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三叔公送錦宜笄禮
錦宜呆站着想了會兒, 唇上微微發癢,她無意識抓了一把, 絲絲地疼, 這才想起先前燙着了。
突然,在桓府吃下的東西,此刻竟覺着淡然無味起來。尤其是想到桓玹當時一言一行,也許是因為……在他眼裏,看着自己如看着另外一個人,他的“青梅竹馬”。
心裏竟有些悶。
縱然錦宜并不喜歡桓玹,但沒有人願意自己是別人的替身。
擡腳, 把前方一塊兒小石子踢了一踢, 那石子聽話般骨碌碌滾開了。
錦宜心想:“如果桓輔國是這石子就好了,我就不用費盡心思, 只需要一腳踢過去就好。”
她只顧踢那假想中的石子桓玹, 邊踢邊追邊走,冷不防有人拐彎過來, 見了她道:“姐姐!”
錦宜擡頭, 見是子遠, 便站住了問:“你怎麽這會兒回來了?”
子遠道:“下午老師有事兒,放了我們,他們去吃酒了,我好不容易才脫身。”
錦宜見了子遠,心裏仿佛記得有件事要問他,一時又想不起來, 便“哦”了聲,心不在焉地仍往回走。
子遠跟着她問:“怎麽我聽門上說,姐姐先前去了桓府?有什麽事兒?”
一提這個,錦宜才想起來:“對了,我是要問你,那個……你可跟桓輔國說過,我典當了母親的镯子那事?”
子遠詫異地睜大雙眼:“沒有呀,怎麽,難道他知道了?”
“何止是知道了,”錦宜一頓,終于把實情告訴了子遠:“他替咱們贖回來了。”
子遠張大了嘴:“天啊,這這……輔國大人是怎麽知道的?”
錦宜搖了搖頭:“誰知道,這人神出鬼沒,心思又很難猜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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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這裏,錦宜突然想:“替我贖回镯子,是為了……讓我喜歡他?唉,夫人說他們兩人好的很,難道,為了個跟自己的青梅竹馬相似的代替品,竟可以做到這種地步嗎?輔國大人也不虧是輔國大人了,還那麽認真地說喜歡我呢,我幾乎都相信了。”
子遠想了會兒,喜形于色。
錦宜道:“你樂什麽?”
子遠笑說:“我當然得高興,這證明輔國對姐姐很上心,是喜歡姐姐呀。”
錦宜盯着他:“你記不記得有一年,爹的俸祿沒有及時發,咱們欠了米店許多錢的事?”
“記得呀。”子遠不明白她為何突然提這件事。
錦宜說道:“那會兒,那米店老板對咱們家也很上心,還隔三岔五過來噓寒問暖呢,他是不是喜歡咱們家?你又是不是很高興?”
子遠被噎了一下,旋即笑道:“不會吧,這怎麽好相比。”
“我倒是覺着是沒什麽不同,橫豎都欠着人家的債。”錦宜哼了聲,一揚頭走了。
子遠看着她驕傲地走開,噗嗤一笑,卻忽地又覺出些不對。
他琢磨着想:“姐姐向來至為寶貝母親留下的東西,交出去的時候還哭了呢,輔國大人幫着贖回來,她該很感動很高興才是,怎麽是這幅表情?”
***
下午,錦宜正又抱着那匹昂貴的布長籲短嘆,就聽見外頭小孩子唧唧喳喳的聲音。
擡頭看時,是子邈同另一個小家夥走進門來,這來者不是別個,正是八紀。
錦宜一看見小八爺,就像是看見了小對頭,忙把布匹收起來,正襟危坐道:“子邈,你怎麽這會兒回來了?”
子邈道:“我們先生給我們放假了。”
錦宜皺眉:“你們的先生,是跟子遠他們的先生約好了一起曠課的?”
子邈嘿嘿笑說:“是啊,我們先生據說跟哥哥他們的先生是舊交,今兒一起去慶賀什麽……”
錦宜沒想到歪打正着。旁邊八紀卻走過來,規規矩矩地鞠了個躬,口裏叫道:“郦姑姑好。”
“你叫我什麽?”錦宜喚了聲,頭皮發麻。
“郦姑姑”是個什麽鬼東西?錦宜被這個新鮮出爐的奇特稱呼震撼,疑心八紀喊錯了稱呼。
小孩兒卻神奇地變出一個油紙包,雙手畢恭畢敬地呈上:“我聽子邈說姑姑最喜歡吃三鮮記的栗子酥,所以特意買了來孝敬姑姑。”
小八爺今日不當混世魔王了,反而有點類似狗腿的風範。
但錦宜顧不上驚詫,小家夥堅持不懈地叫自己“姑姑”,也治好了錦宜的疑心幻聽病。
子邈喜洋洋地看了八紀一眼,卻仿佛沒聽出他稱呼上的錯誤,正忙着向錦宜解釋:“八紀好久沒來咱們家了,今兒就叫他過來走走。”
八紀道:“我也是想念姑姑啦。”
錦宜看着他眉開眼笑的模樣,感覺就好像一只小狐貍在向你示好地抖動尾巴,但誰知道他下一刻是不是會跳上來狠狠地給自己一口。
“姑姑不喜歡嗎?”見錦宜不接,八紀眨巴着眼睛問。
“我、我很喜歡……”錦宜瞪着八紀,終于問道:“你為什麽叫我姑姑?”
