病床邊。還有一些進進出出的腳步聲和說話聲時不時響起,和不知是夢境還是回憶碎片交織在一起。

她夢見自己誤闖入一個古老的洞穴中,驚起了一群蝙蝠。它們撲棱着翅膀朝她飛來,吓得她大叫了一聲“啊!”

林非睜開了雙眼。

“今天是幾月幾號?”

這是她醒來的第一句話。說話時,她抓着護士的手,尾音緊張到微微顫抖。

護士低頭看了一眼腕表,不帶感情地回答:“四月六日。你已經昏迷了二十多個小時。”

還好,沒有和上輩子一樣,一睡就睡到了高考結束。

“李旭呢?他怎麽樣了?”她想起了暈前的一幕,沒有松開緊握着護士的手,情緒依然緊張。

“他在隔壁病房,還沒有醒,但無生命危險。”

林非松開手,長舒一口氣。

太好了!她沒有錯過高考,李旭也活了下來。

護士為林非測了血壓,又簡單問了幾個問題,确定林非身體無礙後,快步走了出去。

林非這才有心思觀察自己所處的環境。

這裏比她上輩子見過的任何一個病房都要高檔。這是個單人豪華病房,窗明幾淨、寬敞明亮,床頭櫃一束百合散發着幽幽的清香。若不是病床和配套的醫療設備,說是五星級酒店的房間也不為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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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芬是絕對不可能讓她住在這樣的病房的。願意承擔這筆費用的唯一可能就是李家了。

護士走了沒多久,房門又重新打開,三個人走了進來。

領頭是個絡腮胡的矮壯男人,步子邁得又急又大,好像有什麽怪物在後面追殺他一樣。

他一把拖過一張椅子,放在病床前,然後一屁股坐了下來。

林非聞見他身上一股濃重的煙草味,不動聲色地往另一側挪了挪身子。

絡腮胡覺察出林非的不适,歉意地笑了笑,說:“對不住,我這個工作整宿不睡,熬鷹似的,不多抽幾根熬不住。”

說完,他從半舊的皮夾克裏掏出一片綠箭口香糖,剝了包裝扔進嘴裏嚼着。

林非又悄悄将屁股挪了回來。絡腮胡覺察到她的動作,笑了笑,用盡可能柔和的語氣作了自我介紹。

絡腮胡是個刑警,姓曹。

跟着曹刑警進病房的是一男一女。男人是個清瘦的中年男人,西裝革履,戴着無框眼鏡,手裏提着一個黑色牛皮公文包,渾身一幅領導的氣派。這人林非見過,糖廠的廠長,也是李旭的父親,李正德。

不用猜,站在他身邊的女人,是李旭的母親,郁容秋。她是個保養得極好的中年婦人,端莊優雅。李旭遺傳了她的眉眼。她安安靜靜地站在李正德的身後。當她的視線掃過林非的臉時,林非想到了掠過山崗的風一樣,離得那麽近,卻什麽也不會留下。

曹警官做完自我介紹後,開始詢問林非綁架案的問題。

林非低垂着頭,靠坐在病床上,想起山中兩日一夜,放在被子上面的十根手指攪纏在一起,臉上浮現了驚懼的表情。同時,她的內心很糾結。李旭為了救她殺了一個綁匪,若是李旭因此背上刑罰,那他一輩子就毀了。但如果不說實話,她也怕案情水落石出後,她被追究僞證包庇的責任。

曹警官未覺得她的反應有什麽異常。哪怕是成年男人,經歷過這樣的遭遇,恐怕都會連續做幾個月的噩夢,何況是一個高三女學生呢?

他正想說些安慰的話,李正德搶先開口:“林同學,你不用害怕,你已經安全了。盡管有一個綁匪現在下落不明,但是只要有警察叔叔在,你是不會受到任何傷害的。法網恢恢,疏而不漏……”

林非更害怕了,在床上縮成一團:“啊?綁匪跑了?”

曹警官瞪了李正德一眼:“你不要緊張。”他原本不想透露太多查案信息,但經李正德這麽一攪和,不得不澄清事實:“經過現場勘查,一共三個綁匪,兩個死亡,另一個下落不明。我們初步懷疑是因為分贓不均,一個殺了另外兩個,目前攜款潛逃中。”

林非假裝害怕地捂住臉,害怕曹警官看出她意外的表情。

警察認為是啞男人殺了瘦子。是啞男人故意誤導的結果嗎?

她略去李旭殺人的那段,将那兩日的經歷一五一十說了出來,包括李旭發燒、她騙他們食用黃花草,啞男人去而複返。

聽到這裏,坐在一旁的李正德眼中迸發了感激和欣賞的光芒。若不是這個果敢機智的女孩,自家兒子恐怕活不到今日。

曹警官“刷刷”地記着筆記,心想,她的說法和現場取證倒是互相吻合。

他又問:“那個啞巴有什麽特征,你還記得嗎?”

