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闖書房錦宜受驚

且說八紀吃了一驚,小孩兒呆呆地看着面前的桓玹,臉色雪白。

桓玹早年跟随桓琳靖邊,手底統領千軍萬馬,屍山血海裏翻騰過來,身上有一種尋常朝臣沒有的威煞之氣,只是他城府深,涵養極佳,再加上一張臉隽秀雅貴的極富欺騙性,看着就像是個溫文的儒士般無害。

但這會兒因動怒,雙眼裏透出了冰冷的寒意,令任何人見之都不寒而栗,何況八紀一個小孩兒。

八紀愣了愣,還未哭出聲,淚已經先不由自主地湧了出來。

桓玹道:“可還記得我為何給你起這個名字?”

八紀抽抽噎噎,終究不敢放聲大哭:“記得。”

桓玹看着他流淚的樣子,眼底的鋒芒迅速地收斂了起來,卻仍是冷漠地道:“說。”

八紀哽咽着說:“禮義廉恥,國之四維,孝悌忠信,人之根本,三叔、三叔是想讓我記着這八個字,所以我才叫、叫八紀。”

“我如今只怕适得其反。”桓玹聽着小孩子帶着哭腔的聲音,最終嘆了口氣:“罷了,你出去吧,把今日所做所說,都好好地反省明白。”

八紀聽他的聲音終于重又變得溫和,心裏才安妥了些,小孩吸了吸鼻子,委委屈屈地答應:“是。”

他後退了兩步,轉過身往門外走去,走到門口的時候,突然想起那塊掉在地上的手帕。

八紀遲疑了會兒,心想:“三叔愛潔,那帕子都髒了,我把它拿走才好。”

當即重又回來,不料還未進門,就見桓玹站在桌邊,似若有所思。

八紀目光下移,卻見原本落在桌邊的那帕子已經不見了。

***

這夜,桓素舸結束了整日的周旋應酬,回到居處。

錦宜在房外,見伺候的那些人進進出出,走馬燈般,知道桓素舸在內重新洗漱更衣。

終于瞅着衆人都安靜下來,桓素舸身邊的嬷嬷來請她進內。

桓大小姐換了一身月白色的雅致緞褙,雲鬓整理的一絲不亂,重新梳理上妝過的臉很好地演繹了“花容月貌”這四個字。

她矜貴不失慈愛地望着錦宜:“怎麽了,是不是還在惦記着白天子邈跟八紀打架的事呢?”

錦宜正想如何開口跟桓素舸解釋,不料大小姐果然目光如炬,心明眼亮。

錦宜忙道:“是有些不大安心,畢竟是第一次來,只怕給夫人丢了臉面。”

桓素舸搖頭而笑:“臉面是自個兒的,要丢也是自個兒丢,輪不到別人。何況這件事我心裏是最明白的,正如我先前在聽風樓那邊說過的,此事未必怪得着子邈。”

錦宜見她說開,順勢道:“我也聽子邈說了,原來是小八爺先動的手,且明明他占了上風,卻裝的被打的模樣……只是我怎麽也想不通,也不大相信,小八爺他何必要這樣呢?”

“那自是他的拿手好戲,”桓素舸一聲冷笑,說完之後,她似乎察覺了自己的語氣有些外露,便又轉作不動聲色的微笑:“你只怕不知道八紀的來歷吧?”

錦宜搖頭。

桓素舸道:“這本是府裏的事,又跟三爺有關,本不該對別人說,但如今咱們都是一家人,就也無所謂了。”

原來這八紀,其實并不是桓府裏哪一個人的子嗣,說起這孩子的來歷,阖府上下竟無人知曉,除了桓玹。

是在六年前,桓玹把在襁褓裏的八紀抱了回來,只說是在路邊上撿到的孩子,他将八紀交給了老太太身邊的大丫鬟寶寧撫養,這等同于八紀是在桓老夫人的跟前長大的,一來桓玹護着,二來老太太又疼,幾乎連幾個孫子孫女都比不上,漸漸地府裏上下都稱呼八紀“小八爺”。

事實上,若非八紀的樣貌跟桓玹完全不同,憑着桓玹如此護愛……一定又會有更多流言亂飛。

桓素舸把八紀的來歷說了,道:“這孩子,是給老太太跟三爺他們嬌縱壞了,只是我們都不敢說而已。”

錦宜心想:“這件事聽着奇怪,桓輔國那樣的人,竟會如此重視一個路邊撿到的來歷不明的孩子?”

