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盡在掌握一切未晚

且說桓素舸聽見隔牆異響, 便加快了步子, 到了院門口往內看時,卻被面前這幕場景驚呆了。

錦宜所住的院子不大,仍是她從小到大所住的, 院子雖小, 卻物盡其用地種了許許多多的花草……當然, 往常多半是菜, 春天的韭菜菠菜, 夏天的黃瓜豆莢, 秋天的蘿蔔,冬天的白菘。

左右手牆邊都有手腕粗的香椿樹, 每年春天,這幾棵郁郁蔥蔥長嫩葉的香椿樹俨然是郦家的聖樹, 樹上爬滿了子邈跟小厮小丫頭們。

雖然桓素舸下嫁之後,已經不必郦大小姐再在自己院子裏努力開墾了,何況還有嬷嬷們日夜跟随,耳提面命地教導……漸漸地這院子裏的花草的地盤便賽過了蔬菜的地盤,但錦宜仍是忙裏偷閑, 叫奶娘偷偷地在花叢裏種了幾個青蘿蔔, 這幾個蘿蔔大概明白自己的一枝獨秀, 極為争氣,長的圓胖讨喜。

此時此刻, 一個小小地身影站在壟頭, 手裏提着一個足有他半人高的青蘿蔔, 指點江山的語氣得意道:“三叔公看,我是不是沒有說謊?”

這孩子竟是子邈,而在子邈身前站着的,是桓玹。

桓玹的對面是錦宜跟沈奶娘。

聽了子邈熱情洋溢的推薦,桓玹回頭,不疾不徐地掃了一眼錦宜:“我原本還不信呢,竟果然真的有這樣大。”

錦宜只是低着頭,仿佛沒聽見。

倒是沈奶娘忙打圓場道:“輔國大人若是喜歡,再叫人拔兩個。”

聽了這句,錦宜卻猛然醒悟似的擡起頭來。

“不必了,一個就足夠。”桓玹望見她眼中流露的“吝惜”之色,笑微微回頭,“多謝子邈。”

子邈提着那蘿蔔的姿勢,倒像是個才捉了一個蘿蔔精:“難得三叔公喜歡,多拔兩個也好。”

沈奶娘也附和道:“是是是,反正又不值錢,都是姑娘讓我們種的,順手的事兒。”

錦宜心疼自己的成果就被這樣送人,忍無可忍叫道:“他又不吃這個!”

桓玹瞟了她一眼,臉色似疑非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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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卻并未說話,因為已經瞧見了門口來人。

***

桓素舸覺着自己仿佛是在做夢。

邁步過門檻的時候,身形忍不住一晃。

嬷嬷忙道:“夫人留神。”

這會兒錦宜也看見了桓素舸來到,忙撇下桓玹,上前迎着行禮:“夫人怎麽來了?”

桓素舸看她一眼,又看向桓玹:“睡不着,出來走走……”

說着也向桓玹屈了屈膝:“三爺怎麽也在此?”

桓玹道:“沒什麽,我正要走了。”神情淡淡地,仿佛剛才展顏一笑的那個,也是人的錯覺。

桓玹說罷,目光轉動,又看了錦宜一眼,便對子邈道:“你父親該等急了。走吧。”

子邈提着那蘿蔔不放,此刻晃了晃問:“真的不要別的了?”

夜色暗影裏他的唇角微挑:“已有了最好的了,何須其他。”

子邈似懂非懂,卻也依稀知道這是好話,便對桓素舸道:“夫人,我跟三叔公回去啦。”又對錦宜道:“姐姐,我先去了。”

等子邈跟桓玹一前一後地離開院門,桓素舸還未曾如夢初醒:“這……是怎麽回事?”

錦宜低頭道:“是……子邈胡鬧。”

桓素舸皺皺眉,想要斥責子邈,心裏煩躁,又無從說起,只問:“那蘿蔔呢?”