林非微蹙着眉頭,說:“他戴着黑色頭套,總是披着一件軍大衣,駝背,走路有點內八,其他就不知道了,我不敢盯着他們看……”

從獨眼和瘦子的對話中,林非猜測啞男人是被他們以招工的名義騙來的,稀裏糊塗做了綁匪。啞男人救了他們,本質上是個好人。想到這裏,林非的心軟病又犯了。她故意隐去了一些細節,比如啞男人擅長雕刻,潛意識裏希望他別被警察找到。而且若是啞男人不被找到,那就永遠沒有人知道李旭殺了人。

當時李旭昏迷,這些只有她和另外兩個綁匪看到了。但死人不會說話,所以她敢隐瞞,不怕警察從李旭的口供中找到出入。

問過一輪後,曹警官合上筆記本,心中略有些失望:沒有什麽價值的線索,但這也在意料之中,否則那個人就不會讓林非活到現在。他嘆了口氣,站起來說:“林同學,今天就先到這裏,你好好休息。”

李正德跟着站起來,拉住曹警官的胳膊走到病房外。

“曹警官,什麽時候能找到那個人?這一百萬可不是小數目,下個月的原料款、貸款、工人的工資可都指着這些呢。”

啞男人黑吃黑,殺了那兩人後,拿着一百萬的贖金逃之夭夭。而這一百萬贖金,是李正德挪用公款湊出來的。現在兒子救回來了,要是錢找不回來,他自己的政治生涯也要斷送了。

曹警官拍拍李正德的手背,不動聲色将他的手從自己的胳膊上拿下去,說:“李廠長,我和你交個底。那人是馮端、馮正兩兄弟臨時從勞工市場雇來的。我們推測,馮氏兄弟看他是啞巴,會開車,是個老實人,比較好控制,才找的他。您也知道,勞工市場上流動人口這麽多,又缺乏規範的人員登記管理,那人用的是假*身份*證,反偵察能力很強,顯然是有備而來。目前有效線索的确很少,短期來看不容樂觀。但您放心,我們人民警察為人民,一定會追查到底,不會讓任何一個犯罪分子逍遙法外。”

李正德暗自對這套官方說辭嗤之以鼻,但臉上保留着哀愁又焦慮的表情:“警察的能力我怎麽會質疑?我就是擔心,這個月正是沖産量的關鍵時刻,這事要是傳到工人耳中,恐怕軍心不穩,廠子要出亂子。追查犯罪份子可不可以私下進行,不要發動人民群衆。另外,這個案情最好要嚴格保密,不能洩露一分一毫。”

曹警官用筆記本拍了幾下手心,思考了片刻,點點頭,說:“這點我要向局裏彙報。不過廠長放心,糖廠是我們市最大的國營企業,辦案過程中我們一定會考慮糖廠的生産秩序和人心穩定。”

說完,他似乎怕李正德再提他做不到的要求,趕緊邁着大步走出了病房。

李正德和曹警官在病房外談話時,郁容秋走到了林非的床頭,一邊修剪百合幹枯的葉子,一邊用若有似無的眼光打量林非。

在這樣的注目下,林非感到了一絲緊張。

“林同學,你還有什麽話,不方便告訴警察的,可以和郁阿姨說。”郁容秋的聲音很溫柔。

“沒有了,我知道的,都已經說過了。”林非躲過她的注視,輕聲說道。

郁容秋點點頭,說:“那就好,郁阿姨放心了。”

林非始終覺得她的話怪怪的,好像她看出來自己故意隐瞞了什麽一樣。

曹警官走後,李正德收拾了一下表情,又回到病房。

他從公文包裏掏出一盒進口巧克力,放在林非的床頭。他帶着長輩慈善的笑容,輕聲對林非說:“非非,我在廠裏說聽你舅舅說過,你一向懂事又聰慧。綁架這事,關系重大。別人問起你,你明白該怎麽說嗎?”

林非心想,王建只是個普通的倉庫管理員,能和廠長唠上家常,真是稀奇。不管李廠長今後的政治命運如何,但是至少現在還是個金大腿,自己的小細胳膊犯不着和大腿擰着幹。

她看着白底藍紋的被面,仿佛上面寫着一道難解的數學題一樣,絞盡腦汁想了半天,迷茫地看着出題的李廠長,說:“清明節,我去掃墓,回來時遇到暴雨,摔了一跤。後面的事,我一想就腦袋疼,什麽都記不起來了。”

李正德贊賞地看着她,心想這小姑娘的心思靈巧,故事怎麽編都會有破綻,還不如直接說失憶。

李正德在時,郁容秋一直保持着沉默。林非胡謅時,忽然感覺臉上一陣涼風拂過,擡頭一看,正對上了郁容秋若有所思的眼睛。沐浴在郁容秋清粼粼的目光中,林非忽然萌生出了一絲羞恥感。

此時的自己,和社會上任何一個投機取巧、溜須拍馬的成年人有什麽不同?

林非默默嘆了一口氣,即便年齡和相貌回到了十八歲,可她的心态再也回不去了。

李正德用手指點了點巧克力盒,意有所指地說:“非非,這巧克力是古巴進口的,你要仔細品嘗,可不能浪費了哦。”

他們出門後不久,林非聽隔壁門開門閉的聲音,看來他們又進了李旭的病房。

說了一會兒話,疲憊上湧,林非的腦後傷口一鼓一鼓地刷着存在感。她慢慢滑進蓬松的棉被中,側躺着,睜着眼睛看向窗外。她望着天空不斷變幻形狀的白雲,感覺到了難得的安詳和平靜。

一切重新開始,人生還大有可為。單獨呆在一個這樣溫馨整潔的環境裏,林非可以自由自在地徜徉在自己的心事和暢想中。

可惜這種氣氛很快就被吳芬的大嗓門給打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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