桓素舸見她沉思:“罷了,我也沒想到,一回府就跟着混世小魔王鬧起來呢。跟你說這些,只是讓你心裏有數,橫豎以後見了他,就遠遠地走開,別去理他就是了。”

錦宜忙答應,桓素舸看着她溫順的模樣,突然笑了笑,道:“只不過今兒終究是招惹了那小魔王,從此之後,在三爺面前只怕就更加不讨喜了。”

“啊?”錦宜懵懂地看向桓素舸:不讨喜?是說的誰?子邈?還是……

桓素舸咳嗽了聲,道:“沒什麽,我只是随口說說,你不必多想。好了,時候不早,回去好生安歇吧。”

***

錦宜回到房中,把跟桓素舸的對話又仔細想了一遍,最後注意力落在兩個地方。

第一,是八紀的來歷。第二,則是那個“不讨喜”的問題。

八紀的來歷連桓府的人都不知道……可看桓素舸當時的神情,又像是她知道些什麽卻并沒有說出來,暫且不想。

那第二個……就讓錦宜更加浮想聯翩于心不安了。

原本招惹了八紀的是子邈,桓素舸這句乍聽像是指的他,可子邈是個毛頭小屁孩,按理說還不夠分量讓桓輔國“厭惡”,而且最重要的是,桓素舸又用了個“更加”。

想來想去,在桓玹面前原本就不讨喜的,恐怕首當其中的就是錦宜自己。

畢竟,挂在斯人腰下的雪球痕跡,以及那根修長的手指頭君,對錦宜來說都是記憶猶新的慘痛經歷。

錦宜經過缜密的推算,精确地得出了這個悲慘的結論。

她長長地嘆了口氣:“算了,不讨喜就不讨喜吧,我原本也沒指望在他面前有多讨人喜歡……何況我又不住在桓府,以後再小心些盡量不跟他見面,那自然就天下太平了。”

她自暴自棄地做出總結,翻了個身,抱着被子睡着了。

***

殊不知,人在夜晚入睡之前下的決心,就像是冬日河道上的蘆葦一樣,脆弱易折,搖擺不定。

錦宜沒想到的是,自己這麽快就自打了臉。

次日,錦宜陪着桓素舸依舊去跟各位太太奶奶姑娘們應酬,眼見要吃中飯了才得了空。

雖然昨夜跟早上都叮囑過子邈,錦宜仍有些不放心,出來後即刻就詢問子邈去了哪裏。

一個丫頭道:“小少爺之前在院子裏玩,後來小八爺來找他,他們兩個就一塊兒出去了。如今也不知去了哪裏。”

錦宜大驚,她一再叮囑子邈不要去招惹這位混世小魔王,連桓素舸都如此吩咐過,子邈到底是中了什麽邪,人家一來,他就立刻上鈎,難道這麽快就忘了昨日的教訓?

錦宜生恐又鬧出更大的事來,急忙打聽了那丫頭兩人去往何方,便匆匆地跑去找人。

一路沿着回廊往前,邊走邊四處張望,偌大院子,竟全不見子邈跟八紀兩人的身影,錦宜只顧焦心,不知不覺穿過角門,眼見面前夾道狹長,卻毫無動靜,更無人聲。

她有些擔憂起來,正想再找個人來問一問,突然聽見隔着牆有人道:“嗨!那裏不能去!”

錦宜一個激靈,聽出這是八紀的聲音,她原先本有後退之意,聽了這個卻奮勇直前,她提起裙擺往前奔去,一邊叫道:“子邈!”