沈奶娘苦笑道:“二公子硬是誇口說……滿長安都沒那麽大的蘿蔔。所以拉着三爺過來看……不由分說就拿走了一個。”

桓素舸面上笑影乍現又消失,旁邊嬷嬷道:“夫人,不如到裏屋說話。”

錦宜也忙恭請夫人入內,垂首之時瞟了一眼空落落的院門口,心裏卻模模糊糊想:“我為什麽說他不吃這個呢……”

***

且說桓玹同子邈離開院子,子邈提不住那蘿蔔,索性抱在懷裏。

男孩子不聞桓玹出聲,便回過頭來看他:“三叔公,姐姐真的沒生氣嗎?”

桓玹擡眸:“哦……不會的。”

先前子邈同子遠一塊兒,随父親陪席。

原本的确戰戰兢兢,規規矩矩地不敢亂動,不敢亂說話,然而吃了幾杯酒後,桓玹突然主動詢問子遠的學業。

子遠也沒想到輔國大人會主動地噓寒問暖,忙搜腸刮肚故作鎮定地回答了。

子邈正在嘲笑兄長的一本正經,卻聽桓玹又問起他在學堂的情形。

子邈結結巴巴地說了幾句,桓玹道:“我聽八紀說,你的書讀的比他強,是不是這樣?”

子邈的臉刷地一下紅了,這話雖是事實,但聽輔國大人的口裏說出,就像是被六月的大太陽照頭曬了下來:“不不……是八紀他、他太貪玩……”

子邈本是想說八紀人比自己聰明,只是心思不在讀書上,不料話一出口,竟像是告狀。

連雪松也忙咳嗽了聲制止,子遠更是鄙夷地看了他一眼:覺着這小子居然踩底自個兒的好友來炫耀自己,實在不講義氣。

子邈察覺,心裏着急,一時也顧不上了規矩了,舉手在自己頭上打了兩下:“三叔公,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八紀比我強的,他每次跟我比武都能把我打敗……”

子遠更加匪夷所思,目瞪口呆地看着這個背後插刀的小混蛋。

子邈已經放棄掙紮,幾乎順着椅子滑落地面。

桓玹卻善解人意地笑道:“八紀性子還算聰明,只是年紀小,不定性,不知為何近來習武倒是勤快,原來是因為找到了陪練。”

這個笑融化了子邈的緊張,他忙道:“是啊是啊,所以我剛才也跟姐姐……和夫人說,給我也找個武師呢。”

桓玹道:“哦?你也想習武?”

提起自己的愛好,子邈更是興高采烈:“那是當然!”

桓玹想了想:“我或許可以給你找一個教習師傅,不過習武是要耐的了辛苦的,只不知道你能不能熬得住。”

這幸福來的太過突然,子邈已經不知所措,幾乎暈過去。

子遠的鄙夷也成了無盡的羨慕。雪松瞠目結舌之餘忙道:“這個怎麽好勞煩?”

桓玹道:“不麻煩,人是有的。”

子邈突然找到了人生信仰,他雙手合什對着空中念叨:“謝謝菩薩成全我的心願。”

酒席中半,桓玹起身解手,子邈因為突然發現輔國大人也并不難相處,主動自告奮勇地代替小厮的職責,要求自己領路。

兩人走了片刻,桓玹道:“八紀跟我說,那次他打傷了人,害你被錦宜打罵了一場?”

子邈并沒有在意他直呼錦宜的名字,只聽他說的仿佛有些嚴重,便忙道:“是我的錯,姐姐打的是對的……只恨我不争氣,又害姐姐哭的那樣厲害。”

“她……哭的很厲害?”

“是啊,”子邈嘆氣,揉了揉鼻子:“那天回來,姐姐哭了一路呢。”

桓玹止步,子邈回過頭來:“三叔公,你怎麽不走了?”