八紀道:“以後姑姑就是我的嬸嬸了,我當然要提前把輩分擺正。”
錦宜就猜到大概是因為這個,她忽然想起桓素舸的話,于是仔細打量八紀的臉。
從第一次看見八紀的時候,就覺着這個孩子生得非常之好,假如錦宜曾設想過以後自己會生個孩子的話,如果能長的像是八紀這樣粉妝玉琢又透着機靈氣那就最好了……只是在知道他的小混世魔王本質後,這種看法才略有改觀。
但時到如今,認識無法否認八紀長的很好,把原本還不錯的子邈都比的略顯笨拙。
但以前沒往別處想,現在得了新的線索,錦宜細看八紀,也許是疑心作祟,越看越覺着……這孩子臉上仿佛有幾分桓玹的風采……
錦宜心裏暗搓搓地想:“以後是不是叫嬸嬸還不知道呢,也許就叫娘呢?”
八紀被錦宜盯着看的有些害羞:“姑姑,你怎麽像是第一次認得我?”
錦宜只得說道:“沒……我只是覺着,這段日子沒見,你又長大了好些。”
八紀天真無邪地回答:“多謝姑姑誇贊。”
錦宜被這小孩兒的甜言蜜語吓得不輕,如果不是早知道這家夥的本質,只怕就真當他是個天真爛漫的小頑童了。
以前她還質疑過桓玹的教導能力,現在看來完全不是那麽一回事,桓玹的确教得好啊,至少八紀這演戲的本領是爐火純青,大有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的架勢。
真是有其師必有其徒……不對,假如桓素舸的情報有那麽三五分真的話,或許這句話要改為:有其父必有其子。
一個桓玹已經泰山壓頂了,現在又多一個小號的,簡直不給人活路嘛。
錦宜想抱頭鼠竄。
錦宜想着想着,竟嘆了口氣,八紀問:“姑姑怎麽啦,不開心嗎?我聽說您今天去過府裏,是幹什麽呀?”
子邈也問:“是啊姐姐,你去桓府有事?”
錦宜道:“沒事。”
八紀眼珠轉動:“是不是見三叔去了啊?”
錦宜沒想到他一猜就準:“你怎麽……”
八紀道:“我知道的比這個還要多呢,我還知道姑姑對三叔是一片真心,不然的話又怎麽會典當那麽珍貴的镯子給三叔置辦禮物呢?”
錦宜震驚,忙站起身來,見屋裏并沒有閑雜人等,才忙問:“你連這個知道?”若說是從桓玹嘴裏聽說的,但桓玹絕非那種多嘴之人。
八紀笑道:“上次我來做客,聽見你跟子遠哥哥說的呀。我就告訴了三叔了。”
這個不解之謎居然就這麽輕易地給解開了。
錦宜本想問問她習慣肚子疼的事是不是也是八紀聽子邈說起然後告訴桓玹的……但聽八紀确認了這件事,心想那件必然也沒有錯了,于是意興闌珊,不願再問。
***
次日,是錦宜的生日,也是她行笄禮的日子。
桓素舸為錦宜準備了許久,一切有條不紊地進行,來主持簪禮的,是內閣光祿大夫周悅之妻許夫人,許氏是靖國公家之女,出身貴宦,品性端莊,又是二品诰命,能請她來為錦宜主持,自然也是桓府的面子。
前來觀禮兼為錦宜慶賀生日的也有許多貴婦,六部尚書的家眷就來了四位,林侍郎夫人也一早就到了。
經歷了林清佳一事,又加上後來什麽賜婚等,把錦宜對及笄的盼望消磨殆盡,只聽從吩咐行事,內心卻并沒有什麽波動。
畢竟她也知道,現在所謂的繁赫榮耀,不過是因為一個人而已,而這些來為自己慶賀的人,也并不是真心的,只是如自己一樣在應付公事罷了。
只是,當許夫人将玉簪輕輕插在錦宜發端的時候,錦宜目光轉動,越過含笑點頭的各位貴婦人們,遙遙地看見在遠處的姜家的祖母……錦宜的鼻子一酸,眼圈突然就紅了。
假如……自己的母親還在,她或許才是真心為自己的女孩兒成年而高興的人吧……
酒席排開,大家都矜持地寒暄,客氣地謙讓,現場氣氛隆重,一片祥和。
錦宜看不出有誰是真心在笑的,她坐在衆人中間,無法想象以後自己也像是這些人一樣……如同戴着假面,說着虛情假意的話,做着別有圖謀的交際。
以前她曾經羨慕桓素舸的教養,手腕,但現在,這種想法赫然已經變了。
錦宜正端坐思量,桓素舸的貼身丫鬟走來,向着桓素舸低聲說了句什麽。
旁邊許夫人問發生何事,桓素舸頓了頓,才笑道:“方才來說,外間有人在派放喜饽饽……”
衆人面面相觑,許夫人道:“喜饽饽?可是為了錦宜的生辰麽?”