一口氣狂奔到了滿月門,錦宜跳進去,氣喘籲籲,胸口起伏,但放眼看去,仍是毫無蹤影。

她正想再叫兩聲,從身側的一叢花枝後鑽出個小小的人來,圓圓的臉蛋,烏溜溜的雙眼,瞧着粉嫩可愛……竟是小八爺八紀。

若不是知道了昨日的內情,錦宜這會兒一定要喜歡的摸摸他嫩豆腐似的小臉,這孩子只看外表的話,簡直比子邈更玉雪可愛多了,但一想到“混世小魔王”的稱號,錦宜的手腳都乖的像是被捆在了一起,不敢亂動,甚至舌頭都有些拘謹地不肯靈活閃動。

“你在找郦子邈嗎?”八紀還有些奶聲奶氣,可有了昨日的教訓,讓錦宜疑心他是裝出來的。

“是……你看見我弟弟了嗎?……小八爺。”她警惕地問。

“當然啦,我剛才就是叫他,”八紀噗嗤而笑,他小大人似的背着雙手,昂頭對錦宜道:“你來的正好,方才他硬是要闖到南書房裏去,我攔也攔不住。”

“南、南書房?”錦宜嗅到了一絲不祥的氣息。

“是呀,”八紀回頭,小胖手一指身後的那連綿的一排屋子,“那是我三叔的書房,禁止閑人亂入的,三叔也最讨厭外人非許自入,我……”

像是大冬天起了蜂群,錦宜耳畔嗡嗡聲不斷:桓玹,又是桓三爺!

昨兒桓素舸的話言猶在耳:“……只怕更加不讨喜了。”

此時居然更像是一句預言。

但有她一個不讨喜就行了,可萬萬不能再加上子邈。

一念至此,錦宜重新提起裙擺,拔腿往前飛奔而去,纖弱的身影掠過冬日無花的枝桠,粉白色的衣裙随風飄動,看着就像是一只輕盈的小粉蝶,不怕寒冷地在冬日陰冷的空氣之中穿梭。

八紀望着錦宜的身影在南書房門口一閃消失,小臉上露出得意的笑,他吐吐舌頭扮了個鬼臉:“都是你那破手帕子才害我被三叔罵,哼……今兒看三叔怎麽罰你,活該!”

***

錦宜“救”弟心切,來不及多想八紀話中的真僞,便一徑跑進了南書房。

院落幽靜之極,卻有好幾棵粗壯的花樹,幾只鳥兒在院子裏的一株老梅樹上跳來跳去,被錦宜突然出現吓得刷地飛起。

錦宜踏上臺階,沿着廊下往前,在她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麽的時候,雙手已經推開了其中的一扇門。

在眼睛看清屋內陳設之前,鼻端先嗅到一抹似麝非麝,似蘭非蘭的淡香,這香氣如此特殊,仿佛在哪裏聞到過。

但錦宜又确認,她有生之年,去過的地方有限,更絕對不可能有機會在別的地方聞到這樣奇異而令人受用的香氣。

“子邈?”她蹑手蹑腳走進幾步,低低叫了聲。

錦宜心裏渴望郦子邈趕緊鑽出來,她發誓拉他離開這是非之地後,一定要狠狠地打其屁股,是時候該給那個小子長長記性了。

沒有人回答,錦宜有些後怕,她打量着面前的陳設,極寬闊的紅木長桌,一張同樣闊朗的圈椅在後,身側一堵牆鋪滿了書架,形形色色地書籍琳琅滿目,桌上疊放着許多的書籍、折子,文房四寶之類。

簡明,樸雅,冷淡,沉靜,昂貴,深不可測且高不可攀……這人的書房充滿了這人的性格。

這是桓玹的書房,更像是錦宜想象中的虎穴。

可很快,書房裏比別處更為明顯的靜寂讓錦宜突然意識到,自己可能再次上當了……小八爺,那個混世小魔王!

錦宜似乎能看見八紀那可愛的小臉上露出詭計得逞的笑。

細微地腳步聲從身後傳來,就像是沉睡的老虎終于被驚醒。

脊背上即刻有一絲涼涼的寒意悄然蔓延,錦宜猛地轉過身。

不出所料,她看見了那個她唯恐避之不及的人。

這瞬間,連呼吸都像是被吓得逃之夭夭了。

作者有話要說:

錦宜: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三叔公:好啊,嗷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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