夜色裏,桓玹的眼神變幻:“我……”

子邈仰頭看着他,卻聽他說道:“你姐姐……近來還好嗎?”

子邈聽他的聲音透着關切,心裏又高興起來,才要回答,桓玹突然說道:“今晚怎麽沒見到她?”

子邈道:“大概是爹覺着不便讓她出來見客吧。”說了這句,卻看桓玹凝眸,目不轉睛地看着前方。

子邈順着看去,忽地福至心靈:“前面不遠就是姐姐的院子了……三叔公,你想見她嗎?”

***

先前書塾打人風波,當時子邈雖不知道,但此後,八紀仍是把那天桓玹在場……擺平此事的經過告訴了他。

所以子邈心裏格外地感激,看待輔國大人的目光裏,更是敬畏,愛戴跟信賴交加。

把懷中的蘿蔔抱的緊了些,子邈望着桓玹:“三叔公,你……喜歡姐姐嗎?”

桓玹垂眸:“是啊,喜歡她。”

“您是輔國大人,說話一定算話,”子邈眼睛彎彎地:“以後會對姐姐好嗎?”

桓玹俯身,承諾一般:“會對她很好。”

子邈滿意地點頭。

桓玹看着面前這天真而機靈的孩子,心底卻浮現出另一個“郦子邈”的身影。

雖然模糊,卻是個不折不扣的,典型的好吃懶做的纨绔子弟形象。

不僅不學無術,而且極喜歡仗勢欺人,時不時就有有關桓府的小舅子吃醉酒打傷了人的傳聞傳到桓玹耳中,頻繁的令他心生不耐。

桓玹記得自己最清楚地看見郦子邈那一面,是在桓府。

——他正恬不知恥地跪在地上,仍是笑着:“姐姐您不是輔國夫人嗎?這點小事自然難不倒,只要讓我姐夫跟京兆衙門打一聲招呼……不過是一個賤奴的命罷了……”

到底郦子邈為何變成了那樣,随着對郦錦宜越發了解,對郦家越發知情,桓玹能夠揣測到。

幸而,現在一切未晚。

回到廳內,雪松跟子遠已等的有些着急,桓玹落座,只又略寒暄幾句,便起身告辭。

臨別,郦家的三個男人站在門口相送桓玹。

桓玹翻身上馬,回頭一瞥,看着面前三張面容,剎那間竟有百感交集。

拱手行禮,微微低頭,桓玹打馬而去。

門口處,雪松,子遠,子邈,渾然不知輔國大人臨去那一瞥,何等沉重而感慨深刻。

子遠只是揪住子邈:“先前你帶輔國幹什麽去了?”

子邈無辜道:“解手去了呀?”

子遠道:“胡說,騙鬼呢!”

“你是鬼!”子邈沖着子遠做了個鬼臉,“就騙你!”

雪松在旁邊忙分開兄弟兩個:“不要鬧,這是大門口呢,給人看見。”

子邈趁機踹了子遠一腳,轉身往內跑去,子遠叫道:“你這小混蛋,給我站住!”撩起袍子追了進內。

雪松呆在原地,望着兩兄弟豕突狼奔,半晌卻仰頭哈哈地笑了兩聲,回頭吩咐門上小厮們:“關門!”

***

桓素舸在錦宜房中,把桓玹為何來此探問了明白。

等送走了夫人,沈奶娘才忙關了房門,握住錦宜的手道:“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原來先前奶娘在外頭等消息,因站乏了,便要回來跟錦宜說一聲,誰知才進門,就見廊下站着兩人,一個是錦宜,另一個自然是桓玹,後者的手撫在錦宜的臉上,看着……

沈奶娘吃了一驚,本能地止步,但這會兒退出去也不可能了,便站住了用力咳嗽了聲,同時轉過身去。

此刻,子邈從門外跑了進來,見沈奶娘立在跟前兒,便讪讪地叫了聲奶娘,又飛跑到廊下:“三叔公,咱們走吧,我看爹叫人過來找了。”

桓玹點點頭,下了臺階,子邈才要往外,突然看見旁邊豎着纓子的蘿蔔:“看,我不騙你!”