桓素舸笑了笑,向着那丫鬟示意,丫鬟道:“方才門上來說,城裏十數個坊地都在發放喜饽饽,還說……”
“說什麽?”
“說……那些去領饽饽的人,都得說一聲……”丫鬟看了桓素舸一眼,終于說道,“得說‘恭祝郦大小姐芳辰,祝大小姐多福多壽,喜樂平安’……如今大街小巷裏,都在這樣叫嚷呢……”
在場衆人都詫異不已,或驚或笑。
許夫人笑問:“這……也是府裏所為?”
桓素舸搖了搖頭:“據我所知并不是,不過……興許是老爺別出心裁。”
吏部朱尚書夫人笑道:“好好好,不愧是府裏,果然是別出心裁的大手筆,倒也好,讓整個長安城的人都也沾沾錦宜的喜氣。”
林侍郎夫人也說道:“這的确很好,錦宜這孩子從小兒就是個慈軟性情,如今既布施周濟了那些窮人,做了善事,又慶了好日子,不管是誰布置的,都是極有心了。”
雪松的頂頭最高上司,工部樂尚書夫人最會算計:“這不僅是要有極巧的用心,可還得大筆的銀子呢。就算是十幾個坊如此布置下去,少說……怕不要花費數千兩?”
大家夥兒紛紛議論此事,比方才輕聲曼語的寒暄顯得有人氣兒多了。
***
到了下午,各位夫人紛紛告辭。林夫人臨去之前,握了握錦宜的手:“我也算是從小兒看着你長大,如今終于成人了,你母親在天之靈,看你這樣的好,一定也覺着欣慰……只可惜……”
林夫人眼圈紅了紅,見左右無人,終于道:“你有了更好的歸宿,這也是好事。都怪清佳……沒有福氣。”
錦宜想不到林夫人會說這話,愣了愣道:“伯母……”
林夫人放開她的手,微笑道:“好了,我該走了。”
錦宜送了林夫人出門,看馬車離開,這才轉身往回。
門口處,來喜兒跟來福兒正嘻嘻哈哈不知說些什麽,看見錦宜,就都停了。錦宜問道:“你們在說什麽?”
這府裏上下的人都知道錦宜的性情,知道完全并不是外頭傳的那樣,所以也并不畏懼,來喜跑過來道:“姑娘,正想跟您說呢,這外頭不知是什麽人派喜饽饽,我跟來福兒不信呢,是小齊跑來告訴我們的,我們就趕緊也跟着跑去,果然領了兩個,您看!”
他從懷中掏出兩個雪白的馍馍,上頭點着一個紅點兒,蓬松圓胖,顏色可喜。
錦宜接過來打量,來福兒也過來道:“姑娘,這到底是誰家做的?還真的是……但凡是去領的,一定要說‘恭祝郦大姑娘芳辰,大小姐多福多壽,喜樂平安’,我親眼見的,有個人他叫的格外大聲,那派送饽饽的還給了兩個呢!”
來喜兒也樂不可支地笑說:“可不是呢,引得後面的人一個叫的比一個大聲。”
錦宜也想不通,把饽饽還給來喜兒:“你留着幹什麽,怎麽不吃?”
這種上好的細糧饽饽,在以前他們家裏艱難的時候,還吃不起呢。
來喜兒愛不釋手地摸了摸饽饽:“我舍不得,多留着會兒,多沾沾姑娘的喜氣。”
錦宜憂悶了一天的心情,因為這一番談話,兩個饽饽,突然有些從陰轉晴的跡象。
她笑點了來喜的額頭一下:“嘴裏沾了蜜了。”
來喜捧着饽饽,笑得前仰後合,來福說:“這府裏幾乎每人都去領了呢,我們也都跟着姑娘沾了光了。”
正在這時,便聽到一聲咳嗽,來喜來福見了,忙斂了笑,退了往後。
錦宜轉頭,原來是內宅跟随桓素舸嬷嬷出來,此刻道:“夫人問姑娘怎麽還沒進去,讓我來看看。”
錦宜點頭:“就來了。”
跟着那嬷嬷往內而行,嬷嬷終于忍不住說道:“姑娘,方才你在門上跟那些小厮……有些逾矩了,以後可萬萬別再如此,叫人看見了,只疑心姑娘輕浮呢。”
錦宜垂着頭:“知道了。”
嬷嬷道:“姑娘別怪我多嘴,只是為了姑娘好罷了……何況夫人先前吩咐讓我們好生教導姑娘,現在這府裏還是寬松的,一旦進了桓府,那可是處處都有人看着……那時候沒有人教導姑娘,姑娘就得自己為難了。”
“嬷嬷放心,我感激呢。”
随着到了內宅,桓素舸也是為了外頭派送喜饽饽的事兒,只是兩個人說了半晌,并猜不出什麽頭緒,于是且罷了。
錦宜回了自己房中,有祖母姜夫人陪着說了半晌的話,因為郦家如今今非昔比,祖母不便留宿,眼見時候不早,便帶人出門去了。
這一日,眼見便到了傍晚。
八紀跟子邈像是兩只好動的小地老鼠,沿着牆根刷刷地跑來錦宜房中。
錦宜因中午吃的東西噎在心裏,晚上也不想吃東西,正拖賴身上不好卧着亂睡,身後探出了四只小手,拉着錦宜,一個叫“姐姐”,一個叫“姑姑”。
錦宜本想裝睡,讓這兩個小子知難而退,可這兩個,一個從小到大以擅長捉弄錦宜為樂,一個如今雖然不敢捉弄了,但鬼心眼兒卻有增無減,哪裏是好打發的?
錦宜終于抗不過他們的執着,一骨碌翻身坐起來:“幹什麽?”
這若是在以前,八紀那超凡脫俗的嘴炮功力早就肆無忌憚地開噴,但現在居然乖乖地啞火。
只有子邈叫道:“姐姐,今兒是你的好日子,幹嗎在這裏裝睡!”
“我困了,誰裝睡了?”
“別睡了,出來看好東西了!”
錦宜歪頭:“好東西?說什麽?”
***
八紀跟子邈一左一右拉着錦宜的手走出了卧房。
錦宜不知道兩個小家夥到底想幹什麽,感覺自己被兩只小耗子……或者小狐貍綁架了,她極不情願地挪動步子:“到底去哪兒?”
兩人拉着錦宜來到廳門處廊下,子邈問:“你說什麽時候?”
八紀說道:“我看是差不多了。”
這會兒,夜色漸濃,外頭街上早就花燈盞盞,逛街的行人湧動。
錦宜見八紀昂着頭,她也百無聊賴地擡頭,卻見夜空就像是被黑色的幕布給遮住了,沉沉黯淡,連一絲星光月色都沒有,那小風卻一陣陣神出鬼沒地吹,看樣子随時都會下雨。
唉,可真是個好日子啊。
錦宜道:“你們不怕冷麽?我可要進去啦。”她甩開兩人的手,轉身要走。
八紀道:“姑姑,姑姑再等等!”
錦宜俯身擰住八紀的鼻子,忍無可忍:“你再敢叫我……”
話音未落,只聽得“砰”地一聲響,就仿佛黑夜突然變成了白晝,地上一團雪白的亮光閃耀。
錦宜一愣。
八紀轉頭,便跳了起來:“來了來了!”
子邈也仰頭看着天空,呆呆道:“好……好美啊……”
錦宜緩緩地起身擡頭,卻見眼前的天空好像升起了四個熾熱的太陽,日影冉冉地飄在天空,“啪”地齊齊綻放,溢彩流光。
突然子邈大叫:“是字,是字!那是……執……子……”
——執——子——之——手。
錦宜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與此同時,身後的天空也響起了一陣響動,八紀跟子邈先跳下臺階,然後在院子中央歡呼雀躍,指着北邊的天空叫道:“快看,快看!”
錦宜好不容易收回目光,也跟着跑下臺階,她沖到院子中間轉身,擡頭之時,卻見同樣是四個極大的煙花字:——平——安——喜——樂。
天地都為之明光燦動,原本暗淡的天空,更是無數的流金四溢,熠熠生輝,像是原先消失的漫天星星都被彙聚在這裏了,這景色美的不似人間所有,令人目眩神迷,心旌神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