桓玹轉頭,正要叫這小子不要理這些了,子邈跑過去,不由分說抱着一個蘿蔔往外拔,他因為先前常常幫錦宜做這種事,功力可謂爐火純青,不一會兒就把個蘿蔔拔了出來,沾着泥向桓玹炫耀:“三叔公你看,多大!”

就在這會兒,桓素舸一行人來了。

錦宜垂着頭,先前那些謊話騙桓素舸罷了,奶娘卻是親眼見到的。

奶娘坐在她身旁:“三爺怎麽會來到這兒?子邈平日裏……也沒有這麽大膽不知分寸的。”

錦宜知道她是擔憂,便道:“奶娘,你放心,沒事兒的。”

“沒事兒?這夜晚裏孤男寡女的……他還、還這樣不知分寸……”

“真的沒什麽,您別問了。”錦宜紅了臉,幸而奶娘回來的晚,不然只怕會看見更不知分寸的。

奶娘看着錦宜,燈影之下,少女兩頰如染胭脂,眼中的水光潋滟,唇上更是異樣的紅潤。半晌,奶娘嘆了口氣道:“有道是英雄難過美人關,我看呀,這輔國大人也是一樣。”

***

是夜,桓素舸躺在榻上,雪松給她輕輕地揉着頭。

桓素舸微微眯起雙眼,望着雪松在上的臉容,半晌道:“老爺可知道,今晚上,三爺去了錦宜的院子?”

雪松吃驚地撤手:“什麽?有這回事?”

桓素舸道:“是呀,若非親眼所見,我也不信,據說是子邈領着去的。”

雪松意外之餘便要翻身下地:“怪不得子邈領着去了那麽半晌,這渾小子!”

桓素舸握着他的手:“行了,別去問子邈,三爺那個人,他若不想做的事兒,誰也左右不了他……何況子邈一個小孩子。”

雪松怔道:“夫人這話……是說……是什麽意思?”

桓素舸笑笑:“興許,三爺心裏仍當自己是長輩,所以不在意那些男女之防,又興許,三爺是沒把這些放在眼裏。”

雪松仍不大明白:“沒把這些放在眼裏,是什麽意思?”

桓素舸道:“就是說……他壓根兒不在乎,對了,當初錦宜跟林公子私下約見,老爺是怎麽問的子遠?”

雪松見她突然提起舊事,懵懂道:“我只是訓斥他不該私下裏幫着錦宜做這種破格逾矩的事……他也認了錯了。”

桓素舸道:“但是我聽底下人說,後來只看見子遠獨自一個慌裏慌張地回來,進門還問錦宜是否在家,可卻沒有人看見錦宜回府……這事豈不是古怪?”

當初寫意樓之事并不是即刻爆出來的,是後來才不知從哪一處透露,渭水河畔給朱靜兒一巴掌驚起波瀾。

雪松才暗中傳問子遠,因為事情已過去很久,子遠又老老實實認錯,雪松也并沒有認真追究。

桓素舸當時,雖然也驚訝于錦宜竟如此大膽,但也并沒有往別的地方去想。

但是……

錦宜生辰時候的喜饽饽,當夜那似乎是巧合的煙花,她當然知道,那種品格程度的煙花,絕非民間作坊可以制出,另外……子邈口中上巳節救了他們的高人……

桓素舸突然發現,自己的眼前仿佛蒙着一層紗,背後遮住的,也許是個令她無法接受的真相。

今夜她将進門之時,第一眼看見的便是桓玹,當時他正凝視着錦宜,雖然隔着遠,又有夜色阻隔,但他面上眼底……不管那是什麽,都絕不是厭棄!

桓素舸只顧細心尋思,肚子卻突然疼了一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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